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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部落旧址的几间废弃泥砖房前,蓝果一时间有些恍惚。
才刚刚过去四年……不,五年,他就已经彻底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这会儿看见泥房子,那些被他丢到脑后无暇挂念的记忆才渐渐浮上心头。
他走上前用手摸了一下泥砖垒起来的墙壁,五年前让族人们第一次能够睡在温暖的火炕上熬过漫漫长夜的屋子这会儿已经风化得不能看了,屋顶的芦苇草棚烂成了泥渣一样的东西,墙壁也被雨水冲刷得低矮了一大截。
“……五年了啊!”蓝果轻声低叹。
“蓝果?怎么了。”阿月提着两把大锤子踩着厚厚的雪层走过来,发现蓝果愣愣地站着,随口问了句。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第一次住在屋子里过冬是五年前的事情了。”蓝果笑着侧过身,“时间过得好快呢。”
阿月没明白他的意思,一脸茫然。
“不说这个,我们开始拆吧。”蓝果从阿月手中接过从灰矮人那借来的矿锤,双手握住手柄,看了眼坑坑洼洼的泥砖墙壁,又笑道,“说起来,当时阿云提出要把这些泥砖房拆掉火炎还死活不同意呢,说是以后有可能还要住。现在新盖的大棚都用上水泥砖了,这种泥房子还会有谁愿意来住呢。”
阿月嘿嘿一声,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部落往北面迁移一千米、盖出新的水泥砖房后阿云提出拆除旧屋把土地利用起来种菜,当时他也是反对者之一;那会儿觉得阿云小孩子太不懂事、这么好的房子才用了多久呢就看不上了,可现在真让他和伴侣青草回来住这种泥房子,别人不用说,青草就要揍他一顿。
拆除几间泥屋对成年雪狼人来说不算啥费事的活儿,两人汗都没出多少就把当年部落盖的第一批屋子给拆成废墟。等到开春雪化、铲走这些泥砖残块,狠狠地翻耕两遍就能成为合格的菜地。
两人扛着锤头往回走,一块带了这么久的工程队,蓝果和阿月已经颇有共通语言,边走着阿月边用手比划道:“阿云想把下一批家庭住房盖到这一面来,鼓励族人结伴侣居住,那这边的路就要顺着这块儿修,排污下水道得这边接过来……靠我手里这点人手忙不过来呢,蓝果你那儿明年的任务重不重?”
“你就不要指望我了。等我把路修好,丘陵新区建设计划肯定是要落到我头上的。”蓝果摆手,调侃地道,“刚来的新同族不是都在工作队里面学着适应嘛,比起问我,你不如跟青草问问,看哪些人好用,提前预定。”
阿月叹气:“我头痛的正是这个了,青草都跟我提了几次了,新来的同族干活儿倒是努力,就是带起来难,力气用不对地方……牛角以前怎么挖地基的你记得吧,越努力越坏事。”
蓝果乐了:“你这个话要是被阿云听到又要说你了。熟练工不靠自己带起来还指望天上掉吗,别说别人了,以前我们也不会啊,刚盖生活区那会儿不是把排污下水道的陶管埋歪了,就是两头排过来的管子对接不上,还不是慢慢学起来的。”
阿月想想也是,嘿嘿一笑,抓了抓脑壳:“那你可别跟他说,他上次就说了我半天,说我哪里都好,就是心态保守、不愿意通变,不与时俱进……念得我头都大了。”
蓝果忍不住笑,他其实觉得阿云说阿月没有说错,阿月的性格就是安于现状,适应了一种生活方式就不愿意换,接受不了随时出现新挑战,为这个,阿云索性把他放眼皮子底下教、留在部落里搞扩建,没放出去修路。
看周围没人,蓝果凑到阿月耳朵边:“我教你一招,下次如果阿云笑眯眯地来找你,见面了把其他人支开、然后对着你一通夸,你就要警惕了……不是要给你分配很麻烦的任务,就是要给你上教育课……”
“那我还是情愿被他说一顿。”阿月立马道。
“哈哈哈……”
两个工程队的大佬回到部落内,他们俩都是有伴侣的人,都分配了家庭式住房,两家还挨在一块儿,工作之外也特别亲近。交还矿锤洗了手,正准备凑一块儿玩玩阿云做给大家玩的军棋,南果的伴侣雪花就回来了:“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呢,快去会议室,阿云要上大课呢。”
“又要上课吗?这次要讲什么呀。”阿月好奇地道。
雪花说:“我不知道哦,族长们都已经过去了。”
“有没有叫战士们呢?”蓝果起身下炕,把还没打开的军棋收好。
“好像没有,小花毛毛他们还在训练呢,倒是看到红叶过去了。”
“红叶没有进战士队嘛,她不算辣~”阿月嘿嘿笑着出门。
蓝果迈出房门走了几步,想到了啥,回头喊:“雪花,你也来听。”
“有什么好听的?”雪花已经坐到炕上了,正准备脱鞋。
“来嘛,一起去,没坏处的。”蓝果催促。
雪花在青草的工作队,今天雪一直断断续续的下,上午干完了日常的活儿下午就比较闲,反正也没别的事,便勉强地跟出来。
大会议室盖在活动房后面,算是目前生活区里占地最广的建筑,铺屋顶用的是钢筋做骨架的水泥预制板、封顶时间快,二十多天便落成。
蓝果三人掀开厚厚的兽皮门帘进入宽敞的房间内,热气扑面而来,地暖和壁炉同时提供供暖让大会议室比一般的宿舍住房还暖和,但黑石消耗也大,所以平时不怎么用,一般有啥碰头会都在活动房里进行,没啥大事并不动用这间屋子。
蓝果一打眼就看见了盘腿坐在前排交头接耳的族长们,二十一个雪狼族族长都在,两个猫族族长(含夏)也在。再往后,是地精老沙门、灰矮人巴鲁,红叶、阿山、秋、青岩、大水、青草、大河、鱼骨、迷迭香等人。
蓝果心中一动,拉着伴侣雪花坐到青草附近,安安心心地等待阿云上课。
战士们在部落内的发言权被阿云限制,这是蓝果两年前才琢磨明白的事。
这还没完,战士们渐渐从权力中心剥离后,加入进来的各项工作负责人在自己负责的事务上话语权一天比一天大过与族长们的“特权”,去年时族长们对人员上的分配就已经插不上嘴,如今又多了这么多的族长并列,原本拥有绝对权力的族长们已经不可能再以某个人的意志影响到部落里的发展变化。
琢磨出味道后蓝果对此是很有些心惊肉跳的,可冷眼旁观下来,这样的变化蓝果也确实是挑不出错,甚至还很有好处……比如说对工程建设一无所知的火炎如果插手他负责的道路建设,那绝对不但帮不上忙、还会延误工期。
接受了现实后再去客观地留意部落内的人事变化、权力结构变化,蓝果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内心渐渐地愈发赞同阿云的做法——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外行不指导内行,不管是在工程队还是在别的项目上都是有道理的。
理解了这一点,再去回味阿云调整部落里权力结构的过程,蓝果满心满眼只有佩服二字……他可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许多事情他都默默地看进了心里,不说阿云拿来举例的那些故事,夏的部落为着族长这位置出了多少事?青岩被流放,部族分裂,三百多人的部落只剩下十分之一的人口狼狈地跑来投奔——权力结构变化、权力转移这种事儿,真心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完成的事。
阿云的手段让这一过程在部落里无风无浪地进行、不引起任何内部动荡便完成了整个操作,看不懂还罢,看懂了的人,想不佩服阿云是不可能的。
更别提阿云从来不避讳于在部落内谈权力,他甚至是直白赤果地让大伙儿去理解权力到底是啥、权力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改变、权力在受限制和不受限制的两种条件下会往哪个方向转移——翻来覆去地讲,拿自己举例讲,让大伙儿多思多琢磨多体会,生怕哪个手底下管着事儿的人搞不清楚围绕着权力有可能出现的一系列戏法;要是谁浑浑噩噩地过日子,阿云简直恨不得拎着别人的耳朵使劲儿往人脑子里灌……
“都来齐了啊?”
蓝果从沉思中醒来,抬头看向大门处,便见阿云精神奕奕地抱着一大摞树皮纸走了进来。
“诶——又要做题?”大河这个标准的学渣看见那摞树皮纸,当即抱头惨叫。
“少啰嗦,再废话你做双倍题!”萧云恶狠狠地。
大河赶紧捂住嘴巴,旁边的青岩没良心地笑得很大声。
大伙儿都是盘腿坐地上,萧云把树皮纸放下,也是盘着腿坐好,手一拍那摞“考卷”,笑呵呵地打量了一遍众人:“大家的学习态度很积极,我非常高兴……哦,雪花来旁听啊?这个很好嘛,雪花的好学精神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哦!”
雪花心虚地看了眼伴侣蓝果,憨厚地傻笑。
“今天的大课,要给大家讲的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我们讲出门在外与别人打交道要多听、多看,为的是从别人的经历中学到对我们有用的经验知识,当我们遇到类似的事情时,我们可以做到心里有数,不容易慌张。那么我们现在要讲的呢,就是虎族的故事……”
坐在前排的峰族长自萧云进门后便坐得特别端正,萧云开始上课后,峰族长上半身略微前倾,听得十分认真。
来到火炎部落这一个多月,先后跟着上了六堂“大课”,峰族长的世界观可谓刷新了一遍又一遍……连火炎部落发展得这么惊人的势头都没有幼崽阿云给大家上课的内容更让他震撼。
中部的部落每年都会与外来的商队打交道,与商队接触过数次的峰族长自认算是个眼界开阔之人,别的族长琢磨的是新生的小羊能不能健康长大,而峰族长的眼睛是盯着虎族和猫族的——自十年前借出的三名精锐战士一去不回后峰族长便察觉到虎族没安好心,不等临近的猫族借故抢草场便提前带着族人向布雷江沿岸转移;待从牛头人口中听说王庭有来自兽人帝国的人出入,他立马带着部族过了江、远离王庭控制区……他不能肯定虎族能为祖先的情分而不朝雪狼族下手,虽然雪狼人并不畏惧战争,但他也不愿意让族人消耗在战场上。
看见断臂战士阿一后,峰族长大呼庆幸、同时也难免自得……若非他有先见之明,阿一的部落遭遇的事儿他们原本也是有可能遇到的。
峰族长的这种自信,在上了第一堂课后便彻底被打碎……
火炎部落不但警惕地防备着虎族,还把目光投向了隔着大海的南大陆,他们以人类王国复杂的环境为蓝本、以讲故事的形式让族人们了解理解各种形态的斗争,层次比自己得意的那些小心思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阿云这堂课讲的是虎族的故事,也是草原上雪狼族和猫族的“起源”,远东帝国权力斗争的失败方、退入草原苟延残喘、掩护虎族撤退中雪狼族和猫族的牺牲——这些内容都是夏从牛头人那儿得知传达过来的,如今再次听到,别说其他人苦大深仇,连夏都不甘地握拳了拳头。
再来,是三个种族在草原上的生存轨迹、以及虎族在四十多年前的内部剧变、上一任虎王的死因……这部分的内容是萧云收下伊芙琳这个弟子后的好处,这在草原上属于“机密”,连牛头人都讳莫如深,骄傲的森林精灵可没拿这些东西当回事。
最开始打算将草原经营起来的虎族并不打算朝“自己人”猫族和雪狼族下手,而是预备拿牛头人来立威,结果步子迈得太大扯到蛋、招致多方联合打击一蹶不振……这种草原上的机密萧云毫不保留地在课上讲出来,别说是峰族长、草根族长这类聪明人,连蠢萌的火炎都听得目瞪口呆。
讲述的间隙,萧云顺带给大伙儿分析了一番为毛虎族会扯到蛋,呃,为毛那些强大的势力不容许虎族经营草原——从结果倒推当时的格局局势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容易:你虎族之前出过半神级别的大陆强者、狂拽霸气的兽皇,现在你手底下小弟还在、还繁衍出十来万人口,你说你想迎着风口怒唱一首重头再来,人家能给你机会不?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类似的寓言在这个世界也是有地!
没让你虎族死到僵硬就不错了,你丫还想跳!不阔能!
萧云以颇为简单粗暴尖酸刻薄的用词分析讲述了一番北大陆几大势力在水面下做的龌龊事、不能为外人道的阴暗心理,他要传达的是一个朴素的、直白的、颠补不破的道理:啥兽皇精灵王矮人王,名头再高大上,说白了和我们故事中那些因利驱动的人物没啥区别。
讲完了虎族的悲惨历史,接下来便是对新虎王上任后王庭在草原上的行事风格改变进行的分析:喊出重返远东的口号,拿偏居东部的半人马来试探各大势力的底线,对猫族和雪狼族这俩小弟的态度转变,与原为头等强敌的兽皇接触、跟远东帝国勾勾搭搭——虎族为什么要这么干,这么干有啥好处有啥坏处、采取某种方针的目的是啥、从现在可知的结果来看成不成功等等,将自己的分析理解扳开来揉碎了讲给大伙听。
大会议室里坐着的几十个人听得大气都不敢出,每个人都露出了世界观被强行破碎的纠结扭曲表情……就连拉低在场众人智商下限的火炎族长都听出了萧云讲述中的险恶之处,一张方脸拧得不行。
“……综上,是我个人认为的虎族采取疯狂手段死中求活的全过程。”萧云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挂在腰上的水带咕噜噜灌了一大口,“现在大家自由发言,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说。”
“——我的天呐~”大河夸张地吐了口气,唯一的优点、那张帅脸都拧巴了,“怎么就,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活着不难,活好才难。”萧云不认同地摇头,“饿不死冻不死就能活,稍微勤奋一点积攒粮食,日子总能过下去。但想要活得好,有理想有追求、有目标想要完成,这才比较难。如果说前者是矮山上的捷径,后者就是萨马尔雪山的登山路。像大河你这家伙么肯定是毫不犹豫对着矮山跑,虎族虽然目前是我们雪狼族的敌人,人家也不像你这么没干劲。”
大河瘪嘴翻白眼,青岩朝着她直乐。
草根族长摇头苦笑:“这么看来,摆在我们眼前的路也是一条艰难的登山路啊。”
萧云摊开双手,开了个玩笑:“大家参加过工作了都很清楚的嘛,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轻轻松松就能活得很好的好事哦。想吃到兔肉就得忍受兔粪的臭,想吃到面粉就得精心伺候好几个月的土地。要是真有不用努力拼搏就可以活得很好的地方,那我肯定头一个冲过去,天天早起敲锣打鼓地喊人起床我也很累的,硬是比你们少睡半个小时。”
参加过工作的人都会心地笑,下雪前才来的七位族长倒是没有类似体验,不过从不下雪的日子里部落内的工作安排也能感受得到一二,心有戚戚焉。
“半人马真惨。”红叶叹气,“难怪阿云你没有把赛尔喊来……要是我听到我们雪狼人变成人家拿去试探别人态度的工具,我肯定要气死。”
“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么自己就会变成随别人任取任用的工具。这一点祖上阔过的虎族比谁都清楚,所以他们选择了奋力一搏。”萧云点头,“从别人的经历吸取经验,看看虎族,我们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通往成功,但至少可以不去踩虎族踩过的雷,摸着虎族过河。比如现在我们可以明确地知道,在我们足够强大前不能去做会招致他人忌惮的事,还要学会弯下腰去讨好麻痹潜在的敌人……虎族都捏着鼻子跟远东帝国打交道,对不对?”
大伙儿齐齐点头,接受了阿云的教育若还是硬要头铁刚正面,那课都白听了,那些题目也白做了。
“好,那么现在到了布置作业的时候了。”萧云笑呵呵地把摆在旁边的树皮纸抱起来,“今天的作业是写作文,题目是‘我是虎王’,假设你们自己坐在虎王的位置上,你们会选择带领虎族朝哪个方向发展。作文没有标准答案,大家按自己的思路想法写,全文不得少于800字。”
“不要嗷嗷嗷嗷——!!”大河再度双手抱头,叫得特别大声。
“你给我写1600字!”萧云瞪过去。
大河朝前一倒、瞬间扑街。
萧云不理她,起身把树皮纸挨个发给大伙儿:“一人领五张,错别字不要超过总文字的十分之一,不会写的字问问别人,别写拼音上去……来,雪花你的份拿好……对了,大伙儿平时没事也催促一下有伴侣的雌性,不管雪狼族猫族还是地精灰矮人,要发情交配的抓紧点,现在怀孕等到开春时前期比较危险的三个月已经过去了,还来得及参加春耕工作……孕期参加工作双倍零食补贴,待产期放假,福利多多哦!”
雪花哆嗦着接过萧云递给她的五张树皮纸,爱恨交织的目光复杂地看向伴侣蓝果。
“……”蓝果心虚地把视线别到一边。光想着拉雪花来旁听学习、以后多点进入决策层的机会,偏偏忽略了作业这一茬……
萧云发完作业,很满意除了大河外其他人都没有太大怨言,笑呵呵地:“这个是大课的额外作业,完成这个的同时学习小组的常规题目也别放下哦。”
迷迭香终于忍不住要叫苦,鱼骨眼明手快地把他嘴巴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