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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羡长老扛着马跑了。
宴席之上一片混乱,有人大惊失色瑟瑟发抖,有人困惑不已窃窃私语,绝大多数不明真相的仙门弟子满目沉痛,为死去的宁宁师妹深切哀悼。
低头默哀的,念经诵文的,佛光超度的,好端端的十方法会,如今当真有了几分十方法事的既视感,那叫一个惨烈无比,悲伤逆流成河。
“打住打住!诸位小道长,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骆元明从马厩匆匆回来,忙得焦头烂额,拿袖子猛擦额头上的冷汗:“天羡长老的意思呢,是希望大家都能出人头地,至于宁宁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就在会场——宁宁姑娘,你在哪儿?”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个生了龙角的少年人从角落走出来。但见他浑身发着抖,低头始终没看身边的人,眼眶红得厉害,像是不久前大哭过一场,连说话时也带了哭腔。
“宁宁师姐,她……”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像一根根针,林浔不习惯这么多人密集的视线,心里七上八下、又慌又乱。之前被天羡子吓出的泪光又开始倏倏地闪,他紧紧捏住衣袖袖口,深吸一口气忍住哭出来的冲动:“她不久前……走了。”
林浔之所以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声,只是想替宁宁解释一番,让她不至于社会性死亡。
他胆子小,能说出这句话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勇气,说完后立刻闭了嘴,低着头缩回角落阴影中。
看这泪眼汪汪、不愿多加言语的神态,这故作坚强却难以掩盖哭腔的语气,还有那一声蕴含了无限悲痛的“走了”。
短短两个字,道尽多少辛酸伤痛、悲欢离合,众人不由得纷纷哀叹,那个可爱聪慧的宁宁师妹,终究还是在与魔君大战时陨落了。
有人迟疑出声,在突然静下来的前庭里显得格外突兀:“天羡长老……莫非是因为宁宁师妹的缘故,才去借酒浇愁,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另一人恍然大悟地附和:“长老这是思念成疾,恨自己不能好好保护她。悲痛万分之下,才会像这样疯疯癫癫啊!真是感天动地师徒情,太感人了!”
“唉,她师弟也是可怜,怎么哭成了这副模样?看来天羡长老门下的诸位果真情谊深厚,只可惜宁宁再也感受不到了。”
于是天羡子摇身一变,成了重情重义的好好师尊。可怜宁宁什么事儿也没干,却莫名其妙成了个死人,甚至有好几个弟子在认真讨论,做个纪念碑歌颂她为除魔牺牲自我的伟大精神。
骆元明:……
骆元明望一眼身旁的纪云开:“纪掌门,你们仙门大宗的弟子,思维发散能力……都如此之强吗?”
=====
林浔单凭一句话,当之无愧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宁宁本就所剩不多的风评越扭越歪,在不少人心里直接死透。
而她身为大众哀悼的主角却对此一无所知,在见到天羡子扛着马往外冲之后,毫不犹豫跟着他匆匆离开,一路猛追。
天羡子毕竟是修为高深的师尊,哪怕醉得稀里糊涂,腿上也还是如同装了马达跑得飞快,后来甚至在无数路人惊恐的注视下凌空跃起,化身为半空中最美的风景线。
那匹马已经被吓得四肢抽搐,不知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裴寂始终安静跟在她身边,忽然眼皮一抬,声音和风一起出现在耳畔:“刑司使来了。”
宁宁闻言心下一惊,果然在远处的高阁屋檐上望见几道漆黑萧索的影子,浑身散发着肉眼可见的肃杀之气。
刑司使乃鸾城中的执法机关,大到杀人放火,小到贺知洲与叶宗衡相互碰瓷,都能插手管上一管。
现如今天羡子驮着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理所当然要被这伙人请去喝茶,只见檐角身形一晃,便有数道黑影自八方袭下。
刑司使很给面子,虽然此时此刻的天羡子活像个傻子,却还是动用了威力极强的大阵。
黑影在半空划出残损的虚影,灵力如刀如刃,伴随着阵阵罡风垂直下泻,于天羡子所在的房顶汇聚成一张巨网。在将他整个人都牢牢套在网中时,街道上瞬间响起百姓铺天盖地的欢呼鼓掌声。
仙门长老的风评沦为他这样,也真是没谁了。
天羡子在城中引发此等骚乱,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即便身份再高,也得跟着刑司使去好好叙旧一番。
虽然下场有点惨,但人好歹没事,宁宁心下焦急,在师尊即将被带走时飞身向前,来到天羡子身边。
“宁——宁,寂——寂。”
天羡子目光混沌,抬眼见到宁宁时,原本石雕一样麻木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傻笑:“城主在找你。”
“我知道。”
宁宁心里百感交集,正色问他:“师尊,除了你之外,师姐和贺师兄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呆滞,似乎是想起某段极为羞耻的丑事,目光狰狞着龇牙咧嘴,与头顶的马兄一起吭哧吭哧喘粗气。
“你们说完没?”
一名刑司使收了网,眼看要把天羡子往刑司院里押,他直到此刻才终于从愤怒里回过神来,在被迫转身离开的刹那,咬牙切齿地对宁宁说出五个字:
“记住,暖玉阁。”
=====
暖玉阁。
从这几个汉字无比暧昧的排列组合,再加上林浔所言,那三人全和猴子一样手舞足蹈地跑去了百花深处,宁宁敢用裴寂的名誉发誓,暖玉阁必然是烟花之地的其中之一。
对于整个鸾城的百姓而言,“百花深”都是条极为特殊的街道。它无愧为绮丽梦幻的温柔乡,却万万不可放在明面之上细细言说,充斥着美酒、灯火与美人,夜夜笙歌,靡丽非常。
宁宁虽是头一回进入这样的场所,心里却并未觉得有什么异样,反而满带了好奇地左右打量,见到漂亮姐姐时,还会不由自主地扯一扯裴寂衣袖,示意他与自己一起欣赏美人。
——毕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修真界并未禁止风俗产业的发展,百花深处的姑娘们虽然社会地位不高,但也的的确确属于正规职业。有谁不爱千姿百态的漂亮大姐姐呢。
许是由于这会儿正值午时,此地并不像夜里那般繁华通明。放眼望去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朱红色房檐映衬着雕栏玉砌,迢迢长道犹如千千网结,朝四面八方的巷道里蜿蜒而去,看不到尽头。
道路两旁的建筑堂皇富丽,轻纱帷幔偶有拂动,隐约可见房内的藤萝绿草、熏香阵阵。
无论街头巷尾,皆有男男女女相伴而行。
店铺之中也能见到许多孑然一身的女人,要么慵懒斜倚在房前招徕客人,要么站在窗纱之后怔然发呆,有个年轻的姑娘站在窗边浇花,与宁宁四目相撞时,朝她挥了挥手,勾唇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
她与裴寂一路寻找,没费多少功夫便来到暖玉阁门前——
按照规模来说,这幢雕甍画栋的建筑整整有其它楼宇的两倍之大,当之无愧是最为闪亮的那一颗星。
此地白日仍有客人往来,楼前迎客的女人一眼就瞥见他俩,有些诧异地挑了眉,咧嘴笑道:“二位可是要进来?”
星痕剑在秘境中受了些许磨损,被宁宁送入铁匠铺细细修补;裴寂则随身带着剑,再加上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质,很容易能看出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剑修。
修道之人向来自诩清高,很少前来这样的场所,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个十分漂亮的小姑娘。
“姐姐,我们是来找人的。”
宁宁声音清泠悦耳,带了浅浅的笑,上前几步接近她时,闻见一股清雅梅香:“昨夜我们的师尊师兄与师姐都喝醉了酒,到如今也没找到踪迹,不知昨天晚上有没有剑修来过这里?”
一听此言,女人画像般从容的笑脸骤然凝固:“你们……认识昨夜那两人?”
两人。
宁宁眉心一跳,听她继续道:“你师姐并未前来此处,闯入暖玉阁的,是两个相貌颇为俊朗的年轻男人——那二人千方百计恳求我们将其收留,真真可谓使尽浑身解数,管事的红玉姐姐心软,便答应让他们留在了这儿。”
宁宁心下一喜:“多谢姐姐!不知他们如今——”
女人笑着摇摇扇子:“可惜你们来晚了。”
她生了双细长凤眼,看上去极为年轻,应该不到二十岁,云鬓被松松懒懒地挽在身后,微风拂过时,更衬得媚眼如丝、眸底微波轻荡。
声音亦是轻轻柔柔,如同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悄悄摩挲耳垂:“那两人今日都不见了,我们都不晓得他们的去向。”
宁宁的满腔期望倏然沦为泡影,露出了有些失落的表情。
鸾城如此之大,要想寻人可谓大海捞针。要是不尽快找到贺知洲与郑师姐,等那两位像师尊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发酒疯,他们本人乃至玄虚剑派的声誉可就彻底完了。
她正暗自苦恼,忽然听见身旁的裴寂道:“他们昨天夜里,可有提及什么有用的线索?”
他生得好看,哪怕一言不发走在街头,也能引来不少人的偷偷注视。女人定定看他一眼,眸底隐约浮起几分惊艳之色,末了又扭头望望宁宁,嘴角笑意更深:
“可巧,昨夜他们俩的行径实在离谱,我特意用视灵记录了一番,不知二位可有兴趣看上一看?”
宁宁一愣:“视灵?”
这玩意儿价格不菲,也并非寻常人会随身携带的东西。
“近日鸾城里不是时有女子失踪么?”
她不知想起什么,微微皱了眉头:“你们有所不知,最后一个不见的魏灵鸢,就是我们楼里的姑娘。从那以后人人自危,纷纷买了小刀符咒和视灵带在身边,或许有朝一日遇上险情,还能起些作用。”
宁宁一直对鸾城的连环失踪案很是上心,闻言急切道:“那位姑娘的失踪,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女人摇头,虽然嘴角还是含了笑,却露出些许无可奈何的苦涩之意:
“我们这些女人,尽是无亲无故、无父无母,若非红玉姐姐与之交好,见她几日未曾出现,特意登门拜访,万万不会发现她早已不见踪迹。”
宁宁皱了眉,低头细细思索:“百花深处鱼龙混杂,一旦入了夜,便很难发觉周围的猫腻,要想动手更是轻而易举。既然这里多是独居的孤女,说不定失踪之人……其实比现已查明的数量多得多。”
“正是!”
女人没料到她会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将音量拔高几度,咬牙恨声道:“我们早就想过这种可能,奈何刑司使的那帮人自诩高洁傲岸,不屑与我等来往,每回都只是匆匆走了过场,便声称毫无发现。”
看来即便是在相对唐宋元明清开放许多的修真界,烟花女子的地位也算不上高。
暖玉阁内静候客人的几个姑娘听见交谈声,其中一个上前几步,好奇问道:“莫非姑娘正在调查此事?”
“其实也称不上——”
宁宁挠挠头,她虽然对这件事儿很感兴趣,但从未认认真真地调查搜证,仅有的几条线索,还是从天羡子和裴寂那里听来的。
她说着顿了顿,没什么底气地补充一句:“但我会尽力试试。”
“真的?”
一个扎着辫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光着脚丫噔噔噔跑上前来,圆滚滚的两只眼睛被阳光晃得眯成缝隙:
“姐姐,你一定要把那个坏蛋揪出来!你不知道,灵鸢姐姐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每天都会给我们买糖,我有次被客人当众欺负,也是她挺身而出帮了我——我听说道士请不来灵鸢姐姐的魂魄,说不定她现在还活着呢!”
女孩说得大大咧咧,全然没有意识到,请魂失败很有可能预示着另一种更为残酷的可能性:魂飞魄散。
宁宁身旁的女人低声斥道:“明月,休要无礼!”
她说罢就缓和了脸色,对宁宁与裴寂柔声笑笑:“抱歉,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我们绝无指使姑娘的意思。”
宁宁摇摇头:“无妨,她这样的心性倒也可爱。”
想了想,又道:“诸位与魏灵鸢姑娘熟识,不知可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何止是蛛丝马迹?”
又有个坐在不远处的女孩转过脑袋,朝她眯起晶亮猫眼,声线也像家猫般甜腻慵懒:“我们这儿的人,可是有不少都在怀疑那位城主夫人哟。”
宁宁一怔:“鸾娘?”
“姑娘你应当知晓,她在嫁给城主之前是个舞女。”
那女孩挑眉一笑,用手掌撑起下巴:“那时候……她可是暖玉阁的头牌。”
或许是大家对此达成了一致共识,这回没有人阻止她,少女便也毫无顾忌地继续讲:“因是女孩,她不到七岁便被爹娘送来此地,换了钱去养新生的弟弟。怎么说呢,像我们这种打小在花楼里长大的,谁都清楚其余人究竟是什么货色。”
她顿了顿,轻哼一声:“总而言之,楼里几乎没人喜欢她。”
宁宁好奇地继续问:“为什么?”
“心机深呗。”
她答得毫不犹豫,语气里显而易见地带了几分鄙夷:“她一心想当花魁,千方百计勾走了不少男人,其中不少是我们的常客——毕竟大家都在暖玉阁里做事,勉强称得上有几分情谊,这样明目张胆地抢生意,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还不止这些。”
见宁宁认认真真地听,另一个女孩随之接话:“自从她见到城主,整个像是变了一个人——按理来说,鸾娘从未上过学堂,不可能识字,但她竟常与城主吟诗作对,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傻子都能看出来,这其中有大问题。”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宁宁听得入迷,没想到话题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从暖玉阁楼道附近传来,等宁宁与其余人赶到声源处,不由一怔。
楼道旁杂物间的门被杂役打开,没想到屋子里除了堆积的扫帚抹布,居然还躺着个满目惊恐的女人。
她被脱去了外衫,只穿着内里凌乱的白袍,头上发饰同样被粗鲁地采摘一空,乌发乱得像一锅煮坏了的苗条,全身被麻绳死死绑住,嘴里还塞了块布。
当即有几个女孩大惊失色地跑上前去,匆忙为她解下绳索和口中棉布:“红玉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此时不应该正在待客吗?”
“快,快去纪公子的房间……”
女人脸色苍白,紧紧握住猫眼女孩的手腕:“昨夜咱们收留的那男人还没醒酒,趁我不备将我关在此处,不但夺走衣物与首饰,还、还——”
她说着露出了极为惊恐的神色,大大瞪圆眼睛,气若游丝地模仿出那人当时癫狂的语气:“他还用很吓人的表情对我说:走开,让我独享经验!老娘才是花魁!”
宁宁:……
对了,贺知洲以前是做过花魁的。如今他喝醉了酒触景生情,很可能把暖玉阁当成曾经待过的花楼、把自己理所当然看作花魁,然后——
她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眼前又是一黑,开始猛掐人中。
=====
与此同时,暖玉阁厢房内。
身为百花深处首屈一指的大花楼,暖玉阁内装潢堪称一绝。
轻纱低垂,熏香白烟摇曳,如雾气般朦朦胧胧地摇坠其间,清淡却令人入迷的香味似是拥有叫人昏昏欲睡的效用,迷醉非常。
一席纱帐将二人隔开,纪公子坐在纱外,隐约可见另一边红玉姑娘端坐的轮廓。精雕细琢的木床就在不远处,从他的视线看去,与相隔不远的女人一样模模糊糊。
“红玉姑娘。”
他对这位才貌双绝的姑娘向往已久,今日头一回单独来见她,不免感到很是紧张:“我们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一句话也不说……我何时能进来看一看你?”
对方坐在桌前,似乎正在食用桌上摆着的瓜果小吃,闻声恍然抬头,声音带了点奇怪的沙哑低沉:“待会儿。”
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我染了风寒,不能传给公子。”
“这又如何!”
纪公子急不可耐,迈开长腿就往前冲,一把掀开纱帐,而红玉姑娘似是非常害羞,立刻丢了手里的西瓜,钻进一旁床铺的被子里。
不对,不是害羞,或许是一种暗示。
纪公子喜从心来,上前将她紧紧搂在怀中,激动不已地伸出手去,在她露出的一点点脑袋上细细摩挲:“红玉姑娘,我对你倾慕已久,今日终于能与你独处一室……你的长发真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更多。”
红玉姑娘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作,他只当是对方不好意思,很有耐心地伸出手去,自她的头顶缓缓向下。
“红玉姑娘。”
他摸着摸着总觉得不大对劲:“你的耳朵……竟有如此之大?”
她似乎喝了酒,浑身散发着浓郁酒气,闻言从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回应:“当然是为了能更好地听清你呀。”
他被这个回答乐得满面春风,如获至宝,手指继续向下:“红玉姑娘,你的眉毛竟有如此之浓?”
对方羞涩笑笑:“当然是为了能更好地看清你呀。还有我的鼻子嘴巴,都是为了能更好感受公子而生的。”
美人在怀,酒香诱人,纪公子的鼻尖和心尖都在发甜,再也等不下去,只欲立马掀开被子,与红玉姑娘共度良宵。
他踌躇满志,正要动手,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那声音着实叫人心烦,然而他唯恐是自己老爹来花楼抓包,不敢不去把门打开。
没想到刚开门,居然见到密密麻麻一大堆人。
这群人个个神色慌张,见到他凌乱的衣物后欲言又止,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他心心念念的红玉姑娘。
等等,红玉姑娘。
纪公子懵了。
既然红玉姑娘身在此处,那方才与他亲近的……是谁?
宁宁顾不上其它,径直走进房中,抬高声音叫了句:“贺师兄?”
贺师兄。
师兄。
兄。
纪公子只愿在佛前苦苦求上五百年,保佑这劳什子“贺师兄”并非屋子里那位,然而天不如人意,宁宁话音刚落,蜷缩在床上的那人便像只软体虫般拱身一动。
当他站起来,哪怕隔着一层纱,纪公子还是能看出来,那是个比他还高的男人。
那人仿佛醉了酒般四肢不协调,走得摇摇晃晃,刚下床便径直扑倒在地,挣扎了好一阵子,等终于晃悠着站立起身,没走两步路,便又再度摔倒。
房间里一片死寂。
好几双眼睛一起看着他倒在地上疯狂扑腾,在好几次站起又跌倒之后,终于自暴自弃放弃了起身,僵着身子就往外爬,任由骨头碰撞时发出极度诡异的咔擦声响。
等那人好不容易到了纱帐前,便猛地把纱幔一掀。
纪公子已经要被吓吐了。
映入眼前的是一颗重度迷茫的大脑袋,保持着两眼无神、神色僵硬的模样,故作可爱地歪了歪脖子,在见到呆若木鸡的宁宁时,咧开红艳艳的嘴唇嘿嘿一笑。
这还不是最吓人的。
最吓人的是,这位仁兄之前吃了许多西瓜,其中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匆匆忙忙躲进了被窝,之后也并没有咀嚼吞咽。
此时待他笑着一张口,西瓜汁立马从嘴里哗啦啦漏出来,红里混着白,白里透着黑,哇啦哇啦,如同豌豆射手开了二倍速。
搭配此人一手扒开纱幔,身体藏在帐子后头、只露出惨白大脸嘿嘿笑的模样,看上去异常惊悚,小孩见了都会手脚抽搐、跪地啃土。
纪公子好想哭。
原来方才与他搂搂抱抱的,正是这个东西。
这年杏花微雨,他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贺知洲醉醺醺地看完宁宁,居然还不死心,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就往纪小公子身上瞟。
他瞟着瞟着,似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竟有些害羞地傻笑出了声,说话时的每个字都像在催命:“公子,我的头发,当真那样好看吗?”
纪公子:……
纪公子白眼一翻,当即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