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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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封望了眼山下浓重的黑烟,血腥味儿已经传到这边,如同动物尸体腐烂的味道。风吹来,那些厮杀与□已经听不见了。

谷中死寂。

飒——

黑衣人从山下折返,无声立于常封身后,恭敬俯首道:“已解决完毕。”

他们的手上,雪白长刀一滴一滴淌下血来,滴在泥土里。

常封黑色的长衣随风鼓动,他望着小木屋紧闭的木门,道:“可曾里有活口?”

“已留下巫主一条性命,谨遵少宫主指令,废去她双腿,迷她心智,从此以后再无威胁。”

正此时,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阿渊走出来,常封定睛朝他身后看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定在原地。

这……便是修罗先知?

阿渊走到阳光下,他望了眼染了猩红的天色,似乎又那么阴沉了些,淡淡的雾霾,阳光依旧穿透云层落下来。

他转身道:“可还适应。”

男童立于木屋门口,长长的银发折射出夺目如钻的银光。他低着头,由生平第一抹阳光落满他肩头,他毫无喜怒地站了那么一会儿便抬起头,说:“无碍。”

他头发下的大半张脸也被符咒覆盖,符咒上的朱砂描摹出诡谲陌生的文字,他伸出苍白的指间一张一张撕去符咒,露出紧闭的双眼,阿渊微微眯眼,原来这修罗有着一张玩偶般精致漂亮的脸。

顾瓷朝青灯躺着的方向转过头。女孩躺在草地上,秀眉微蹙,还不知在她昏迷之时一切都天翻地覆,无法挽回。

顾瓷道:“你打算将她一并带回去么?”

阿渊答:“你想如何?”

“这儿戾气滔天,天际猩红,武林中人不久便会赶到,让他们将姐姐带走。”顾瓷静静道,“我且抹去她的记忆,她会在武林正派中活下来,即便是一介微不足道之人存于世上,也总比呆在夜凝宫要好。”

“……”

“怎么,”顾瓷微微歪过头,眼睛依旧是闭着,“我舍得,你不舍得?”

阿渊黑眸中一丝薄光闪过,冷笑一声,“何出此言?”他点点头,“依你便是。”

顾瓷不再多言,径直走到青灯身边坐下,长长的银发从肩头落下来,如极好的银色绸缎。

他迟疑了半晌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女孩的脸,仿佛是生平第一次触探。摸索着用指尖描摹她的眉宇、鼻尖、嘴唇,小心翼翼,如落雪的点滴冰凉,一寸一寸滑到下巴,滞了一滞,最后复又抬手,将手掌盖在她额上,催动咒法。

半晌,他收回手,低而柔地说:“从此以后,你的生命中再无神枢谷,再无小瓷。”

顾瓷嘴角牵起,“姐姐,愿你一生,平凡安康,自由快乐。”

阿渊沉默立在身后,赤红衣袂轻扬,黑发随风而动。他的身后,是山下数百口族人的葬身之地,冲天的浓烟与猩红的戾气。

顾瓷依旧背对着阿渊坐着,露出细瘦如柴的背,他握着青灯的手喃喃:“你可知道,姐姐与你们不一样,她的生命需要她鲜血里力量的支撑,她每割一次血喂人,便是将自己生命分给那人,自己减一次寿命。你当真是以为自己命硬么?”

阿渊面无表情。

顾瓷等了等,拨了拨青灯脸上的碎发,站起来道:“这一点,姐姐她自己明白。”

说着,他径直离开。

“这般,便够了?”阿渊道。

顾瓷回首,脸朝青灯的方向侧了侧,似是在望她一眼,复又转过身迈开脚步,“这般便够了,走罢。”

常封紧随而上,对身后手下道:“将她搬到山下废墟里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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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即便在秋天,依旧是潮湿而温暖的。

净篁楼路边的毒虫倒是少了些,今日又少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快入冬了。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忘了时间。

青灯坐在窗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已经看不见十一年前割腕的痕迹了。

如今想来,那年她刚入夜凝宫,骨瓷天天喂药与她,是以药人之名,掩盖她血液本可救人的秘密。

她终于想起为何蝶蝶叫做蝶蝶,为何蝶蝶的声音稚嫩十分,像七八岁女孩的声音。因为那是她儿时的声音,因为她给他带了蝴蝶。

他说,蝶蝶是他依着十年前死去的姐姐造出的,蝶蝶叫他小瓷。

她也知晓又为何母亲见了他会惊恐十分,而他曾在月下说,一族因我而死,被称为妖魔也不足为过。

一切是这个样子的。

房门扣扣敲响,推门而入的是白衣男子,手里端着一碗粥,面带笑容。

“小青灯。”他轻轻地唤,走到她身旁坐下,将粥搁在茶几上,“你昏睡数天,如今醒了,侍女又说你不进食,这可不好。”

青灯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从手腕间挪到热气腾腾的粥上,最简单的皮蛋瘦肉粥,香气也最为诱人。青灯默默盯着那粥半晌,道:“迟早是死,吃与不吃有何区别?”

白澪看着女人那张小脸,近几日一直是苍白的,她模样本就生得恬美乖巧,肌肤瓷白,这么一沉默倒像个玉做的人儿,不禁笑了笑,道:“在将修罗带回来之前,师兄需将你好生养着,你是死是活,直到修罗先知觉醒后你才可自个儿决定。二则,你为何会觉自个儿会死?”

青灯抬眼,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师兄,我已经死了。”

“傀儡定魂术并未失效,即便定魂术松动,我大可以将宋岐山苦茶长老再请过来。”白澪笑道,将粥往她那儿推了推,“来,吃点儿,莫让师兄担心。”

“是啊,‘大可以请过来’……”青灯目光定定落在粥上,嘴上喃喃,“师兄你以前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你现在是四皇子了。”

白澪脸色沉了一分,他叹了声,摇摇头笑道:“小青灯,连你都如此说,师兄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青灯低着头端过粥,用勺子慢慢搅着,“你现在打算如何?”

白澪笑:“从夜凝宫将修罗先知带回,姐弟团聚。”

“然后以我为祭,使小瓷觉醒,助你夺得天下?”

青灯慢慢反问,认真地看着他:“小瓷不会听你的。”

“可他会听你的。”

“你为何觉得我会帮你?”

白澪笑笑,声音浅淡,“当年屠杀顾家村的是朝廷的人,即是我皇兄为了讨好父皇做出来的事儿,那年父皇还未等到长生不老之药炼成便被皇兄杀死了,而我要杀的,正是如今皇帝,当年皇兄,我们目的一样,又且是为你报仇,你为何不帮我?”

白澪声音从容镇定,掷地有声,此等惊世话语从他口中说出也分毫不乱。

“我方才才说,你为何觉得自个儿会死?你的生命由你鲜血中力量支撑,以血献祭,自然会死,可你已经死了,命格已定,届时师兄为你寻找其他支柱来支撑你的生命便可。”

他伸手去摸青灯的脸,青灯抱着碗吃粥,仅当不留痕迹往后退了些,躲过他的手。

白澪手指在空中顿了顿,慢慢收回,依旧柔声道:“你放心,师兄对此事已经有了眉目。”

青灯缩在椅子上吃粥,一口一口塞进嘴巴里,缓慢地咀嚼着,长长的黑发盖住了脸。

白澪看了看她,说:“小青灯你真真长大了,师兄还以为你想起以前这些,是会哭的。”说着起身,“师兄还有事儿,这便走了,将修罗带回来之前,小青灯便在净篁楼好好住着罢。”

窗外的风掠过,一片叶落在窗檐,微微浮动。目之所及是高高的竹楼、一望无际的潮湿森林与连绵山脉。天空悠悠,有鸟儿盘旋飞过。

这里倒几分像家乡化雪的模样。

青灯还是不言,碗里的粥已经吃完,她就默默抱着空碗不吭声。

白澪走到门口叫了侍女再添一碗粥,侍女应声去了,他离开前停了停,回头望过去,女人缩在椅子上显得十分瘦小。他望了一阵子,说:“你若不恨他,我便告诉你一件事儿。十一年前,夜凝宫三少宫主回了宫,便手弑父母与兄长,坐上了宫主位置。而此时得逞,极大原因是朝廷对神枢谷的介入使宫主那边情报获取出现了偏差,那堪伏渊才可杀得措手不及,一夜灭尽夜凝宫中宫主部下。”

“而之前宫主那边得到的情报是堪伏渊已死,修罗被朝廷中人带走,而事实呢?”白澪摇摇头,望着她的眸中浮出一丝怜悯。

“小青灯,怎的凑巧在官兵闯入神枢谷时,是修罗被带走的同一天?你觉神枢谷长生不死秘密是从哪里传入皇兄耳中,你觉得又是谁派人暗中唆使皇兄去做屠杀之事?”

女人身子没有动,抬头睁开眼睛望着白澪。

白澪眼底的怜悯渐渐化为嘲讽与狠戾,“堪伏渊当年仅十六岁,心机如此,狠辣如此,这般的人若生于皇室,我自当好自为之,可他生于江湖,我哪里能留?我又怎的晓得,哪日他徒然兴起,将这天下易了主?”

说罢,他收回目光,又用小时候与她说话的温柔口吻道:“你愿不愿与我一起,小青灯自己考虑罢,师兄不愿为难你。”

门喀嚓一声,静静阖上了。

青灯听着窗外树叶婆娑的抖动声,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石榴花玉簪,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