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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没有故乡了,你就是我的故乡。
——当时是这样打算的。
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着能为你带走端王。明天我自当尽力,万一我成功了,你的担子也能轻些。如果我失败,你就照着最后一张纸上写的去做,应该也能逃出生天。
再之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天涯路远,江湖险恶,多加小心。
虽然对你撒了许多谎,但这一句绝非虚言:你是我这两辈子见过的最厉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会笑到最后,杀出一片山河清明来。
到那时,如果原谅了我,逢年过节就吃一顿小火锅吧。就当我去陪你了。
张三
……
除此之外,信封里还有一页写满字的纸,以及一个小东西。
庾晚音读完最后一个字,天边的夕照正好彻底消失。暗卫扯来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轻声劝她早些休息。
她将信揣进怀中贴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山中夜冷,整个人从足心开始渐渐发寒,最后冻成了僵冷的石头。她怕一睡不醒,睁眼默数着数,耳边传来暗卫换岗守夜的轻微动静,以及远处悲凉的狐鸣。
第二天清晨他们再次出发,寻了一处小溪,洗去了身上的血污。
庾晚音身上穿的本就是布衣男装,应当是夏侯澹为了方便她出逃给她换上的。包袱里还准备了她平时乔装惯用的工具、备用的衣服、火石匕首等必需品。
庾晚音对着溪水化了个妆,粘上胡子,又站在岸边点燃了信笺,望着它在火焰中蜷曲起来,化为星星点点的灰烬落入水中,随波流远了。
她用余光发现几个暗卫望着自己欲言又止,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昨夜读完信一直到现在,一个字都还没有说过。
她清了清干涩的嗓子:“你们伤势如何了?”
暗卫纷纷道:“都是小伤,已经好了。”
“嗯。咱们得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才能打听都城的情况。”
暗卫见她神情如常,也没再闹着要回都城,都如释重负,忙道:“属下奉命保护娘娘,眼下情势难测,但凡端王未死,他安排的三方边军仍会向此合围,镇压禁军助他上位。这三方人马是从北、东、南三面过来的,属下以为,赶在他们接上头之前,可以寻一处豁口——”
“咱们向南。”庾晚音提起包袱,转身出发。
暗卫愣了,连忙追上去接过她的包袱:“娘娘,南边是右军要来的方向。”
庾晚音目不斜视:“向南,去沛阳。这是陛下的意思。”
那沛阳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城,地势上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为何要去那里,暗卫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夏侯澹在那里布置了援军?但若有援军,昨天就该用上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庾晚音讳莫如深,步履却不停:“辛苦诸位,护送我前去吧。还有吃的么?”
她接过干粮,边走边塞进嘴里,逼迫着自己咀嚼咽下。
暗卫在她身后有些担忧地对视一眼。他们不知道信的内容,也就不知道提前给她看信,会不会犯了个错误。
沉默地赶路半日,前方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村落。
除了他们一行,路上没有几道人影,而且个个行色匆匆,神情如惊弓之鸟。
暗卫试图朝村民搭话,村民们瞧见陌生人,却反过来向他们询问消息。两边都是一脸茫然,交换半天情报,只知道都城昨日大乱,血流成河;今日却已封城,一片死寂。村民莫说是谁输谁赢,连谁跟谁打都摸不着头脑。
到了傍晚,庾晚音身上一阵阵发冷,渐渐头晕目眩走不动路。后知后觉地抬手一摸,烫的。
暗卫慌了,她却无甚表情:“没事,睡一觉就好。不能去客栈,会暴露行踪的。想办法找借宿吧。”
又走半里地,天色昏暗了下去,前方一户院门里隐约有火光摇曳。
暗卫上前扣门,一个双目红肿的老妪出来应门:“谁?”
暗卫赔笑道:“大娘,我们是去都城探亲的,没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听说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实在无法,只剩这点盘缠,想讨口饭吃。”
说着递进去一把铜钱。
老妪叹道:“进来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里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来是有厉害的贼人……”
她念念叨叨着转身朝里走,暗卫扶着庾晚音跟了进去,才发现那火光来自于院中一只瓦盆。老妪将他们引进屋,自己坐回盆边,又往里投了些纸钱。
暗卫:“大娘,这是……?”
老妪背对着他们摇摇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里屋走出个老汉,低声道:“她弟弟住在邶山边上,昨日赶上端王造反,兵荒马乱的,人不知怎的没了。”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声问:“端王造反成了么?”
老汉连连摇头:“报丧的只说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军,别的说不出来了。”
庾晚音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死的大多是禁军……
不是禁军内讧,就是端王藏了兵力。无论是哪种,夏侯澹都凶多吉少。
旁边的暗卫连忙搀住她:“大爷,此时叨扰实在不该,但我们……我们兄弟病得厉害,可否煮碗面给她吃?”
片刻后,几人端着碗狼吞虎咽,昏黄的油灯倒映在面汤里。
这农户家境还挺殷实,庾晚音那一碗里居然卧了只鸡蛋。她捧着碗喝了几口热汤,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迟钝的脑子勉强重新运转。
如果端王赢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被关在宫里等死,以便端王平稳上位。他们只能祈祷是后一种。
老妪烧完了纸,回到屋里揩着泪骂道:“端王这杀千刀的狗东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动收了他。”
“你小声点。”老汉压低声音道,“那皇帝又是什么好东西?老人总说,君主无德才会地动!那暴君连太后都杀……”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
老妪:“太后一定是他杀的么?皇家的事,我们哪里搞得清?”
老汉摆摆手:“老婆子,头发长见识短,不与你说了。”
“我没见识,我弟弟也没见识么?”老妪怒道,“他可说过,皇帝让人均什么……均田、减税!还杀了好多狗官!”
庾晚音:“狗官?”
暗卫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声。
老妪却一无所觉,掰着手指报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说,这都是些鱼肉百姓的大狗官,这些年,皇帝为民除了不少害啊。”
老汉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别丢人现眼了。”
她的确说错了几个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处说了,这情报似乎来自于都城街头巷尾半真半假的风传。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有这个爱好。
来了这么久,庾晚音知道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党,有些是端王党。但她从未费心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是否出现在了原作中。
说到底,她之前根本没有关心过那“原装暴君”杀了些谁,只当是书中既定的名单。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错杀忠良的。
或许连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来之前,他杀对了多少人,又杀错了多少人。
或许他也并不想面对确切的数字。
庾晚音蓦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与她对台词时,十分浮夸地说过:“我不过是个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的疯王罢了,是忠是奸,还不是一本奏折说了算?”
当时她只当他演得入戏,才能演出满目的自嘲与苍凉。
那老汉还在与老妪争论不休:“你可记得胥阁老……”
是了,胥阁老。
庾晚音想起胥尧死后,夏侯澹问她:“原文里的胥尧是什么结局?”
“好像一直跟着端王混,当了个文臣吧。”
夏侯澹当时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们害死了他。”
那之后,他就不再询问角色们原本的结局了。他毫不迟疑地推进计划,生杀予夺,面无表情。他说:“你以后如果必须除掉什么人,告诉我,让我去处理。”
他又说:“等我下了地狱再还他们的债。”
——他矢口否认纸片人有灵魂,却相信一个纸片世界里有地狱。
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不相信。
老妪:“……反正皇帝若是换了,咱家过不了现在这日子,你信不信?——哎,这小伙子怎么了?”
暗卫侧身挡住庾晚音,硬着头皮道:“许是有些担心都城里的亲人。”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给她盛了碗汤。
吃完了面,暗卫帮着收拾碗筷。庾晚音不愿让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着站起身来,脚下却是一软,撑着桌子才稳住身形。
那老妪抬手摸她的额头:“哎呀,烧这么厉害,得找个郎中看看啊。”
庾晚音连忙拦住她,只说是赶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
老妪有些犹豫,那老汉却不乐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们这么多大小伙子,我家只有一张床,被褥更是不够啊。”
暗卫又摸出点铜钱:“大爷,只要一床被子给病人打地铺,我们剩下的可以打坐。”
老汉将老妪拉到一边:“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你忘了最近村里好多人家被偷么?”
这一声并未压得很低,众人都听到了。
暗卫脸色变了变,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苍白着脸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多谢二老的面。”
她撑着一口气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厨房的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似乎是窗扇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
老夫妻一无所觉,暗卫却神色一凛,无声地比了个手势。几人之间无需言语,同时半途急转,直奔厨房而去。
老汉:“哎,你们想干什么——”
庾晚音也诧异回头,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枪。
厨房里一阵骚乱,夹杂着几声陌生的痛呼。暗卫又出来了,几人合力抓着一道不断挣扎的矮小身影。
暗卫:“这人方才翻窗爬进了厨房里,被我们抓了个现行。”
被抓的人身材矮小如猴,蓬头垢面,一双因为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庾晚音被其目光扫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浑身泛起一股莫名的不适。
他手中还紧紧抓着一只包袱,被暗卫夺来一打开,钱袋、玉佩、腊肉等物五花八门摊了一桌。
老妪:“啊,那是我家过年的肉!”又凑去细看,“这玉佩瞧着似是老王家的?”
那小偷猛然撒泼似的嚎叫起来,声音嘶哑尖锐,却被暗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汉:“……”
前脚刚说客人是贼,后脚就看客人捉贼。老汉涨红了老脸,嗫嚅着对几人赔不是,被庾晚音温声劝住了。
老夫妻倒也淳朴,为表谢意,当即收拾出热水被褥,给庾晚音留宿用。又请暗卫帮忙捆了小偷,丢进了后院柴房,准备等天明再去报官。
庾晚音喝了碗姜汤,两日以来终于第一次躺进了被窝里,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沉睡去。
没睡多久,却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
屋里已经熄了灯,老夫妻回房睡了,几个暗卫在她的地铺旁边靠墙打坐。
拍她的正是暗卫:“请娘娘恕罪,方才属下将那窃贼绑去柴房的时候,他挣扎的动静太大,引来了一些村民。那老汉还归还了邻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户人家都知道了我们在此。”
陌生来客身手不凡,一来就捉住了小偷——这种新闻天一亮就会传遍村里。
他们不住客栈,本就是为了隐匿行踪。现在多了这一出,暴露的可能性会成倍增长。
暗卫将声音压得更低:“娘娘,杀么?”
庾晚音烧得脑子发昏,思维慢了半拍,愣愣地看着他。
暗卫:“趁着天黑杀了这几家人,还来得及嫁祸给窃贼,抹去我们来过的痕迹。”
庾晚音下意识道:“不行。”
过了几秒她才理清思路:“我们现在就走,尽快去沛阳。”
她试图支起身来,只觉全身关节都生了锈般酸软无力。
暗卫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阵吧。”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这个状态,强行赶路也只会拖后腿:“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但她没能睡足两个时辰。
深夜,马蹄声入梦,她在睡梦中陷入了一场无止无休的杀戮。仿佛回到了邶山脚下,眼睁睁地望着叛军将夏侯澹淹没。千刀万剑加身,转瞬间将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却犹如感觉不到痛,目光越过人群朝她望来,沉寂而温柔。
他遥遥做了一个口型:“跑。”
庾晚音一个激灵,强行将意识拽回现实。
马蹄声是从大地里传来的。几息之后,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来。
身旁的暗卫扶起她来,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门。
村口的方向响起一道男声,似乎运足了内力,在静夜中传得老远:“哪家有形迹可疑者上门借宿,速速上报,赏银十两——”
隔了几秒,又喊了一遍。
庾晚音在心中骂了一声。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经将院门推开一线,忽听附近几家的大门吱呀吱呀连声打开,数道细碎的脚步声直奔村口而去,显然都对那十两赏银志在必得。
她在心中骂了第二声,转身道:“从后院逃!”
形势不容犹豫,几人迅速奔向后院,绕过屋舍时,只见老夫妻卧房的窗口已经透出了灯光。
暗卫脚步不停,当先飞身越过了后院的栅栏,又回身来接庾晚音。
上百人的脚步声逼近过来,熊熊火光已经照到了前门。
暗卫背负起庾晚音,拔腿狂奔。
老夫妻家在村子边缘,屋后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黑暗中却看不清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
寒风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挥暗卫往林中躲,眼角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刚刚翻出后院,正朝另一个方向逃窜,背影矮小如猴,瞧着分外眼熟。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
小偷边跑边扯着身上的绳索,撞见他们也是一僵,随即“呲溜”一声就跑得没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见他消失在了邻居家后头的一条窄道。
庾晚音心念电转:这小偷能在村里行窃这么久,说明之前从未被抓住……
老夫妻的屋子里一阵喧闹,传出一声断喝:“分头去搜!”
与此同时,庾晚音也下了决断:“跟上那小偷!”
暗卫钻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们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处拐角急转。
小偷:“?”
小偷亡命奔逃。
暗卫穷追不舍。
小偷选的路线果然极其刁钻,显然对全村地形了若指掌,翻围墙、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鳅,饶是暗卫目力过人,好几次也险些被甩脱。
小偷半路一个急停,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们,当场提起衣服一阵乱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经没有赃物,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追拿自己。
庾晚音:“不是追你,别愣着,快带路!”
小偷:“???”
身后大呼小叫声再度逼近过来,小偷条件反射地转了个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应过来,后头那群追兵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
敢情自己真是个带路的。
小偷险些气疯,背对着他们眼珠子一转,再度转向。
追兵这一通闹腾,将全村人都吵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不时有人推开门窗探看。
背着庾晚音的暗卫突然低喝:“你在往哪跑?”
原来小偷带着他们的兜兜转转,竟是绕了个圈子,迎头撞向了追兵!
见被识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开溜。
暗卫扑过去抓他。
身后火光闪烁,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这边——”
暗卫:“分头。”
四名暗卫断然散开,两人护着庾晚音,剩下两人另择他路,故意往显眼的方向奔去。
暗卫抓住小偷,咯啦一声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将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听懂了没?”
小偷浑身发抖,屈辱地点点头。
跑开的那两人引开了追兵,身后的人声逐渐稀疏。
小偷越逃越偏,最后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跟进去。
这家没有亮灯,后院一片荒芜,野草横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进半人高的野草丛里,竟然消失了身形。
暗卫放下庾晚音,跟过去看了看,转头低声道:“地洞。”
三人不敢耽搁,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动野草遮住了入口。
这地洞极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来给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个大活人,顿时拥挤得转身都困难。
那小偷一早被暗卫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过得片刻,有人声渐近。
一小队追兵搜寻到此处,胡乱翻弄起了后院。庾晚音将枪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着。
头顶有人交谈:“应当不在这一块,他们都往树林追去了。”
“那村妇不是说是几个男人么?我看又要抓错人了,这都第几个村了?”
“没准是乔装呢。”
“嗐,臭娘们真会逃啊。上头那位说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们手里了,不如先让兄弟们尝尝那皇……”余下几字隐去了没说,只留下一阵窃笑。
凌乱的脚步落在他们几寸之外,又渐渐远去。
又过半晌,确认人都走远了,庾晚音绷紧的身体才一点一点松弛下来,打起了细小的摆子。
她高烧未退又折腾这一遭,只觉眼冒金星,贴着洞壁慢慢滑坐下去。
她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来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听完方才的对话,局势算是彻底明了了。
都城里如今是端王掌权。
夏侯澹呢?还有可能活着么?
暗卫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庾晚音:“多谢。”她抖着手裹紧外袍,“方才分开的那两位兄弟——”
“应该会借着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卫语声平静,“他们会在被俘之前自尽,不会给人留下线索的。”
出发时护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两人。
庾晚音沉默片刻:“是我的错。”
她留下了那五户村民,却葬送了两个暗卫的性命。
暗卫惊了一下,想找话劝慰她,庾晚音却突然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从穿来那日开始,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按照原作,这些年轻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仿佛只要他们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负一份债。
暗卫:“属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刚才走的是六五和……”
庾晚音:“真名。”
“属下没有真名。陛……”暗卫顾及到小偷在一旁,临时改口,“主人说,我们领到编号的那天,他已将我们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从此前尘尽去,不得再提。”
庾晚音抱膝坐着,将脸埋入膝盖间。
这茫茫世间,有一个人能洞见她的所有痛苦。
当她踽踽独行,才发现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脚印上。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漫长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远,以至于连背影都寻不到了。
地洞里鸦雀无声,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
庾晚音嗓子发紧,再次坚持道:“真名。”
暗卫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下:“属下是十二。”
一旁的四七在低声逼问那小偷逃出村庄的路线,半天问不出一句话来。他匕首一划,小偷吃痛,带着哭腔“啊啊”地叫了起来。
四七:“原来是个哑巴。”
庾晚音:“搜他的身,他刚才能逃出柴房,身上应该还藏了工具。”
窸窣一阵,四七搜出了一枚刀片,还有一条新情报:“……是个女哑巴。”
林玄英率军一路杀向都城,头一日还遇到了些阻挠,被他们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了过去。
从第二日开始,所遇反抗消极到可以忽略不计,有些州府甚至未战而降,大开城门任由他们过路,只求早些把这些凶神送走。
很快他们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乱,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摄政。
而端王宣称妖后庾晚音弑君未遂,正在四处张榜抓捕她。
与此同时,新的密信飞到了林玄英手中。
他匆匆扫完,顺手撕了:“端王又来催了,还让我们沿路盯着点,帮他抓人。”
手下皱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经大胜,何必如此着急?”
莫非,他还遇到了什么未知的难题?
林玄英催马前行,眯了眯眼:“你们是盼着他赢,还是输?”
那年轻的手下一愣,忙道:“属下只效忠于副将军一人,副将军要杀谁,我等便杀谁。”
林玄英摇着头笑了一声,又问:“都练好了?”
手下咽了口唾沫:“练好了。”
林玄英一夹马腹:“那就赶路吧。”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里已经没了追兵的动静。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来汇报道:“人都走了,但还有几个村民不死心,在四处徘徊,大约想抓我们去换悬赏吧。”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这位……姑娘。”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哑女小偷睁眼朝自己望了过来。
庾晚音:“沛阳离此地不远,你去过么?”
她见此人居无定所,应当是到处流浪行窃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
哑女半天没动静,直到四七又举起匕首,才戒备地点了点头。
庾晚音尽量让声音显得和善:“我们要赶去那里,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带路,自有丰厚报酬,让你从此不必再偷。怎么样?”
哑女还是没反应。
四七:“还是你想死在这里?”
庾晚音连忙唱红脸:“放下匕首,好好说话。”
两人一个威逼一个利诱,说了半天话,忽听咕噜一声,有人的肚子响了。
哑女:“……”
她缓缓伸出手,做了个讨饭的动作。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们还有干粮么?拿给她吃。”
片刻后,哑女带着他们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村庄,朝南行去。
哑女选的路线已经尽量避开了人烟,但仍有一座小镇挡在半路。庾晚音担心遇见昨夜的追兵,临时给自己和两个暗卫都变了装,这回扮作了一个老妇。
结果镇里的阵仗比她想象中更惊人。
街道上贴满了一张张通缉令,她的画像迎风飞舞,上头还写着“狐妖转世”“祸国殃民”等大字。
还有几队兵马轮番巡视,为首的高呼着:“见到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来上报,重重有赏!”
哑女领着他们七拐八弯避过巡查,远远地听了几遍这高呼声,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
跟在后头的十二低声道:“娘娘小心此女。”
“嗯,她可能会出卖我们换赏金。”
庾晚音连续走了三天路,双脚已经磨出了水泡。身体一阵阵发冷,她自知到了强弩之末,咬牙没有声张,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慢。
她眼望着前方:“盯紧一点,必要时杀了她。”
结果,或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杀气,自认无法逃脱,那哑女变得异常老实,闷头乖乖带路。
即将离开镇子时,她突然从几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暗卫大惊,正要追寻,哑女竟然去而复返,却是坐在一架驴车上。
庾晚音:“……你偷的?给我用的?”
哑女翻了个白眼,打手势催促他们赶紧上车,赶紧跑路。
有暗卫盯着哑女,庾晚音终于在车厢里躺了下来,得以缓过一口气。
身体疲乏到了极点,神经却紧绷着,大脑仍在拼命运转。
端王这抓人的夸张架势,仔细一想倒有些可疑。
按理说,自己一介女流,又无兵马,又没有真的身怀龙种,短期内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刚刚上位,理应把全副精力用于稳定都城的形势,为何反倒将这么多人马往外派,来搜捕一个微不足道的她?
除非……
那一丝行将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仅仅是自己呢?
镇中追兵喊的是“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为何非要强调男子?是怕自己乔装打扮,还是——他们原本的目标就有男有女?
夏侯澹逃出来了吗?
这与其说是她的推测,不如说是她的祈祷。
如果还能再次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想着这个问题,苦涩的平静如夜雪般缓缓飘落,将她覆盖。在这亡命路上,她奇迹般地沉睡了片刻。
到了驴车无法通过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车步行。
庾晚音真心实意地对哑女道了谢,又让暗卫处理了她手腕的伤。为表诚意,还提前掏了把碎银递给哑女,当作预付款。
哑女捧着钱,露出了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
她投桃报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农户家,偷了辆牛车。
庾晚音:“……”
如此几番更换交通工具,终于有惊无险,在翌日傍晚赶到了沛阳城外。
不出所料,城门口也有守军拿着通缉令,细细盘查进城的百姓。而且这一批守军气势森然,一个个站得笔直,冷面带煞,宛如阎罗在世。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边军的甲衣。”
这沛阳城岂止是沦陷,俨然已经被边军全面接管了!
可是这边军占着沛阳城,为何还要开放城门,供百姓出入?难道指望用这种方式抓到通缉令上的皇后?
他正想着,就见庾晚音排入了进城的队伍。
十二:“……”
他低声提醒道:“娘娘,这要是进了城,被人瓮中捉鳖,咱们就真的无路可逃了。”
庾晚音:“放心吧。”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
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个小东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时才往头上插去。
十二:“这是?”
“信物。”
庾晚音举步向前走去,嘱咐了一句:“等下别动手。”
城门口的兵士将庾晚音从头打量到尾,挥挥手放行了。
庾晚音佝偻着身形,由十二搀着,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那兵士又道:“站住。”
十二和四七下意识便要出手,庾晚音却沉声道:“都别动。”
她缓缓转身,与那人对视。对方面带探究,庾晚音则岿然不动。
对方顿了顿:“请随我来。”
余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单独带走庾晚音,一路将她带到了知县府邸。
原本的知县不知躲去了何处,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经被鸠占鹊巢,由边军层层护卫起来。
书房灯火通明。
林玄英歪坐在太师椅上读着军报,忽听门外一声通报:“副将军,人找到了。”
他抬眼扫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经心道:“人带进来,你们退下。”
房门合上。
林玄英丢开军报,起身走到庾晚音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做过伪装的脸。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头上摇晃的东西,递给他看。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云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间红了。
庾晚音:“……阿白,别来无恙?”
眼前这个人与她记忆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却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伪装,露出了青年的样貌。
他的眼瞳依旧如故,越是在暗处越是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琉璃。只是配上这一身装扮,那双清冽的眼睛就无端带上了几分凌厉。
庾晚音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与对方说话。
夏侯澹在信中告诉她沛阳有援军,但或许是担心信件被截获,并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发簪时就猜测阿白应该是混在军中,但没想到这家伙摇身一变,竟成了带队的老大。
说好的江湖少侠呢?初见时那一身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气质,难道还能伪装出来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细吗?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吗?就算他是友非敌,这满满一城将士呢?
她刚想到此处,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来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都沤出味儿了。林玄英却像是浑然不觉,那熟稔的语气又与阿白一般无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着他,一瞬间回想起了冷宫后院里的流萤和西瓜。无数疑问同时涌向喉口,一时竟哽住了。
林玄英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按了按她的脉,眉头紧锁:“你病了?”
“不碍事。”
“不行,这样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说转身唤人。
军中没有侍女,来了几个兵士,被林玄英打发去烧水煮药。片刻后他们将庾晚音带到一间备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礼便低头离开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这分明是一支纪律森严的队伍。
话又说回来,不管来者是谁,此时若想要她的命,根本无需费这么大周章。
庾晚音顾不得其他,转身锁上房门,默默泡了个药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与血污。
浴桶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男装。她换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环境,就响起了敲门声。
林玄英只身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药:“快去被窝里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过去仰头一口闷了:“多谢林将军。”
林玄英一顿,苦笑了一下:“我想着不搞清楚情况,你一定不肯睡。来吧,你问,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开门见山,庾晚音也就单刀直入:“你是林将军,还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经被处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这就可以解释他突兀转换的身份。
却听对方道:“我是林玄英。”
见庾晚音满脸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师父给我取的诨名。你看我的肤色,你觉得我爹娘跟我师父谁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这么说来,你确实是江湖出身?但你刚刚出师,怎么就当上了副将军?”
林玄英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这个嘛……”
就在这两秒间,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为你并不是刚刚出师。”
这一刻,庾晚音回忆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尤将军回朝述职时。
阿白对燕国与羌国了若指掌。
阿白当时就对她说过:“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却被夏侯澹打断了。
阿白曾经提议将汪昭塞进右军,由自己护送他出使燕国。但夏侯澹拒绝了,只让他留在岗位上。尽管如此,最后汪昭仍是取道西南离开的。
阿白陪他们演完一场戏,又在尤将军离开都城的同时匆匆消失,只说陛下布置了别的任务——当时她还疑惑过夏侯澹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我们的初见,其实不是你与陛下的初见吧?你们认识多久了?”
林玄英挠挠头:“这就涉及到一些不能说的隐情。”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过往的话,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诉我了。”
林玄英诧异地睁大眼:“他居然告诉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计瞒着你,就怕吓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两个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林玄英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现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师无名客起了一个天卦,算出有异世之子到来,将改变国运。他本想亲自出山辅佐,但那一卦窥破天机,使他元气大伤,不得不闭关休养。于是他派我出师,找到了陛下。
“陛下当时说,他在宫中已经培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暗卫,我护在他左右的意义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则手中没有底牌,无论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敌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军。
之所以在三军中选择右军,一是因为右军与端王关系最远,二是因为领头的尤将军最为草包,根本无力管控军队。如此一来,他们的小动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觉。
想要真正掌控数万兵马,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与威望缺一不可。
这事儿急不来,只能花费数年徐徐图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强,经过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逐渐崭露头角,凭实力收服了人心。他与夏侯澹一明一暗,用尽手段,在各方势力的眼皮底下架空了尤将军,成为了右军实际上的领导者。
“到去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将整个右军肃清一遍,然后就开战。虽然依旧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带走太后和端王——这是陛下的原话。但就在那时,”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现了。”
林玄英第一次听说庾晚音,还是出师之前。无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时,也算出还会有另一个异世之人即将到来,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这两人之间有许多因果缠绕,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却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
后来他问过夏侯澹此事。夏侯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轻描淡写道:“说起来是有这么个人。”
林玄英:“……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副差点忘了的样子?”
那少年君主低着头,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会来了吧。”
之后的几年间,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记时,夏侯澹的密信里忽然多了一个名字。
虽然同为异世之魂,这个神秘的庾妃却与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们原本的计划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却一上来就要布很大的局、绕很多的弯子,只为精打细算,牺牲最少的人。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条性命,对她来说都金贵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触。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见多了。沙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都像这般婆婆妈妈,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势瞬息万变,如此拖下去,恐怕连最后的胜算都会成为泡影。
但夏侯澹却对她的天真梦想照单全收,废掉了己方已有的计划,命林玄英退而蛰伏。
有那么几天,林玄英在认真考虑撂挑子。
后来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终于见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却也看轻了她。
她当时乔装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妆容,站在常年黑雾缭绕的夏侯澹旁边,那么轻盈,那么美。像一只小小的云雀,身陷在狂风暴雨里。
她明显不属于那所深宫,而应该泛舟天地之间,当一个了无牵挂的江湖儿女。
林玄英去劝说夏侯澹放她自由时,想过对方或许会暴怒,会拒绝。
结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认知:“她有她的抱负。”
再后来的发展更是颠覆了他的想象。
庾晚音那个发梦似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里神仙打架,几轮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静,天下太平。在边陲之地的传说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顾,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战事与灾祸。
谁又能猜到这天道姓庾?
庾晚音听到此处,心底一个巨大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庾晚音:“跟图尔和谈前夕,陛下还说会借兵给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没明白他哪来的军马出借!他说是阿白,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他,阿白单枪匹马怎么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确实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锐兵马给图尔,为免引起注意,数量其实不多。好在图尔争气,一回燕国就接应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语声中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怀:“我错看了你,陛下却没有。你刚来时他就说过,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因为在你们的来处,每条命都是命。”
庾晚音许久没出声。
她刚刚读完那封信时也曾想过,夏侯澹在那漫长而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多半是已经放弃了吧。所以自己穿来时,才会见到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以及一个与暴君无限接近的他。
原来不是的。
如果他没有惨淡经营出林玄英这张强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剧本,也只能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最初的设想都会成为镜花水月。
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开局就身中剧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撑下来的。恐怕他自己并不想弄清楚,活下来的这个玩意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来之后,每一次关于过往、关于身份、关于纸片人的对话,都是万箭穿心。
尽管如此,他几乎是刚打一个照面,就将一切押给了她。
庾晚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他的消息么?”
林玄英摇摇头:“我们约定过,如果他活着出来,就在沛阳会合。我一路赶来接管了此地,就是为了等你们,结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厮倒是宣称皇帝忽染重疾,在宫内养病,但真假未知。都城里现在风丝不透,我的探子还在找门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带来的那三个人。明日一早,给你看个好东西。”
庾晚音:“……啥?”
林玄英已经关门走了。
林玄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了个悬念,吊得庾晚音辗转反侧,却也使她的情绪不至于跌入深渊,最终迷迷糊糊睡去时,心里还对他口中的“好东西”留了一线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动惊醒过来,一瞬间以为还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对着客房华丽的挂画发呆。
门外有两个护卫在值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后,才敲门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将军通报一声?”
“我来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庾晚音:“你要给我看的是?”
林玄英乐在其中地摇摇头:“不着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现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又一口闷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带着她走到知县府的书房,停步转身,先将她请进了门。
庾晚音一脚迈入,数道探究的目光登时从半空中投射下来。
里面已经站着四五名魁梧将士,一个个身长八尺,看着就是能一拳打穿城墙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后,反手合上门,忽然神情一肃,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们反应了半秒,忙跟着跪了一地,齐声复读:“请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举意在替自己确立地位,所以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一跪,这才不疾不徐道:“诸位快快请起,千里救驾,何罪之有?”
林玄英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经:“启禀娘娘,属下出兵前耽搁了一些时日,乃是因为奉陛下之命,秘密赶制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头突地一跳。
林玄英挥挥手,指挥着两个将士抬来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枪。
满满一箱的枪。
庾晚音在心中飞快评估着杀伤力:“这一批……那什么……”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林玄英喜庆地提醒。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总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禀娘娘,共计千支,此外还有弹药数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图纸是陛下送来的,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无数机关部件,分了十余次才全部送到。我们又找最好的工匠,几经失败才造出第一支。这袖中弩得来万分不易,但战力空前绝后,即使与其他两军数万兵马正面相抗,也必如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后一句解说对庾晚音来说毫无必要。身为现代人,她怎会不知道热兵器在这个世界的杀伤力?
更何况,敌方对此还一无所知,无论从装备上还是战术上都毫无防备——几乎等同于几万个站着任扫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盘,慷慨激昂道:“大军今日开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两军。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哑忍数载,枕戈饮胆,只待今日必胜之机。端王谋逆作乱,两军为虎作伥,只消娘娘一声令下,我等当为天下诛之!”
“当为天下诛之!”巨人复读。
庾晚音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还在狼狈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当是暂缓一口气,还要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
谁又能想到一夜过去,他们距离胜利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
“林将军,借一步说话。”
她将林玄英拉到书房一角的书柜后面:“陛下如今还下落不明,如果贸然开战,他却真的落在端王手里,我们又当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出发之前,他寄来的最后一道密旨。”
庾晚音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像被刺痛双目般闭了闭眼。
这与其说是密旨,不如说是一封遗诏。
写得非常简短,一共只有两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统,封庾晚音为太后,又点了几个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务。
第二段更是只有一句话:“逆贼夏侯泊,直诛勿虑,当以天下为先,勿论朕之生死。”
翻译过来就是:杀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后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想在敌营受辱。但他也知道我们不可能真的弃他于不顾,所以一早说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会找机会同归于尽;如果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他会……自我了断。”
庾晚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一时间血液上涌,像一只应激炸毛的动物:“所以,你就顺理成章地放弃他了?”
“当然不是!我还在派人四处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动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时间来不及的。叛军都在日以继夜朝都城赶,看端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登基。他还在四处搜捕你,很快就会查到你在我这里。一旦提前暴露,我们就无法攻其不备了。”
“……”
林玄英:“陛下留下这密旨,就是逼我们顾全大局,抓紧行动。”他语气冷静,“其实,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军,我们的先锋军刚才已经开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旧紧盯着林玄英。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昨日之前,她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还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还有一道圣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权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想。
林玄英从眼神里猜出她心中转的念头,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对这一切根本不感兴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师父命我辅佐陛下,而陛下命我听令于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还不明白吗?是他要为你扫除一切障碍,要保你荣登高位,百岁无忧。他自己没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于一切平定之后,是踹开太子文治武功,还是拂衣而去游戏人间,都随你高兴。”
……
庾晚音:“最后一句是他说的还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是我加的。”
知县府里一片死寂。
无人出声时,隐隐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城中的大部队出动了。
庾晚音与林玄英对峙的当口,一旁的将士等不住了,走来低声问:“将军,是否先将这些袖中弩分发给大军,下令备战?”
林玄英站在书柜阴影中,没有答话,挑眉看着庾晚音。
于是房内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无形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她推向高处。她张了张口,数万人的生死挂在她唇齿之间。这一次不是演习,也没有失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