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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二在青石镇上干了二十多年跑堂,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来下馆子,不由感叹今日掌柜的提早开门是对了。
颜淡坐在桌边,握着筷子:“有什么菜,端上来就好。”
王小二一呆,赔笑道:“姑娘,这才早上,小店的掌勺师傅要到中午才来,吃热菜恐怕还太早了罢?”
只见那位眉目如画的少女抓着筷子往桌上一敲:“什么管饱的就端上来!”
颜淡露出的那种饿汉气魄让店小二肃然起敬,立刻下去忙碌了。
唐周慢慢倒了一杯茶,颇为惊讶:“你真有这么饿?”
“你可以试试二十天只喝过一口恶心的洗澡水,完全不进食,这样你就知道会不会饿了。”
“这样说来,之前说的妖也要吃东西,那些话都是真的?”
王小二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桌上,问道:“厨房里还有半只昨日剩下的烧鸡,要不要热一热给姑娘端上来?”
颜淡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还有多少都拿过来。”
王小二将银子拿在手中一掂,大约有三四两重,这样出手很是大方了,何况还是在青石镇这种不算繁华的小镇。
“我没事说着好玩的,你千万不要相信。”说话间,颜淡已经咽下一个包子,用筷子戳了第二只咬了一口,眼中还盯着第三只。
唐周倒了杯茶推过去:“慢点。姑娘家这副吃相,也不怕难看。”
颜淡瞥了他一眼,斯斯文文地撕下一块包子皮,斯斯文文地嚼了几下才咽下,斯斯文文地开口:“吃相难看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吃得快吃得多,撑死自己就能饿死别人,你懂么?”话音刚落,又继续风卷残云。
唐周低下头,轻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才停下。
颜淡满足地喝了一口茶,长吁一口气:“这样最舒服了。”
“吃饱了?那该办正事去了。”
“啊,中午还有热菜呢。”
唐周作势要走。
颜淡连忙拉住他:“等一下,再等一下。”眼波一转,笑得有些狡黠:“你这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么?”
唐周长眉微皱,复又缓颜了,带点少年人特有的清稚:“是又怎样?”
“乱坟岗就在那个地方,也跑不掉是不是?所以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但这里是青石镇,镇上的人一定知道比那个传闻还多的事情,你说什么地方最适合听故事?”
唐周看着她:“你那点小聪明要是用到正道上就好了。”
颜淡轻摇手指:“不不,我这是历代圣贤推崇的大智慧,迟早要让你见识到的。”
唐周笑了笑,手指划过她手腕上的镯子:“我只知,你现在还是阶下囚,那种大智慧见不见识有差么?”
颜淡嘴角微动,左思右想,最后还是不说话了。
临近中午时分,饭馆里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中间混杂着几个北地口音,闹腾腾的一片。
“我看两位面生得很,不是镇上的人吧?”一人操着当地口音走过来,拖开板凳坐下。那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露出谄媚的神情。
唐周微一颔首,淡淡道:“是头一回来这里。”
颜淡看着掌柜身后的竹削牌子,念得又轻又快:“爆炒猪肝,黄焖仔鸡,炒三鲜,水晶丸子,醋溜排骨……”一口气报了十几道菜。王小二满头大汗:“这位姑娘,你们才两位,四道菜已经很多了。”颜淡瞥了唐周一眼:“这位公子付账,一分银子都不会少。对了,还要加上一碟酱猪肚。”
唐周全当没听见,只是说:“小二,再加副碗筷。”
那个凑过来坐的当地人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小兄弟真是爽快人。”
唐周道:“不知这镇上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
那当地人摸了摸脸,眼巴巴地望着王小二端上来的菜肴。颜淡微微一笑,拿了双筷子递到他手中,又悄悄指着角落那一桌坐着的几个身上佩剑带刀的大汉:“大叔,我们一路过来,就见过很多像这样的人,一脸凶霸霸的,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当地人夹起盘子里的热菜,流水似地往嘴里送,含含糊糊地说:“你这小姑娘一定是顽皮,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颜淡点点头,一脸惊讶:“大叔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哈哈大笑,甚是得意:“我还知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情郎,你们这是瞒着家里人私奔吧?”
两人同时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颜淡眼波一转,笑得很乖巧:“大叔,你是在故意扯开话题了,其实你不知道那些人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吧。”像这种混吃混喝的人,往往又很爱充面子,这样一说,他立刻就会把心里话往外倒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嘿,你这小姑娘!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那人果真受了激将法,放下筷子,“他们是来找娘娘墓穴的。”
唐周道:“当今皇上怎会把自己的妃嫔葬在这里?”
“不是现在的皇上,是已经亡了国的那个皇帝。那时候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当时天下三分,北燕、南楚、齐襄各据一方,我说的是齐襄的那位贵妃娘娘。”
唐周更是怀疑:“既是皇族,定有自己的皇陵,又怎么会葬在这里?”
那当地人笑了:“那时候,现在皇宫里的那位皇帝还没当皇上的时候,是南楚的大将军。他灭了齐襄之后,齐襄的亡国皇帝带着他宠爱的贵妃,在手下那一批人的保护下逃走了。当时南楚那边追得很紧,到了青石镇的时候,那亡国皇帝手下人叛变,就把那皇帝杀了,而贵妃娘娘和亡国皇帝伉俪之情甚笃,不愿独活就自尽了。他们出逃的时候从皇宫里带出很多金银珠宝,随身带着钱财外露,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于是就想了一个法子,为那个娘娘修了一座墓穴。一来在墓穴里藏着珠宝,可以随时来拿;二来也是因为那位娘娘是含恨而死,怕她死不瞑目化为恶鬼,也想用这座墓穴镇着。这就是娘娘墓的由来。”
颜淡随口道:“你定是也去找过这座娘娘墓了。”
“找是找过,不过,”他看了看左右,低下声音说,“那位娘娘鬼可凶了,一定是只厉鬼,谁拿了这里面的宝贝,就会死!我们镇上的人,宁可绕道也不从乱坟岗里走。”他拿起筷子,继续往嘴里塞热菜,又无暇说话了。
唐周在桌上轻叩:“想来这也是传闻,越传就越走样。”
那人摇摇头,嘴里含着排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颜淡想起之前在兰溪江上碰上的那个江洋大盗,他也说过关于青石镇的传闻。她抬起手,将一块蝶形玉璧在那当地人的眼前一晃:“我昨日傍晚经过乱坟岗的时候,还捡到了这个玉。”
唐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昨日傍晚,她明明还关在玉葫芦里。
那人嘴唇抖索,脸色发青:“你这小姑娘!快,快把这玉扔了,小命都不要了吗?!”
颜淡嘟着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为什么,这玉很好看。”
“我告诉你吧,我们镇上有个年轻小伙,生得可壮实了,家里穷,又没什么亲戚,老爹死了也没钱埋,只好埋到乱坟岗上去。他挖着挖着,就挖出几个金银杯子还有几块玉,不出十天,就死在自家里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难看的死状……啊,还是不说了,吃饭,吃饭。”
唐周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事来了,便低头用饭,举止斯文,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颜淡突然说了一句:“那个人的死状,你就是不说,我也能想得出来。”
那当地人只埋头猛吃。
“他家里没有其他亲人,等有人发现的时候一定连尸首都烂了,身上爬满尸虫,有老鼠啃他的肉,还有苍蝇四处乱飞。”颜淡夹起一块醋溜排骨,“他的尸首啊,就和这块排骨一样,骨头都软了,上面沾着肉。”
唐周一向细嚼慢咽,闻言也不禁噎了一下。
那当地人正要去夹那块最大的排骨,听了这句话,筷子一拐,去夹旁边的爆炒猪肝。只听颜淡立刻道:“他的肝也定是烂了,就和这猪肝一样,是酱色的。”
那人脸色焦黄,去夹水晶丸子。
“唉,那人的眼珠应该还在吧。听说死人的眼珠就是白生生的。”颜淡夹起一个丸子,咬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像这个水晶丸子一样有韧劲,有嚼头。”她伸过筷子,点着盛酱猪肚的盘子:“听说这种酱的东西要在酱缸里腌很久,所以很多乡野小店都把那些发酸发臭了的内脏和肉腌起来。那些奇怪的味道被酱汁的味道盖过去,就尝不出来异味了。不知这里的是不是这样?还有,那个人的尸首不会被黑店腌着当猪肉卖了吧?”
话音刚落,那当地人脸色青白,踉踉跄跄地奔出去趴在门口呕吐不止。
颜淡看着唐周,又问了一句:“我说的对么?”
唐周面无表情,取出一张符纸。
颜淡立刻道:“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唐周站起身,招来店小二结了帐,然后左手拉起颜淡,右手拎包裹,把她往饭馆外边拖:“我看你还是喜欢待在法器里。”
颜淡诚恳地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嘛。”
唐周看了她一眼:“真的不敢了?”
颜淡脸上的神情更是诚恳:“真的。”
唐周松开手:“走罢。”
他们到乱坟岗上时,已经有五六个江湖人聚在那里了,看见他们走来,立刻有人拔出兵器。倒是身后一位杏黄道袍的年老道人抬手阻拦:“这位是唐周贤侄,是凌霄观主的弟子,都是自己人。”
唐周上前施礼:“唐周见过凌虚子前辈。”
那年老道人摸了摸胡子:“听说你师父近几年还收了女弟子,就是你身后这位姑娘罢?”
唐周顿了顿,点头道:“这是我师妹,还不懂规矩,失了礼数,各位莫怪。”
颜淡小声嘀咕一句,摆出怯生生的神情:“师兄……”
其他人都笑了,连连摆手:“唐兄太客气了,我们还怕吓坏了你那个小师妹。”
唐周又寒暄几句,方才转过身,压低声音说:“等下不要打歪主意,也不准装神弄鬼,听明白没有?”
颜淡微微一笑:“师兄尽管放心。”
唐周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
颜淡很是老实,立刻回答:“颜淡。颜色的颜,清淡如水的……”还没来得及说完,唐周已经转身往前走去。她立刻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着往前,不由叹了口气,这阶下囚的滋味果真不好受。
忽听唐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分清晰:“等下你跟紧我。那些人当中有心术不正的,暗中多留个心。”
颜淡看了看周围,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反应。
“这是用内力传音的功夫,所以他们都听不见。”唐周似知道她在想什么。
忽听前方传来一个女子清脆欢快的笑声,宛如铃声叮当。身边立刻有人铮的一声拔出兵器,拿在手中。
一位雪白衣衫的少女站在枯树下面,手中抓着一把小米,正在喂树上的鸟儿,还时不时做出倾听的模样,轻声对着鸟儿说话。她突然转过头来,柳叶眉弯弯,未语先笑:“鸟儿说,今儿镇上来了很多客人,果真不假。”她拍了拍手,很是欢喜:“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这样热闹过了。可是鸟儿却说,人多,坏事也多。因为人大多喜欢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