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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然见了她,像是大松了一口气,她抿了抿嘴唇,差点哭出来:“我是来找你的,换了两张手机卡都没信号,我联系不上你,这里又不让进,我以为等不到你了……呀,你腿怎么了?”
傅落随口说:“没事,暖气片烫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和欣然很难有什么共同语言,两个人全部的交集就是叶文林,平时联系途径基本靠手机和网络,傅落又不怎么在网上说话,两个人就只剩下发短信一条途径,很少碰面。
傅落这才想起来,欣然不知道她家住在哪,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毕业,完全是凑巧了才会回学校住。
欣然显得蔫蔫的,踟蹰良久,傅落察言观色的水平基本是幼儿园级别,当时还以为她在担心叶文林,于是自作聪明地说:“是想问叶师兄吧?没事,放心吧,他没死,活着呢。”
欣然:“……”
她脸色一白,而后缓缓地染上一层惶恐,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什么叫‘没死’?”
坏菜,民用信号和媒体基本都瘫痪了,“尖刀”的事应该是内部人员传开的,欣然肯定是不知道的!
一放松就说漏嘴的傅落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徒劳地试图补救:“那个……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的,我不是经常说‘贱人去死’什么的吗?”
好假……欣然幽幽地看着她。
傅落编不下去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你吃饭了吗?不如我带你找个地方……”
“我知道了。”欣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前线现在一定很危险吧。”
傅落手忙脚乱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我这里有可以用的信号,你可以先给他打个电话——当然他要是万一不接那就是在开作战会议,也不用太担心……”
她的话音陡然断了,被不小心划开的手机屏幕上先是三十二个未接来电,还有数不清的信息。
全部都是……来自付小馨和汪仪正的。
她心里仿佛凭空生出了一根荆棘般的倒刺,每跳动一下,就针扎似的疼一回。
“不用了。”幸好欣然心神不宁,并没有留意她的脸色,欣然轻轻地推拒了一下,低声说,“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有点……有点……不好吧。”
傅落没有回过神来,呆呆地反问:“什么不好?”
欣然死死地咬住嘴唇,沉默良久才抬起头:“你能替我给他留个信吗?”
傅落愣了愣,比腰还粗的神经缓缓地苏醒过来,诡异地感知到了对话的气氛不对劲,突然间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了?”
“我们俩——我和文林,可能到头了。”欣然轻轻地说,而后她小心翼翼地拉过傅落的手,摊开她的手掌,在她手心放了一个水晶吊坠,“你有机会见到他的话,帮我把这个还给他吧?”
欣然的手指冰凉,吊坠却被捂得温热。
傅落:“为什么?”
“家里……”欣然说到这里,嗓音陡然劈了,她撇过头,用力地清了清,才继续说,“家里不同意。”
这一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傅落,她的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枚吊坠,它被打磨得平滑光亮,是人工水晶,并不珍贵,但做得很有设计感,大约也能值几个钱,对于叶文林那种铁公鸡一样的穷逼来说,这玩意大概能代表他最大的诚意了。
她一只手拿着这枚失去的爱情,另一只手拿着三十二个未接来电。
心情复杂到无法言说,似乎有一点愤怒,又似乎都是茫然。
那一点微小的、属于少女的青涩的绮念,就像初冬时的薄冰,被沉重到近乎难以承受的无措碾过,弹指间,碎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那么久了,为什么以前就没有人不同意呢?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听说他在前线,家里人都一边倒地不同意我们俩的事。”欣然放缓语气,试着挤出一个笑容,结果却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我妈……我妈都哭了,她说……”
欣然再接不上自己的话,但是傅落却知道她妈说了什么,因为所有那些言辞,都在她自己的手机短信箱里。
“我没办法,我不能……”欣然的声音带了哭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人人品很差,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有良心?”
傅落僵立半晌,试探地缓缓伸出手,犹犹豫豫地落在欣然的肩膀上,带着一点近乎温柔的鼻音说:“没有的。”
欣然缓缓地顺着她的手蹲了下来,把脸埋在了膝盖上,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
傅落束手无策地在旁边傻站着,摸遍了全身,终于摸到了一团纸,抽出来一看,皱得跟用过的一样,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人,只好又偷偷地塞了回去。
夜风萧瑟,她把重心移动到没有受伤的腿上,看着欣然哭,偶有进出的人都会奇怪地看她一眼,那眼神让傅落毛毛的,总觉得自己是被人当成了负心汉。
终于,她伸出一根手指,拆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在欣然肩膀上戳了一下:“咳,那个……咱俩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等傅落回到学校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新一届还没有入学,傅落打了个招呼,回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直到这时,她才觉得自己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这个事,该怎么和师兄说呢?
她用力揉了揉眉心,仰面躺在床上,在寂静的夜色里思绪烦乱。
又忍不住想起欣然的哭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那个长发的、漂亮的女孩子说,“为什么要打仗呢?好好的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打仗呢?”
美丽又脆弱的女孩让傅落想起倾覆的鸟巢上,那挂在边缘的一颗摇摇欲坠的卵。
的确,像欣然这样的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有和所有人一样平凡的愿望,做好了为未来努力的准备,可是时代偏偏这样不公平地怠慢她,她没有办法,没有回转的余地。
傅落从未这样深切地体会过,什么叫做“人如蝼蚁”。
世代相承的家园、工程浩大的巢穴,一场涨潮,眨眼就会荡然无存。
那死寂的宇宙,是连声音都无法传播的地方啊。
“师兄,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今天欣然来找了我……”一条短信,傅落删了又改,改了又删,比当年高考语文的时候还要斟词酌句,最后依然只憋出这么一句。
傅落长叹了口气,重重地把手机放下,自暴自弃地想:干脆啥也别说了,把那条吊坠拍张照片传给他得了。
她这么一抬手,没注意碰到了灵敏的触屏,一不小心把那条写了一半的短信发出去了。
这叫什么玩意?吞吞吐吐不明不白的。
傅落连忙想补几句话重新发过去,却先一步收到了叶文林的回复。
叶文林:“已阅,朕知道了。”
不是……四爷,您知道了什么?
紧接着,傅落收到了叶文林的第二条信息,那是一张手机拍的照片,图片上是一张面值为五元的地球通纸币,上面清浅稚拙的字迹写着:“你的心要像石头一样。”
照片下附着叶文林的留言。
“共勉。”他说。
傅落怔怔地放下手机,从他这样平静到反常的反应里,咂摸出了一丝无法言语的悲哀。
她忍不住想起上次叶文林临走时给她的留言——她不会等我。
那个人,那时候就已经洞穿了全部的结局吧?
傅落把手机扔在一边,最后也没敢翻开短信箱,她找了个避开伤腿的动作,就这么心事重重地睡了。
医务兵的烧伤药是特效的,第二天就已经结痂了,虽然没有好彻底,但是对于傅落这种皮糙肉厚的人类亚种来说,基本不会影响行动了。
一大早,果如杨宁所说,有一位军需官来找她。
那是一位女士,虽然穿着军装,妆容却一丝不苟、精致得能上时尚杂志,让人有些难以从外表上判断她的年纪,她有一双不笑的时候也带着三分喜意的眼睛,眼波柔和得不像一位军需官。
一个人——特别是女人的眼睛,如果漂亮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让人有一种“一眼万语千言”的错觉。
简直是……妥妥的女神。
傅落呆呆地看了她一会,总觉得画风似乎有点不对。
“我需要给你植入通讯设备,”军需官拿出一个注射器,用幼儿园阿姨哄孩子一样耐心温柔的语气说,“不紧张,好不好?”
“不疼的哦。”军需官用酒精棉球在她耳廓上消着毒,手非常轻,让人觉得微微一凉,还有点痒,凑近了能闻到一点柔和温暖的香。
她闲聊似的跟傅落说,“杨大校很少开口要人,尤其还是这种时候,我都没想到灰是个这么小的姑娘……哎,好了,看,我说不疼吧?”
傅落揉了揉耳朵,耳根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这么小的姑娘”还是那儿童医院大夫一样的语气。
昨天那个杀猪一样的医务兵为什么不能和军需官中和一下?
“我叫董嘉陵,嘉陵江的‘嘉陵’,老家就在那边,”军需官取出她随身带着的包,拿出读指纹器,塞入空白芯片,递给傅落,“来,咱们登记一下指纹信息。”
她熟练地把记录傅落指纹信息的芯片取下来,塞进她的个人身份卡里:“好了,你的全部个人信息都已经被扫描进去了,二部总部里已经分配好了你的住处和个人用品,什么东西都不用带。”
傅落缓缓抚过崭新的身份卡,目光复杂地在“太空作战指挥部第二部总参谋处D级兵”的字样上停留了一下:“谢谢。”
“不客气,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工作呢。”董嘉陵看了看表,“准备好了的话,我们二十分钟后出发去特勤总调度处。”
无数辆特勤从总调度处起飞降落,比春运期间的民用机场还繁忙,场面却一点都不混乱。
进入紧急战备状态后,总调度处关闭了民用线路,并谢绝随军家属送行,整个处于戒严状态。偌大的候机大厅里,除了服务人员,就剩下一水的当值军人,制服与肩章的差异显示这些人来自不同的系统,却都是如出一辙的正襟危坐。
没有人吃东西,没有人大声交谈,甚至没有人随意走动,就连即将登上特勤的时候,都是有秩序地排着队、齐步走上去的。
周遭除了偶尔报时与特勤班次信息发布,就只剩下大厅正中间屏幕上播放新闻的声音了。
傅落这才知道,民用通讯与媒体信号,已经在这一天凌晨的时候解禁了。
头天晚上首都闹出来的事已经被通报为严重事故,上面也觉得“堵不如疏”,而经过了短暂的缓冲,宣传部和安全部的信息安全处显然也已经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
此时,新闻下方的字幕却有些刺眼——
“不同声音:在双方均遭受重大损失的情况下,同为人类,我们是否还存在和平谈判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