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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静,重重花树在月光照耀之下,在地面上投下暗色的阴影。
乔毓一走出殿,便见高庸正守在外边儿,见她出来,脸上不觉带了三分笑。
他什么也没说,向乔毓颔首施礼,领着她往海池边去,又悄无声息的退到了远处守着。
皇帝正站在栏杆边儿远眺,大抵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去,对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间笑了下,近前两步,握住了她的手。
乔毓有种狗男女月夜偷情的感觉,不自在的抖了抖,方才道:“多谢你。不管你是不是为我出气,都多谢你。”
皇帝只是笑,笑完又凑过脸去,附在她耳边,悄声道:“那你亲我一口,好不好?”
乔毓丢了个白眼儿过去。
“你也真是不解风情,”皇帝也不生气,拍了拍她手背,笑道:“我都说到这儿了,还不理人。”
晚风吹起他的衣袍,乔毓嗅到了淡淡的皂角香气,在这样的月色之下,他坚毅挺峻的面容,似乎也添了几分柔和。
李泓正处在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褪去了少年的轻浮放纵,沉稳而又敛和,带着岁月雕琢过的从容。
乔毓的心忽然动了一下,看着他带着淡淡伤怀的笑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尖,终于搂住他脖颈,轻轻的,带着生疏和试探的,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皇帝怔了一下,旋即又笑了。
“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乔毓砸吧一下嘴,点评道:“心跳还是很平稳,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味道,就是软软的,带着点儿酒气。”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末了,忽然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你从前也说过这句话。”
乔毓没反应过来:“哪一句?”
皇帝道:“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这一句。”
“是吗,”有些事情过去的久了,乔毓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抵触,想了想,道:“以前亲你的时候,我也这么说过?”
“不是,”皇帝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下,语气似乎格外添了几分柔和:“是我们的新婚夜。”
乔毓脑袋就跟被丧尸掏过似的,空荡荡的,凝神想了好久,还是一无所获,垂头丧气道:“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便不记得吧,”皇帝临风而立,含笑看着她,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只看以后。”
乔毓哼道:“谁跟你是咱们。”
皇帝也不纠缠,笑了一笑,便挽着她手,绕着水边儿散步:“今晚的月色真好,海池里的画舫,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啊,”乔毓感慨道:“适合叉猹。”
“……”皇帝道:“我叫人找个叉子给你?”
乔毓遗憾道:“这儿也没猹啊!”
皇帝忍不住笑了,笑完又低下头,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口。
俊朗不凡的男子与明艳动人的女郎,这原是一副极为美妙的画面,但谁架不住乔大锤这么个变数。
前夫哥亲她,她也没躲,皇帝还当这大锤是开窍了,正待说句什么,却见她眉头蹙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皇帝道:“大锤,你怎么了?”
乔毓左右瞅瞅,满脸兴味道:“你说,要是叫别人瞧见咱们俩在这儿,是不是得骂咱们是狗男女?”
皇帝头疼道:“你能不能想点儿好事……”
……
这场宫宴,从暮色初起,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年轻力壮的倒还好,总算能坚持的住,但年长的那些,却有些熬不下去了。
皇帝前不久才打发了十来个人出去,这会儿不经准允,还真没人敢先走,偏生皇帝这会儿不在,想求个恩典,都没地儿说去。
皇太子坐在上首与几位宰辅说话,余光却瞥见底下乔老夫人神情中已经有了倦色,他左右看看,见父亲还没回来,母亲也不见踪影,眉头不禁跳了一下,避开人,悄声问心腹:“父皇呢?”
心腹道:“跟娘娘一块儿往海池边散步了。”
皇太子听得蹙眉,却也没再说什么,回到正殿,便做主请年长者先行离席,归府歇息。
乔老夫人上了年纪,坐的腿都软了,早就困倦的不行,常山王妃搀扶着母亲起身,一道先行回府。
“他们男人喝酒,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散,”乔老夫人见韩国夫人醉的紧,这会儿伏案睡了,便嘱咐小儿媳妇:“待会儿四娘回来,叫她送三娘回家。”
“嗳,”昌武郡公夫人应了一声,又关切道:“夜里风冷,阿娘早些回去吧。”
乔老夫人跟常山王妃走了没多久,乔大锤就红光满面的回来了,昌武郡公夫人见她这般情状,再见皇帝方才不在,心中倒猜出几分,低声戏谑道:“四娘是会情郎去了吗?这会儿才舍得回来。”
昭和公主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母亲,道:“情郎?什么情郎?”
“现在还不是能叫情郎的时候。”乔毓也不脸红,纠正女儿一句,又问昌武郡公夫人:“阿娘和姐姐呢,先走了吗?”
“时辰太晚,阿娘有些倦了,太子殿下便叫她们先回去,”昌武郡公夫人解释一句,笑道:“对了,阿娘还说,叫你送三娘回去……”
时辰的确是不早了,乔毓也没拖延,跟皇太子说了声,便与立夏一道,搀扶着韩国夫人起身,打算送她往平阳侯府去。
她近前这么一扒拉,韩国夫人便醒了,迷迷瞪瞪道:“什么时候了?”
“亥时中了(晚上十点),”乔毓叫人去寻了件披风,搭在她肩上:“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韩国夫人略有些醉,半倚在立夏臂上,身子也有些摇晃。
昭和公主见状,忙将她搀扶住,又悄悄向母亲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方才阿娘不在这儿,父皇也不在,你们肯定是出去相会了!”
韩国夫人听到这儿,那些许醉意便消失无踪,唯恐自己错过了什么剧情:“相会?他们俩?发展到哪儿了?”
“我还不知道,”昭和公主郁卒道:“阿娘不说。”
乔毓被她们说的头大:“八字都没一撇儿呢……”
说完,又催促道:“走吧走吧,再不走真晚了。”
“不用你送,我自个儿又不是不认识路,”韩国夫人别有深意的看着她,道:“淑质送我就行,我们俩还能说说话。”
昭和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出行起码有几十号禁卫跟着,乔毓也不担心,再见那两人眼神噼里啪啦的一阵碰撞,也不知是交换了什么信息,更觉脑仁儿疼。
“走吧走吧,”她摆摆手,赶苍蝇似的道:“这会儿别叫我瞧见你们。”
韩国夫人与昭和公主都笑了,挽着手出殿,往平阳侯府的方向去了。
……
宫宴已经进行到尾声,女眷们三三两两的走了,男人们觥筹交错,倒还很是热切。
乔毓要了碟花生米儿,喝着酒慢慢嚼,冷不防听见有人叫自己,侧目去瞧,却是邢国公苏靖。
“一个人在那儿闷着有什么意思,”邢国公向她招手,道:“到这儿来,咱们一起喝酒!”
常珪、赵融等人也出声催促。
乔毓目光在那一圈儿人身上转了转,还真没一个不认识的,自家的两位兄长,郑国公魏玄,侍中常珪、赵融,邢国公苏靖,小弟陈敬敏的爹陈舒达,乔老夫人的娘家侄子高彦昌,左右骁卫的统领,连太上皇派系的铁杆儿申国公和安国公也在。
宫人见皇帝没有不准的意思,忙送了桌案与坐垫过去,乔毓也不怵,笑了笑,落落大方的到昌武郡公下首坐了。
“咱们这些人,有多久没聚到一起吃酒了?”
似乎是触动了情肠,赵融喟然长叹:“年轻时候傻,想的也少,可那时候是真的快意,这些年蹉跎下来,几乎要把身上锐气磨光了……”
他说到此处,眼底已经有了几分泪意,又叹口气,举杯向乔毓道:“乔大锤,敬你一杯,少年意气,锐意进取,一扫往日沉珂,恭喜恭喜!”
乔毓听他最开始那意思,在座众人年轻时,似乎也曾经和睦过,只是后来因为种种纠葛,终究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了。
她不禁有些感怀,听到最后,却是心头微动,下意识扭头看赵融,便见他面色醺然,眼神却是清明的,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猜出来了。
不只是他,在这儿的人,应该也猜出来了。
面容相似,性情相似,同样出自乔家,一个死了,另一个就毫无征兆的冒出来了。
他们或许不清楚过程,但都已经猜到了结果。
“多谢你,”乔毓心头滚烫,由衷感激一句,又举杯道:“我干了!”
皇帝笑着看那两人喝完,道:“一块儿喝一个吧,这么多年了,再聚到一起,也不容易。”
众人闻言一阵唏嘘,各自添了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所有人都笑了,连太上皇倒台之后,连一直阴着脸的申国公,神情中都透露出几分感慨。
“真不公平啊乔大锤,”他似乎有些醉了,盯着乔毓看了会儿,连连摇头:“你先欺负我,后边儿又欺负我儿子,风水总在你那边儿,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你活该!”乔毓不仅不怵他,还毫无怜悯之心:“你要不犯到我手里,我还能专门跑你们家去捶你?”
她想起自己跟儿子一块儿去堵门要债的事儿,忍不住哼笑起来:“你这人扣扣搜搜的,不像个男人,五万两银子的事儿,非得把脸掀掉才给,安国公还像那么回事,愿赌服输,不用我去要,就叫人把钱送过去了。”
“说起这事儿我就生气,”申国公冷笑一声,忽然在安国公身上捶了下,没好气道:“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你办事儿之前给我送个信儿,很难吗?你们府上就缺那么一个人,送句话给我都办不到?好家伙,都知道你输得起,你有胸襟肚量,我成什么人了?”
安国公吃了颗花生米,自若道:“你不打算还钱之前,也没打发人跟我商量啊。”
“嘿,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两件事儿兴致是一样的吗?”
申国公先是冷笑,忽然间回过神来,看看乔毓,再看看安国公,道:“难道你早就认出来了,所以才——”
“那时候还没认出来。”
安国公淡淡道:“承认自己气量狭小,还特别抠门,有这么难吗?”
申国公被唯一的队友扎了一刀,伤心道:“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再怎么伤害我,也没法儿弃暗投明了!”
“就是因为没法儿弃暗投明了,所以我才有什么说什么。”安国公漠然道:“章二,你真的很蠢,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要不是因为你有个好姑姑是太后,我早就叫太上皇把你弄走了。”
申国公怔住了,就跟第一次见他似的,神情又仓皇,又无助道:“你怎么这样……”
安国公就跟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向乔毓道:“咱们单独喝一个吧。”
乔毓无可无不可的点了下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安国公淡淡笑了一下,那笑意转瞬即逝,他看着眼前人,道:“我年轻的时候,还挺喜欢你的,要不是你忽然嫁给了李泓,我或许就去乔家提亲了。”
这话一说完,不只是乔毓,连其余人也怔住了。
申国公被队友的无情刺伤了心,但好歹还顾念着几分旧情,偷偷拐了安国公一下,叫他嘴上注意点。
“叫个名字而已,圣上的肚量还没那么小。”
安国公又笑了:“再则,你以为他不知道这事儿?”
申国公坐在一群老狐狸中间,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他挠了挠头,苦中作乐的八卦道:“现在呢,不会还惦记着吧?”
“你说呢?”安国公道:“孩子都一群了。”
“也是,谁还没点儿无奈呢。”申国公叹口气,略顿了顿,又转向卫国公与昌武郡公:“咱们也好多年,没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
卫国公执起酒壶,先后为自己和弟弟满上,举杯道:“都在酒里了。”
申国公苦笑着一饮而尽。
感情是真的,感触是真的,说出口的话也是真的,但该办的事儿还是要办,这一点,他们都明白。
更漏声依稀传来,已经近了亥时末(晚11点),马上便要进入子时了,安国公长舒口气,站起身来,也没向皇帝见礼,扔下去:“走了。”便就此离去。
皇帝也不动气,笑着目送他离去,又向众人道:“时辰晚了,都回去吧,明日免朝,都好生歇着。”
众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说笑着见了礼,叫内侍仆从搀扶着,先后离开了正殿。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乔毓和李泓二人,还坐在原地没动,宫人内侍们远远的看着,不敢近前。
皇帝摇了摇那酒壶,听到里边儿酒水轻颤,微微笑了起来,向乔毓道:“咱们也喝一个?”
乔毓手撑下颌,笑着把杯子往前一推,道:“满上。”
皇帝便为她斟了酒,然后又给自己满上,二人彼此对视着,将杯中酒饮尽。
乔毓这夜喝的不少,少见的有些醉了,两颊醺红,心也被泡的软了,顺势一歪,倒在了李泓怀里。
皇帝抚了抚她面颊,低声道:“这就醉了?”
“唔,”乔毓迷迷糊糊的,语调却带着感怀:“听他们说了那么多,心里边儿重重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道:“都过去了。”
他的语气很柔和,或许是因为帝皇尊位的加持,带了三分威仪,七分雍容。
乔毓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又在他衣襟上嗅了嗅:“你熏得是什么香?”
“我不熏香。大抵是皂角的味道吧,”皇帝道:“怎么,闻不习惯了?”
“不是,”乔毓埋脸在他胸膛,静静的合上眼:“很安宁。”
皇帝先是一怔,旋即又笑了。
乔毓有些醉了,却没有睡意,人倚在李泓怀里,目光却望着窗外。
夜色愈加深了,周遭一片寂静,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几下,重又归于安宁,这片天地,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在。
乔毓眼睫有一下没一下的眨,忽然间抬手,在窗棂上拍了下,嘟嘟囔囔的埋怨道:“有蚊子咬我!”
皇帝忍不住笑了:“时辰晚了,我送你去睡,好不好?”
“我还不困,”乔毓说了这么一句,就听外边儿好像有什么动静,凑头去瞅,惊呼道:“好大一只蚊子!”
皇帝没她那么重的好奇心,都没往窗外看,只扶住她腰身,轻笑道:“有多大?”
乔毓咬着自己手指头,看着脸上写满无奈的皇太子走过来,咂舌道:“十七八岁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