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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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车夫的失控,不过是一场试探。

风小雅,先让车夫带她去复春居,搅乱她的心。然后,让车夫暴露身份,观察她的反应。最后,用车夫的冒犯,试探她的底线。

而秋姜,在此过程中,首次表现出了她的怜悯、宽容,和凉薄表象下的深思。

她并没有真的被如意门变成怪物。

在她内心深处,始终遵循着“不乱杀人”的底线,同情着失去孩子的人群,更对所有被拐入门的弟子们怀有感情。

风小雅想起他之前收到的关于七儿的情报,那是个狡猾、冷血、无情的杀人工具,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所见到的秋姜,一开始也确实表现得如此。可是,他一直在凝望她。凝望到,终于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会放弃逃跑的机会,回头来救他。

她会在谢长晏陷入困境时,颇为多事地指点她。

她会给厨子留一条生路,没有杀人灭口。

她也没计较车夫意图绑架她去换儿子的行为,只是哀叹所有人的切肤之痛,都是自私之痛……

她是一只伪装得极好的刺猬,尖锐的竖刺之下,一颗心,柔软细腻。

风小雅定定地望着她,像是第一次才看清她,又像是很早很早前,就已熟知她。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对我坦言的原因么?”

即使我和父亲都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说要救你,想让你摆脱如意门。你仍不肯。

因为,你想要的,原来不止是自己的自由,还有那么、那么多。

秋姜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时失察,没有发现风小雅就在车外,中了他的计,以为车夫真的是个愚蠢无知的老父,一心只想救自己的儿子。所以,不小心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她十分不习惯这种感觉。

这么多年,她始终把心思藏得很好,连如意夫人也不曾察觉。

却在风小雅的“寻找江江”的这个局中,因为心软、因为失望、因为愤怒、因为种种不该有的起伏情绪,而露了端倪。

太狡猾了……

故意说出正月初一等我的话,好让我放松警惕,以为你真的暂时放弃了对我的监视,在某个所谓的老地方等着我自投罗网。

但其实,你一直一直跟着我,步步为营地算计我,诱我说出真心。

真是、真是……太狡猾了。

秋姜的手,在身侧握紧又松开。

风小雅忽然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

秋姜第一反应就是想挣脱,但风小雅握得很紧,她竟没能脱手,只好被他拉住,继续前行。

秋姜心头震撼:此人这是要去哪?还有,为什么走着去?他能自己行走那么久?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遍地,风小雅穿着黑色狐裘,走在前方,他的脚印落在雪地上,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是一样的。

她再次挣扎,反而被他拽得更紧。紧跟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快走了半步,与他并肩走在了一起。

风小雅什么都没再说,就那么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雪地里的脚印变成了平行的两道。

秋姜低头注视着这两道平行的脚印,心中五味掺杂,像个沸开的铁锅,不停地冒着气泡,最后只能叹一句罢了。

被发现就被发现吧。

这股子火,憋在她心头已太久太久,久到无法发泄,久到无人可说,久到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了。

秋姜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了摸佛珠。

两人走了大概一里地后,来到一个小村落。

如此大雪,村落里竟有集市,家家户户门前都支着棚顶,铺着草席,席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这里……是哪里?”

“幸川的下游,归巢村。”

集市里有很多人,却没有热闹的感觉,大多数人的神色是麻木的、疲惫的,偶尔精光绽现露出些许期待,但也很快就淹没了。

秋姜走在人群中,忽然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少了一块皮肤。

有的是手,有的是脖子,有的是腿……都像那个车夫一样,留着疤。

她立刻明白过来:“切肤?”这里是“切肤”组织的大本营?

风小雅点了点头。

秋姜再看那些人,原来他们根本不是在赶集,而是在交换信息。

“每月廿一,失孩者至此登记,记录孩童特征,再下个月过来询问。他们彼此留意,彼此帮助,这些年来,共找回了三十六个孩子。”风小雅注视着形形色色的人群,轻轻道,“你说得对,官府不作为,光靠切肤之痛的当事人,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秋姜想起车夫那句“鹤公也是我们的人”,不由得好奇地打量风小雅——他也割掉了一块皮吗?哪个部位?

“我父并不是不想作为,而是……力不从心。”风小雅眼瞳深深,蕴满悲伤,“十年前,为了救我,他把所有的内力都给了我。”

秋姜一惊——难怪胡智仁说风乐天会武功,可她看到的却是个不会武功的胖老头。

“人身除了正经十二脉外,还有奇经八脉。他找了六位高手,为我注力控制了十二脉,但剩下的八脉,实在找不到第七个人,只能自己上。”

所以,他现在体内是七股力在互相制衡?!

“六位高手每人只需分一半内力给我。但我父却是全部,不如此不足以控制八脉。失去内力后他迅速衰弱,体虚畏热,大冬天仍汗如雨下,脑子也大不如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所以一直强撑着。陶鹤山庄是他给自己修建的退隐之所,但十年了,仍没机会辞官。因为,陛下离不开他。”风小雅说到这,回头看着她,“而我,更是废人一个,每天睡下后,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醒过来。”

秋姜沉默了。

“这样的我们,确实,也做不了什么……”风小雅沉默半响,声音突然一转,“但幸运的是……有人在帮我们。”

秋姜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前方——错落有致的村屋,干净整洁的街道,井然有序的人流……这一切绝非偶然,也非自发,而是有人在暗中组织的!

是谁?

秋姜脑海中迅速闪过了很多线索,得出结论:“你的……夫人们?”

离开草木居,消失在大众眼前的夫人们。传说中被送上云蒙山,但却不在陶鹤山庄里的夫人们。具有独特本领、经历过人生劫难,从而获得新生的夫人们……

“这就是‘切肤’的缘起。”

他们是一群有切肤之痛的人,聚集在一起,一点一点,聚沙成塔,用绵薄之力,对抗着如意门。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武功,甚至没有体面的身份,干着下九流的活计,更有像之前那个车夫一样,腰弯背驼,行将朽木。

他们组成了眼前的一切——

大雪纷飞,风寒地冻,万物蛰伏的世界里,却有这样一处集市,扫开雪,撑着伞,人们汇集起来,用从身体里呵出的气,来温暖那少得可怜的希望火苗。

最终找回了三十六人。

分明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萤火之光。却因为有那三十六个孩子的存在,而拥有了莫大的意义。

秋姜望着眼前的一切,半响后,才扭头回视着风小雅:“你的计划是什么?”

“以四国谱为饵诱你来到我身边,娶你为妾,然后以不喜为由将你送上云蒙山,过得几日让你因意外而死。秋姜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秋姜的睫毛颤了几下,却没表达出任何情绪:“然后呢?”

“然后,你重归于江江的身份,同你父团聚,想行医也好,想务农也罢,在大燕之内,总能为你留个安身之所。”

“那你呢?夫人没有得到四国谱,又折损了七儿,不会罢休。如意门会如跗骨之蛆地缠着你。”

“我自有办法。”

“你唯一的办法就是死。把我安顿好后,当如意夫人再找上你时,你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干脆利落地走掉,她就彻底没了办法。”

风小雅的目光闪了闪,意外地沉默了。

秋姜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此人竟是真的这么打算的!忍不住讥讽道:“以你之命换我新生,我好感动呀。”

风小雅直视着她,低声道:“在那之前,我确实……不敢死。”

秋姜一僵,笑声立止。

风小雅眼神平静宛如深夜中的大海,却令她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战栗。

为了找回你,接受洗髓之术,忍受蚀骨之痛,强撑无力之身……地活到现在。死于我而言,才是解脱。

——这是风小雅未曾说出的话。

而她,已彻底明白。

秋姜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又动,最后轻轻道:“你不后悔么?”

“我只后悔一件事……”风小雅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十年前的十二月十一日,没能干干脆脆地走。”

如果那天走掉,就不会有第二天的事情。

百姓们不用去幸川放灯,江江不会走丢,父亲不必耗尽内力救他。那样父亲就能更好地辅佐彰华,有精力推行新法严惩略卖打压如意门……

一切都是他之孽。

是他贪生,不肯死,最终拖累了这么这么多人。

风小雅的视线模糊了起来,他有些立不住了。身体疼痛得像被千万根针扎个不停,又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烫热难忍。脊柱很想歪曲,四肢很想蜷起,想要向无形之力臣服……

就在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摸上了他的脸。

温暖的、纤长的、美丽的手。

风小雅一个激灵,脊背重新挺直了。

他有些怔忪地盯着近在咫尺的秋姜。

秋姜就那么捧着他的脸,一个字一个字道:“好,那就按你计划的做吧。正月初一,我因对公爹不敬,被送上云蒙山,染病而亡。”

风小雅刚要说话,秋姜又道:“而在那之后,我不会回去当江江。我要来这里,帮助这些人,把三十六,变成三十七、三十八……甚至更多。”

两人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风小雅突然一把抱住她。

紧紧地抱住。

拥抱和碰触都令他更加疼痛。可他却觉得,这种无休无止的疼痛第一次拥有了意义。

江江回来了。

她在他面前。

她在他怀中。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

***

“你们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调查如意门,查到了什么?”

两个时辰后,秋姜跟风小雅回到了草木居。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风小雅明明已经十分疲倦,但却舍不得跟她分开,因此命焦不弃取来了美酒。

秋姜果然看到酒就留下了,一边温酒,一边与他说话。

风小雅平躺在榻上,回答道:“如意门是百年前一个自称如意夫人的女子所建。她用雷霆手段,降服了程境内的流民草寇,令他们归顺。再然后,规定章程,以掠贩人口、训练死士歌姬为生。因为向各大世家输出极为可靠的死士美人,从而获得了他们的支持。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神秘强大的如意门。”

“那么,第一代如意夫人是谁?查到了吗?”

风小雅摇了摇头:“年份太长,已无可考。”

“那么,这一代如意夫人是谁?查到了吗?”

风小雅露出些许尴尬之色,仍是摇了摇头。

“我来告诉你。我接下去说的每个字都很重要,你要听好……”秋姜拿起酒壶呷了一口,看着温黄的炉火,思绪有些飞扬,“一,如意夫人,只是个代号。每一任如意门的掌权者,都叫这个名字。二,如意夫人是女人。因此,如意七宝也多以女性居多。”

风小雅意外地扬了扬眉:“据我探查到的,如今的如意七宝,除了你,其他皆是男子。”

“对。因为女的都被我杀了。”秋姜说这话时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在说天气很好。

但却听得风小雅心头剧烈一跳。

他的手下意识握紧,再慢慢地松开——这不是她的错,她在如意门中,要生存,只能如此。

“这半年,你拼命观察我,考验我,试探我,想证明我还是个人,还心存善念……”秋姜虽是对他说话,但平视前方,目光穿过墙壁仿佛在看着遥远的什么人,“但别忘了,如意七宝,各个擅长伪装。也许我所表现出的,甚至我现在所说的,都是假的,故意展现给你看的。”

风小雅沉默片刻,方道:“我自己会判断。”

秋姜无所谓地笑了笑,继续道:“因为如意七宝目前只有我是女的,所以大家觉得我会是下一任如意夫人。但是,如意七宝是随时可以换的。也就是说,在七宝之外,夫人还看中了几个弟子,里面必有女子。我‘死’之后,那个女子,就会被提拔为新的七儿。”

风小雅的眉头皱了起来,喃喃道:“百足之虫……”

“钰菁公主跟夫人素有往来,她们酝酿了一个叫做‘奏春’的计划,如果我没猜错,是针对燕王的。但执行者不是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人。你要提醒燕王,务必小心。”

风小雅终于躺不住了,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她:“为何对我交代这些?”像……是遗言。

秋姜一口将壶内的酒咕咚咕咚全干了,然后把壶一扔,摇摇摆摆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将他一推。

风小雅始料未及,被推回到榻上,再次躺平。

秋姜横跨上去,坐在了他腰上。

“你……”风小雅的耳朵腾地红了。

秋姜伸手开始解他的衣带。

风小雅试图挣扎,被她按住,一时间,震惊到了极点,也慌乱到了极点。然而紊乱中还有那么一丝莫名的欢喜、忐忑的期待。

“你、你不必如此……”风小雅放弃抵抗,低声恍如叹息,“我……”

他的外袍被脱掉了。

风小雅忍不住闭上眼睛。

然而,秋姜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风小雅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动,便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就发现,她在看他的心口——心脏上方,有一块皮肤被割掉了,愈结成了铜钱大小的疤痕。

他的心陡然一紧,但身体却放松了。

秋姜盯着那个疤看了许久后,捂了把脸,颓然倒向一边,躺在他的身旁。

风小雅心乱如麻。有很多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如何问起。

你这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你是不是……不舍得我死?

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

风小雅的眼瞳由浅转浓,忽又变成了悲凉。身体里七股内力各种乱窜,他的手脚都提不起丝毫力量,如此废物的自己,就算有个不错的皮囊,温良的性情,又怎样?

风小雅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头侧过一点,看向秋姜。秋姜却已闭着眼睛睡着了,温热的含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痒而真实。

许久之后,他伸手拉过被子,将她和他一起罩住。

“睡吧。”

愿你此后梦中,没有苦难,唯有欢喜。

愿你千锤万练,百折不屈,仍能回到人间。

***

腊月廿九时,玉京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

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红窗纸,写起了春联。

而这一天,秋姜走进堂屋时,发现姜花竟然冒出了花骨朵,再有几日便能开放了。她蹲下身,抚摸着幼小的花苞,喃喃道:“老蛤蟆竟真有两下子啊……”

当即就要找风小雅来看,结果风小雅不在住处,仆婢回答说一大早就进宫去了。

秋姜只好折返,途经风乐天的院子,发现他在院子里摆了长案,正在写春联,一旁还有个红衣美人为他侍墨。

风乐天看见她,笑着招了招手:“十一啊,过来看看这三幅对联,哪幅最好?”

秋姜负手走进院中。随着距离的拉近,红衣美人的面容也清楚了起来。此人长眉大嘴,额头宽大,颧骨高耸,五官有着女人罕见的硬朗,看得出是个做事极有魄力之人,再联想到她对风乐天的恭敬和亲昵,当即笑着向二人依次行礼:“公爹。大夫人。”

这位红衣盛装的美人,想必就是风小雅的正妻,有女白圭之称的龚小慧。

龚小慧没有笑,带着几分探究和倨傲地将秋姜细细打量了一番,点了下头便做回应了。

秋姜没有介意她的反应,走到风乐天身旁看向那三幅写好的春联,指着中间一幅道:“我最喜欢这一副。”

对联写的是“拥篲折节无嫌猜,输肝剖胆效英才”。

风乐天哈哈一笑,将这幅卷起,递给一旁的随从:“去贴我院门上。”

随从应声而去。

风乐天又将另一幅“山水有灵惊知己,性情所得未忘言”递给龚小慧:“这幅给你。”

龚小慧连忙跪谢道:“多谢公爹。”

风乐天再看向秋姜:“这最后一幅给你?”

最后一幅写得是“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确实挺配她的名字。可惜……秋姜想,可惜我并不叫秋姜。

但她没说什么,温顺地接过了对联:“多谢公爹。”

这时随从端来清水,龚小慧亲自绞了帕子,一边为风乐天净手一边道:“父亲,我从青海侍珠人手中买得一颗极品紫珠,磨粉后服用,可延年益寿。”

风乐天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珍珠这种东西还是你们小姑娘吃吧。给我这糟老头,纯属浪费。”

龚小慧放下帕子拍了拍手,两个银甲少女便推着一辆独轮车走了进来,车上赫然摆了十二坛酒。

风乐天和秋姜的眼睛同时亮了起来,然后注意到彼此垂涎的表情,相视一笑。

“怎么办呢?”龚小慧叹了口气,“已加到酒里了。父亲不要,那我就……”

“等等!”风乐天连忙按住车轴,“都送来了就不要浪费了!来来来,十一咱俩对半分!”

“是,公爹!”秋姜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提议道,“不如叫厨房切块鹿肉来,咱们围着火炉喝酒炙肉?”

“啧啧啧……”风乐天给了她一个“你最懂我”的眼神,亲自搬着酒坛进屋去了。

秋姜正要跟进去,龚小慧有意无意地拦在她前方,低声道:“父亲身子不好,悠着点。”

“是。”

“还有……”龚小慧面色凝重地盯着她,似还要说什么,一名银甲少女走进院来道:“夫人,账房先生们都到了。”

龚小慧只好转身离去。

秋姜想,原来是年底要对账,这位大夫人才回来的啊。而这些银甲少女,表面上是风小雅的侍女,其实是龚小慧的。按理说,她跟风小雅有名无实,为何却对自己充满敌意?唔……难道是多年夫妻假戏真做出了感情?还是……她知道自己是如意门弟子,所以心生厌恶?

秋姜一边想,一边抱着酒坛走进屋,随从端着切好的鹿肉和火炉进来,风乐天则摆好了矮几软塌,邀她对坐。

秋姜夹起几片鹿肉放在铁架上,随意聊天道:“公爹今日休沐?”

风乐天淡淡一笑:“我已向陛下辞官啦。”

秋姜一怔——这么快?但一想他为自己修建的退隐之所陶鹤山庄已建好多年,又觉得不快了。

只是这个时候辞官……燕王会头疼吧?

燕王去年虽成功打压庞岳两大世家,开科举选拔人才,但毕竟时间太短,羽翼尚未丰足。而其他世家,因为目睹庞岳之亡,人人自危,反而联手起来意图阻挠新政。这个时候宰相换人……不是吉兆啊。

再看风乐天,见他不停擦汗,呼吸急促,声杂而气浊,确是有病之躯,但眼神温和,笑容满面,又感觉不到虚弱之相。如果说,风小雅的病态是绷直外放的,那么他父亲的病态则是克制内敛的。

不愧是父子。

秋姜想到这里,亲自为风乐天将酒斟满:“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吗?可请名医看过?”

“我才不看。他们会劝我戒酒忌肉,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风乐天说着夹起一片烤得外焦里嫩的鹿肉放入口中咀嚼,满足地吁了口气。

秋姜心想,此人如此嗜酒好吃,难怪胖成这样。

风乐天又感慨道:“活着本身,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再不找点开心的事,怎么熬一辈子?”

“公爹身为大燕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也如此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风乐天眸光微沉,轻轻一笑,“我十五志于学,三十九岁封相,算是风云人物了吧?可我父陨于天灾,我妻死于人祸,我唯一的儿子,更像一个无底洞,投多少心血下去,都不见希望……再看我自己,看似位极人臣风光无限,但将来史书写我,必不会赞我,为什么?”

秋姜心头触动,有些难掩的惊悸。

“二十年前灭戎之战,虽扩大了燕的版图,但死了三十万将士,为了打仗强征粮草兵役,又饿死了两百万百姓,至今边疆六州仍是荒芜一片,千里无人烟。掌权三十载,养出了庞岳两条毒蛇,虽借新帝雷霆之势将其覆灭,但如今国库空虚人心不稳,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我已无力再战。更有略人之恶,在燕境内泛滥成灾,可久居高堂,花团锦绣迷惑了我的老眼;靡靡之音塞住了我的耳朵,若不是江江丢失,还不知要被蒙蔽到何时……百年后史书写我,最多夸我一个无私,却无智、无德、无大才。”风乐天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秋姜上前为他拍背,他摆了摆手,继续道:“亏我壮年时自比管仲姜尚,到老了才知连许昌都不如,都不如啊……”风乐天咳嗽地越发急了,说到后来,噗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血沫如梅花般溅落于地,风乐天和秋姜都盯着那口血,好久没说话。

如此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乐天才抬起头,对秋姜缓缓道:“是我们这些长辈太没用了,没能给你们创造一个盛世,反而留了个大烂摊子,要你们背负……”

秋姜一震,颤抖地抬起睫毛。

“你是个好孩子。”风乐天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用一种说不出的慈爱眼神注视着她,然后轻轻说了一句话。

听到那句话后的秋姜,眼眶一下子红了起来,一时间,手都在抖,带着不敢置信,带着极度惶恐。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

秋姜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是梦?!!

她一愣,松了口气。对啊,风乐天怎么可能对她说那么古怪的话,原来是梦……

秋姜找了木屐穿上,走到窗边,外面天已经黑了,不知谁家在放烟火,噼噼啪啪,煞是好看。

秋姜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焰火,竟看得痴了。

一件外袍轻轻地罩在她身上。她回头,看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的衣服还残留着外界带来的寒意,秋姜伸手去摸他的手,果然也是冰凉冰凉的:“回来了?”

“你在等我?”

“嗯。跟我来。”秋姜牵着他的手,提了盏灯,小跑着走进堂屋,姜花的花骨朵果然又多了一些,“今早看见,便想邀你共赏。”

风小雅注视着烛光里的花骨朵,一时间,眼中明明灭灭,难分悲喜,半响后,才红着耳朵轻轻道:“所以……你是想让我履约?”

秋姜一愣,这才想起当初她曾说过“你睡了我,我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而风小雅给的回答是:“花开之时,如你所愿。”

如今,她这么急巴巴地拖着他来看花……

风小雅的视线从花骨朵处移回到她脸上,然后又迅速挪走。

秋姜想:完,他真的误会了!!怎么解释才好?

还没等她想好,风小雅突然伸手将她横抱了起来。秋姜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搂住他的脖子:“你!”

风小雅抱着她走出堂屋,朝厢房走去。

秋姜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我纯粹就是找你一起赏花,也不是,我喝醉了,对,我今天跟公爹喝了很多酒,头晕晕乎乎的,有什么事明天再……”

“安静。”

秋姜一下子就安静了。

此刻心绪,宛如水面上的浮萍,随波荡漾,碰撞得悄寂无声。

风小雅踢开卧室的门,寒风吹起两人的头发和衣袍,错乱地交织在一起。室内只留了一盏灯,昏黄暧昧。

从秋姜的视角看过去,看到他弧形清瘦的脖子和凸起的喉结,下巴处微微冒出一层浅青色的胡茬——这让她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风小雅是个男人。

不管他看上去多么的病态苍白阴郁柔美,他都是个男人。

意识到这一点后,秋姜下意识想逃,却被他放在榻上,按住了双手。

风小雅俯下身,眼眸被灯光晕染得一片氤氲,像深渊。明知危险,却又让人跃跃欲试。

事已至此,秋姜索性放弃反抗,静静地躺着,等待着。

风小雅的手按在她的手腕上,轻轻抬起,再缓缓落下。秋姜顿觉一股热流冲击着手腕,然后向手臂上方蔓延。

风小雅的手跟着那股热流来到她的双肩,一按,她的双肩一酸,两条手臂顿时失去了控制力。

秋姜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刚要问,风小雅挥出衣袖,唯一的灯被风扑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风小雅的手往下,点了她的脚踝,再上移到腿根。她的双腿顿时也失去了控制力。

唯有那股热流,一直涌到胸口来,像柔软的丝茧将心脏层层包裹。

风小雅附在她耳旁,终于轻轻开口:“化蛹术。”

秋姜挑眉,什么意思?

“用内力封住周身穴位,护住心脉,令你沉睡,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内力不及我之人,就算查探,也察觉不出。可维持二十四个时辰。二十四个时辰后,以同等内力刺激,即可恢复。”

秋姜明白过来——这是风小雅给她安排的“假死之术”!

风小雅在她手腕肩膀脚踝腿根上迅速点了四下,热流立散,四肢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秋姜连忙坐起:“此等秘法如何得知?”

“今日入宫,请教的陛下。”

燕王还会这个?

风小雅解释道:“皇家多隐秘。”

这倒是……秋姜活动着手腕,问道:“若二十四个时辰后没来得及刺激,会如何?”

“那就真死了。”

秋姜想了想,又问:“若内力比你高,就能查出来?”

风小雅笑了一下。虽然屋内很黑,但秋姜视力极好,还是看到了这个笑容,一个带着些许自傲,些许苦涩的笑容。

此人天赋异禀,又有奇遇,体内杂了七股内力,虽然乱七八糟,时不时反噬,但较真起来,确实当世不会有第二人内力比他高了。

所以这法子只有他用才有效。

秋姜却还是想问:“我可以这般脱身。那你呢?”

风小雅一怔。

秋姜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怎么脱身?”去哪里再找第二个高手对他施展此术?孟不离焦不弃?他们不行,连她都不如,而她的武功,在如意门里只算中上。风乐天武功已废,燕国境内,还有可靠的绝世高手让他也能假死脱身吗?

风小雅沉默了。

“你也得活着。”秋姜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一僵,“你既欠了我十年,不还我十年,怎么行?”

风小雅的眼中露出了悲哀之色,然而夜幕深沉,令痛苦和悲伤都显得微不足道。

“你说你是为了找回我,才坚持活到今天的。那么,你就不想跟我厮守白头吗?为了痛苦都能活着,为了幸福,更能活着的,对不对?”秋姜将脸贴在他怀中,感觉他的心跳时快时慢,紊乱一片。

如此过了好久,那心跳才慢慢恢复正常。风小雅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低声道:“好。”

“如何好?”

“活下去。我试试。”

“怎么试?”

“昔日为我护脉的六位前辈,已经仙逝了四人,还有二人活着。他们虽都只剩下一半功力,但两人联手应能为我施展化蛹术。”

“能找到?”

“他们就在玉京。”

“太好了!”秋姜抱紧风小雅,眼眶微湿地说了一句,“这真是……太好了……”

***

同一时间的渭陵渡口,更夫哆嗦着沿路打更,实在太冷,从怀里摸出壶酒喝了几口,这才感觉身体暖了一些,但他不舍得多喝,连忙又将酒壶塞回怀中。等交了班先去趟屠夫家,年底了该切点肉了,再给女儿买朵珠花,老婆早死,他也不太懂女孩子家的事,没留意到一眨眼,女儿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看见了异样。

更夫侧头,只见已经冻结成冰的渡口在月夜下犹如银带,而银带与天幕交接处,有四个小点在飞快移动。

他心想这么冷的夜里还有鸟在飞啊?走了几步后突又警觉,再次回头看时,那四个小点已大了许多,也近了许多,竟是四个人!

四个头戴斗笠,身披长氅的人。

更夫这下吃惊不小——渡口前方连着海,也就是说,这四人是从海上来的?因为结冰船进不来,所以跑着来?

在他的迷惑震惊中,四人越来越近,几百丈的距离竟是几个眨眼就拉近了。

四人也都看到了更夫。

其中一人啊呀了一声:“他看见我们了。”

下一个眨眼,更夫只觉视线中的一切全都变成了鲜红色,包括银带般的冰河,天边的弦月,还有四人的斗笠长氅……

他倒了下去。

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没给女儿买珠花……

一人持刀,长长的刀刃处滑落一颗血珠,正是从更夫身上带来的。血珠滴落后,刀刃再次恢复了一尘不染。

先前说话之人又啊呀了一声:“你把他杀了?藏尸很麻烦的,这里可是燕国!”

另一人也指责持刀之人:“就算要杀人也别用刀,随便往冰层下一扔当做喝醉酒失足淹死岂非更好?”

最后一人上前一步,一边咳嗽一边盯着更夫看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把里面的粉末倒在更夫脸上的刀口上:“找个有老鼠的地方弃尸。明早太阳出来时,就会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查不出来了。”

持刀人一言不发收刀入鞘,上前背起更夫,去找有老鼠的地方了。

喜欢说啊呀的人叹了口气,又哎呀了一声:“真不想跟他同行啊,一点常识没有,就会杀人。”

“行了,五儿。走。”咳嗽之人收起瓷瓶,继续前行。

三人宛如三道流星,很快遁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