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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招重新穿上斗篷,示意颐非和秋姜跟他走。
刚一开门,颐非就立刻掀起朱小招的斗篷钻了进去,紧跟着,扑涌而至的风雨将斗篷再次淋湿。
颐非在斗篷里笑道:“这法子不错。”
红玉慢了一步,被他捷足先登,气得胸口发闷,幸好还有秋姜同样没伞,这才平衡一些。
朱小招带着他们穿过院子,来到柴房。虽然不过十几步路,但等他们走进柴房时,红玉跟秋姜全都湿透了。
朱小招解开斗篷,对跟狗皮膏药似地贴在他背上的颐非道:“殿下可以下来了。”
颐非笑嘻嘻地松开他,环视柴房道:“这里有密道?”
“是。”朱小招走到炉灶前,伸手往里面拨动一番后,灶洞内出现一道暗门,露出个刚好够人钻入的洞口来。
“毕竟是你的老巢。”颐非倒也不怎么惊讶。朱家铺子作为曾经如意门的据点之一,肯定有其特殊的传信之法。只是谁能想烧火的灶内会有机关。他们霸占此地多时,一日三餐都在这生火,也没察觉出异常。
而如此飓风天气,外面行走艰难,朱小招却来得悄无声息,也只有密道可以解释了。
四人一个个地弯腰钻进洞中。入口虽小,但一进去里面另有天地,密道高近一丈,宽五尺,朱小招从柴房拿了一盏烛台在前领路,四人行走其中也不觉逼仄。
颐非左看看右看看,忽道:“朱爷怎么样了?”
红玉在队尾嗤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江晚衣?”
“这世间任何一个怕死的人,见到他都只有好衣好食供起来的份。”
红玉的唇动了几下,似想反驳,但最终没吭声。
“朱龙没事。”说这句话的是走在第二个的秋姜。
颐非很想问为什么,但不知为何,看着前方秋姜的背影,却又不想说了。他有预感,现在就算问,秋姜也不会回答,而真相,等见到如意夫人后自会揭晓。
他们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差最后一步就能走到如意夫人面前,绝对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密道很长,分支极多,若非有朱小招领路,就算有外人闯入,也绝对会迷路。颐非一边走一边记路,记到一半毅然选择了放弃。
有时候,虽然自尊心难以接受,但不得不承认,跟真正的变态比起来,自己还是有所欠缺的,比如——怕死的程度。
想他皇子府的那个地道,虽然建在湖里十分隐蔽,但也就那么直来直去的一条,只求危难时能够第一时间逃走。
而如意夫人的地道,已经不仅仅只是狡兔三窟,赫然像个庞大的蚁穴迷宫,也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年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挖成的。难怪她能躲起来这么久都没被颐殊找到。
如此大概走了盏茶时分,朱小招在其中一条岔路前停下。前方有三条路,他却没有选择任何一条,而是直接在墙上一拍,咔咔咔,墙上移开了几块石壁,露出一个房间。
颐非想:唔,非常简单却又巧妙的障眼法。当前方出现三个路口的时候,人们总是会习惯性地思考该选择哪个路口,却不知真正的道路在来时路的墙壁上藏着。
四人走进房间,置身处,是个水气氤氲的房间,四壁全是用光滑的大理石所砌,挂着重重纱帘。
掀起帘子,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桶身以上好的紫檀木所制,上面镶嵌着许多宝石,透露着一股浓浓的奢靡之意。桶内装满了水,想必原来是热的,这会儿已经凉了。
桶旁有一组矮几,上面放着丝帕、水盆,还有一具铜雀香炉,袅袅白烟正从孔雀的三根羽翎中升起,香味沁人心脾。
颐非看得啧啧。这时,前方真正的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一个稚气的声音道:“朱公子,您可还好?夫人让来问问,是否需要什么。”
朱小招答道:“不用。我马上就好。”
门外的声音应了一声,脚步声逐渐离去。
看来密道的这个出口,是某户人家的浴室。而朱小招是借着沐浴进入,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朱家铺子的。
只是,这一来一返,差不多有个把时辰,这个澡确实洗得太久了些。
朱小招将斗篷丢弃在密道里,石壁又咔咔咔地合上了,肉眼几乎看不出缝隙,真正鬼斧神工。
做完这一切后,他打开门,门外已没人了。
但也无风无雨,一派祥宁。
颐非快走几步出去,发现原来外面还在屋内。
一个巨大的拱形屋顶,罩着眼前的一切:假山流水,翠竹琼花,一栋栋精巧的小楼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而建,每隔二十步就有一根柱子支撑着屋顶,柱子之间拉着线,挂着一盏盏灯笼连绵起伏,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房子里,房子里面有楼、有花圃、有路、还有个不小的池塘,几尾锦鲤时不时地跃出水面,溅得水花叮咚。
颐非被眼前这番奢华到了极点的景象所震慑,喃喃道:“我们程国境内,竟有如此仙境么?”
红玉道:“你自然不知,因为这是你去年离国后,你的好妹妹建的。”
颐非更是惊讶:“一年时间就能建成这一切?”
红玉讥笑:“一年时间自然建不了这么多楼和路,但在原有的楼上加个屋顶,又算什么难事呢?”
颐非恍然大悟,再细看那一根根支撑着拱形屋顶的柱子,果然是新的。
也就是说,此地本就有这些精致屋舍和花圃景观,颐殊在上面加了个罩子,把这一片都罩了起来。如此一来,飓风天时,也丝毫不影响里面的生活。
可是,颐殊为什么要这么做?此地有什么特别的么?
“此地名三濮坊,本是潋滟城新贵们的居住地。去年司天台的国师说夜观星象,此地聚火生变,于女王的八字不合,故强令所有男子迁出,只能住女子。然后又加了这么一个罩子,用来镇风水。现今,此地住的多是从达官显贵们的女眷或外室。”朱小招一边介绍,一边带三人进了最近的一栋小楼。
楼门内,两个美貌小丫鬟笑吟吟地等候着,也不问为什么朱小招洗了个澡就带着三人回来了,毕恭毕敬地将他们领上二楼,然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小楼一共就两层,房间不大,布置得十分奢美。颐非瞟了一眼,连挂帘子的金钩都镂金嵌玉,雕琢成凤凰的模样,心中暗暗唾弃:果然是新贵的住处,一幅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的架势,土俗土俗的。
如此奢靡,通常不过两处:贪官别院,或是风月场所。
照他看来,此地应属后者。
如意夫人既要躲藏又要能随时掌控外界的动态,自然没有比青楼歌坊更好的地方。
朱小招走到一重珠帘前,深深一拜:“夫人,我领七主回来了。”
珠帘后,依稀可见一个人背对众人坐在梳妆镜前,碧绿色的衣袍极为宽大,如一片荷叶静静地浮在地上。
如意夫人的两大标志:一绿袍,一细腰。
颐非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见到传说中最神秘最邪恶的如意夫人,心不禁跳得很快。
秋姜立刻跪了下去,伏倒在地,轻轻道:“我回来了。”
如意夫人没有回头,也没动,只是看着镜子。
室内一片静寂。因为静寂,而滋生出更多威压。
不知秋姜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颐非觉得自己有点胸闷,脊背上也不由自主地沁出了一层薄汗。这种感觉,跟儿时见到父王时很像,充满了厌恶、恐惧和不甘。
就在他觉得很不舒服时,嗖,一根箭从天而降,射向梳妆台前的如意夫人。
夫人没有动。
颐非不想动。
眼看如意夫人就要被那一箭射中头颅,秋姜和红玉一前一后地扑了过去。秋姜一把推开红玉,抱住了如意夫人,用自己的后背挡了那根箭。
冰冷的箭头刚刚触及她的衣衫,下一瞬,身体突然失重,掉了下去。
颐非大惊,连忙飞掠过去,想要抓住秋姜,但地板上的暗板弹了起来,将他弹开,紧跟着,砰地合上了。
颐非刚要拍打地板,就听身后风动,数道黑影撞破窗户,跳进屋内,将朱小招围了起来。有两名黑衣人看见了珠帘后的颐非,当即也举刀冲了过来。
颐非立刻撞飞最近的窗户跳了出去,边逃边喊道:“风紧扯呼,朱兄保重!”
然而,他还没落地,就见下方竟还埋伏了数名黑衣人,当即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抓住楼体外的一根柱子,像猫一样蹬蹬蹬地重新爬回了二楼屋顶上。
可是,屋顶上竟也站了两个黑衣人!
颐非这才想起刚才射向如意夫人的那支箭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暗骂了自己一句蠢货,脚步一扭,沿着屋檐狂奔,然后跳向另一栋小楼的屋顶。
黑衣人们就像嗅到血腥的鲨群,纷纷朝他汇聚过来。
颐非一边跑,一边暗暗叫苦,难道是颐殊查到了如意夫人的藏身之地,所以早早安排了这么多杀手等着?
这下真是被如意夫人害死了!
也不知道秋姜怎样了……
颐非刚想到这,前方突然嘭地撞上了一幅画——不知何时某栋小楼的屋顶上架起了一幅画,画的风景跟真实景色完美融合在了一起,他狂奔中没来得及细看,就这么一头撞了上去。
画是软的,并不疼。但下一瞬,就软绵绵地裹了上来。
颐非拼命挣扎,却越挣扎越紧,最后被勒得一动不能动,只能像离了岸的鱼一样横躺在那喘粗气。
黑衣人们围了上来,手握尖刀,注视着他。
颐非苦笑了一下:“诸位,你们觉得,我花多少钱,能买我这条命?”
黑衣人们全都不说话,其中两人一前一后地将他抬了起来,跳下屋顶,重新回到了如意夫人所在的那栋楼。
颐非觉得很奇怪,他这一番狂奔,闹出不少动静,可此处却无一人出来看热闹。难道那些楼内没有人住?
他一边思索一边被抬回到珠帘前,看到了朱小招,只见他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颐非立刻明白了过来:“这是……考验?”
如意夫人为秋姜设了最后一重关卡,来测试秋姜是否忠诚。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身有重伤的秋姜不顾自己安危地扑上去救了如意夫人。
只是……考验秋姜就好了,弄这么一大批人来抓自己做什么?
朱小招笑眯眯地看着他,挥手示意黑衣人们离开,然后朝颐非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走。
颐非一头雾水地跟着他下楼,朱小招在楼梯下方的墙壁上一拍,又出现了一道暗门,领着他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十分小的房间,墙上挂了一面镜子,镜子里能看到隔壁的情形。
颐非第一眼,就看到了秋姜。
***
秋姜抱着如意夫人从垫子下的机关里掉下来,在落地前将如意夫人一推,自己先着地。因为再次动用内力,旧伤崩裂,噗地吐了一口血。
与此同时,那根紧随她下来的箭,贴着她的发髻钉在了地上。
红玉在半空中抓住了如意夫人,用力一带,扶着她轻轻落地。
碧绿长袍像伞一样缓缓飘落,露出如意夫人的脸——一张看不出年龄的、高雅美丽的脸。
秋姜心神一定——分别五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个人。
如意夫人缓步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
秋姜咬了下嘴唇,抓住这只手站了起来。
如意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后,掏出手帕轻柔地擦拭着她嘴边的血渍,柔声道:“瘦了。”
秋姜眼眶微红,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如意夫人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瓶子,掏出几颗药丸递给秋姜。秋姜毫不犹豫地吃了。如意夫人便笑了,笑得又和蔼又亲切。
一旁的红玉看得很是嫉妒,忍不住撇嘴。
如意夫人吩咐道:“红玉,把箭给她。”
红玉弯腰,把地上的箭拔了出来,带着些许恶意期待地递给秋姜。
这支箭看起来已经很旧了,箭头上生着铁锈,放血槽中残留着淤血,而且箭头淬过毒,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紫色,像火烛燃烧后的烛芯。
秋姜对这种颜色的毒毫不陌生,因为她的佛珠手串里曾经就有一颗这种毒。
她忽然明白了这是什么,手开始抖个不停。
***
而颐非在隔壁,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镜子很模糊,因此他依旧没能看清如意夫人的脸,只能根据身形轮廓分辨出三人。他看得出此刻的秋姜情绪起伏很大。
秋姜很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那根箭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
“这是你从海蛇中淬取的毒液,毒液渗入血液后发作极快,并破坏凝血,中毒者会在十二个时辰内受尽痛苦而死。”如意夫人的声音显得很悲伤,“一年前的今天,姬婴在回城被卫玉衡一箭射杀,就是这根箭。”
这下不仅是手,秋姜的心也在颤抖。
“卫玉衡本不想让姬婴死,但有人换了他的箭,淬了你的毒。”
秋姜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黑色,好半天才沙哑着嗓音问:“是谁?”
“你知道是谁。”如意夫人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那个人,先是杀你;然后杀我;再杀……姬婴。”
***
颐非很惊讶。没想到这根箭竟然跟姬婴有关。
而这也越发验证了他之前的怀疑:秋姜确实对姬婴格外关注。如今看来,不仅秋姜,如意夫人也很关注姬婴?
为什么?
还有他们说的那个人,是品从目吗?真正杀死姬婴的人,是品从目?!
***
暗室里,秋姜握着手中的箭,整个人看起来如遭雷劈,好半天才暗哑地开口道:“老师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他想从我们手中夺走如意门。”
“他现在在哪里?”
“我也想知道。”如意夫人说着,将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我让红玉和小招接你回来,就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找到品从目,为姬婴,为我,为大本营里被炸死的上百名弟子,报仇!”
秋姜抬眸看她,突似察觉到了什么,拉住她的手腕搭脉:“你的身体……”
“我走火入魔两次,现在已形如废人,元寿不长。”如意夫人平静地说。
“那你刚才还用此箭试探我?若我没有挺身救你怎么办?”
如意夫人看了红玉一眼,叹气道,“不是我要试探你,而是红玉坚持如此。”
“没错,我放心不过你!”红玉死死地盯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憎恶,“五儿他们是因你而死的。而且,风小雅说过,你是她的未婚妻,你本叫江江!”
秋姜微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其实记得自己是谁,对吧?像你这样的人,被掳到了如意门,从风小雅的未婚妻,备受宠爱长大的药铺大小姐,变成了满手血腥的杀手。你会甘心?你会真的对夫人忠诚?你那个痴情的夫君风小雅,可眼巴巴地一直等着你回心转意,弃暗投明呢!”
秋姜继续沉默。
红玉又道:“这些年,人人都说你是未来的如意夫人,因为,如意七宝中只有你是女人。但是,七宝之所以只有你一个女人,是因为其他冒尖的女弟子,都被你用各种方法杀了!”
秋姜挑了挑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为了避你的锋芒,我不得不养晦韬光,依附五儿,以他的女人的身份游走门内。但是,我不服!”
秋姜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有自己的一半的女子,看着她异常明亮决绝的眼睛,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形。
那时她刚从南沿谢家回来,虽然拿到了足镔的配方,被夫人晋升为七儿,但并没有太多成功的喜悦,只觉身心俱疲,像是大病了一场。
她只想回房间去休息。
但在半路上,红玉拦住了她。
红玉对她说:“我的名字叫玛瑙。”
她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所以?”
“我现在被改成了红玉。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会叫回玛瑙这个名字。”红玉说完这句话后就走了。
秋姜想,大概就是从那天起,红玉把自己当做了假想敌。
她终于开口回应道:“你现在,觉得自己有资格跟我摊牌了?”
“我已得了夫人的承诺。”
“但你还没杀死品老大。如意门还不是你的。而我回来了。”
“你已是废人一个,连你那串神奇的佛珠也都烧掉了,我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杀了你!这样的你,就算回来了,又能做什么?”
“江晚衣说,我的伤半年后就能痊愈。”
“你觉得,我会给你这半年?”红玉说着,从靴子里抽出了匕首,明晃晃的匕刃,在暗室中映亮了秋姜的眉心,和上面那朵颐非刻出来的姜花。
秋姜忽然笑了起来,连带着那朵姜花都跟着绽放一般:“夫人还在,你就要杀我?”
“如意门门规第一条‘胜者为王’。我就是要在夫人面前击败你,让你输得彻彻底底!就算你回来,又如何?继承如意夫人衣钵的人,只会是我!”
摇曳的烛光把红玉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显得无比高大。
她等这一天,等了很久。
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许多许多。
从第一次在如意门中见到七儿时起,她就视她为此生最大的竞争对手,很想击败她。所以,她先是做了五儿的情人,因为砗磲负责监视同门,五儿拥有监视七儿的权力。她依附他,想抓住七儿的把柄和失误,但七儿太狡猾了,所做的一切都黑白不明,像一株最会投机的墙头草,无论风怎么吹,都能倒向最有利的一边,毫无破绽。
红玉只能继续等。她等啊等,却等来了五儿的死。
幸运的是,五儿虽然死了,七儿也失踪了,甚至可能背叛了组织,遁世逃走了。
这个发现让她激动不已,又若有所失。
激动是因为没了对手,失望也是因为没了对手。
她只能死守着如意夫人,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对如意夫人不离不弃,在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因为她知道,如意夫人死了,她之前的一切也就全白费了。
她不是墙头草,她无法在如意夫人和品从目之间摇摆,最最重要的是,品从目也从来没有对她递过橄榄枝。她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的忠诚终于感动了如意夫人。如意夫人许下承诺,只要她能杀死品从目,如意门就是她的。
可偏偏这个时候,七儿重新出现了!
她本不想告诉夫人此事,可朱小招那个大嘴巴却抢先一步说了。既然如此,那当着夫人的面打败七儿!这种胜利,甚至比继承如意夫人的衣钵更令她激动。
胜者为王。
背叛组织者死。
如意门,只有这两条门规。
如果不能证明七儿背叛了如意门,那么,就不择手段地打败她吧!
红玉想到这里,抖了抖手中的匕首,问道:“七儿,你敢应战吗?”
***
颐非在隔壁房间,看见了这一幕,也听到了红玉的这一问。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而比起秋姜跟红玉的对峙,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朱小招要带他来看?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忍不住转过头看了朱小招一眼,朱小招感应到他的目光,冲他一笑,依旧是三分亲切三分热情三分体贴外带一分含蓄的神秘。
颐非打了个寒颤,心想不愧是香粉堆里打滚的生意人,笑得真恶心。
***
秋姜没有看红玉,她只是看着手中的毒箭,颤抖和悲痛都已停止,现在只剩下一片平静。
“红玉,在迎战前,我先纠正你三点——一,我不是江江。”
“狡辩!你若不是江江,早被风小雅杀了!”
“正因为怕他杀我,所以才有了江江。”
红玉的脸色骤白,似想到了什么。
而秋姜眼中只有平静,在匕首的锋刃下看上去,像是某种怜悯。
这种怜悯的感觉更加刺激了红玉,她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江江是假的?”
“江江是真的。但夫人发现风乐天在找这么一个人后,自然不会留着这个大麻烦。”
如意夫人再次出声道:“风小雅想要找江江,所以编造出四国谱在他手上的谎言。而我将计就计,派七儿伪装成江江接近他,为燕国的奏春计划做准备。”
秋姜淡淡道:“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燕王,必须先砍掉他的两条臂膀:一个风小雅,一个风乐天。我一开始,就是奔着他们父子去的。”
“所以,秋姜的姜,根本不是姜花的意思,是江江的暗示。我在风小雅那牺牲了三名得力弟子,就是为了让他相信,七儿就是他那个被略卖的未婚妻。”
“他信了。所以他父亲死了。即使他父亲死了,他也不能杀我。因为,他认为我是江江。”秋姜至此,露出了一个极尽残酷的微笑,即使是红玉这样杀人不眨眼的人,看见了这个微笑,都不寒而栗。
***
一墙之隔的颐非也在不寒而栗。
此事其实与他没有直接干系,但这一路行来,作为风小雅的同盟者,和秋姜的同行者,他们两个之间的爱恨纠葛全部落入了他的眼睛。
他像坐在台下第一排的看客,看了一出跌宕起伏错综复杂的大戏。
戏中二人,男的痴,女的惨,让他也无可避免地跟着情绪忽起忽落。
可现在,居然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如意门的骗局?!
虽然他猜出秋姜可能不是江江,但万万没想到,秋姜是故意冒充江江。也就是说,从头到尾,风乐天和风小雅这对父子都被她和如意夫人耍得团团转。风乐天献出了头颅。而风小雅……赔上了心。
杀人诛心。
世间最恶。
这就是如意门?
这就是如意门最最出色的细作——鬼血玛瑙七儿?
颐非看着镜子里扭曲变形的秋姜,忽然发现,她的的确确就是一幅画,每个细节都是矫揉造作地画上去的。
他从没认识过画皮下的人。
***
“那又如何?”红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尖声叫了起来,“就算你不是江江,又如何?”
“那说明我的任务十分成功,我如今归来,如意门就应该是我的。”
“就凭现在的你?”
“这是我要纠正你的第二点——我看起来很虚弱,但只是假象。”
红玉面色微变,沉声道:“我不信!”
“你可以试试。”
“如果我赢了?”
“如果你赢了,我就把玛瑙的名字还给你。今后听你的,你说什么就什么。”
“一言为定!”红玉刚说完,就扑了过去。
秋姜距离她不到一尺,再加上她已没了佛珠,红玉很有信心一击必中。
杀了七儿,如意门就是她的!
红玉的动作极快,几乎可以说是她有生以来最快的一次。她故意挑着眉心的位置扎,因为她看那朵姜花很不顺眼!
然而,她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在她刺中秋姜的眉心前,一道白光从她后背刺入,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红玉的匕首碰到了秋姜的眉心,但也仅仅只是碰到,再然后,脱手坠落,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低下头看着心脏处冒出头的剑尖,再扭头看向身后——如意夫人的手上握着一把剑,剑柄上有两根很长的丝带,而锋利的剑身就插在自己的身体里。
红玉颤声道:“为、为什么?”
明明是她和七儿的决斗,为何夫人要出手?
她没有提防夫人,因为夫人已没了内力,更因为近一年来她们两个生死相依,同甘共苦。
她万万没想到,夫人会选择杀她……
“我老了……”如意夫人松开剑柄,轻轻地咳嗽了几声。
绿衣已不再,细腰依旧。
这是秋姜时隔五年后,再次见到如意夫人。她跟刀刀描述的一样,有一张假脸。因此,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五官还是那么完美,头上戴着乌黑如墨的假发。但是……
她确实老了。
衰老从她微微蹒跚的步伐、微微佝偻的脊背,和连香粉都无法遮掩的腐朽体味中流泄出来,像一只年久失修的鼓风箱,随时都会破碎。
“所以,你不想把如意门传给我,你非要传给她?”血源源不断地从红玉的身体里流出来,同时流出来的,还有她的眼泪,“为什么?为什么?!”
这些年,只有她忠心耿耿地守在夫人身旁;
山崩那天,她背着走火入魔的夫人赤足走了三天三夜才逃出生天;
她为了给她治病四处偷窃杀戮,偷到的食物都先给夫人;
她像照顾生母一样地照顾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固然是为了得到她的权力,但也确实付出了真心。
可在自己和七儿之间,夫人还是选择了七儿……
红玉眼中的震惊和悲伤变成了愤怒:“你不公,我不服!”
如意夫人眸底似有叹息:“傻孩子,如意门中,怎么可能有公平?”
“但强者为王,你是门主,更不该破坏规矩!”
如意门内,一切靠实力说话,就像养蛊一样,七宝全是一路拼杀冒出头的,这也是红玉敢在夫人面前挑战七儿的最大原因。
但这一次,如意夫人破坏了这条门规。
秋姜忽然笑了,笑得充满了恶意:“这就是我要纠正你的第三点——你认为,我为了当如意夫人,杀了所有的女的竞争者。事实正好相反——是为了让我当如意夫人,所以没有第二个女候选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一开始,从我出生起,我就注定了是下一任如意夫人。”
秋姜说着,走到了如意夫人身边,跟她并肩站在一起。
两人的侧影被唯一的壁灯镀上了一层金边,红玉突然发现——这两人,长得有点像。
鼻梁的弧度,下颌的位置,竟像镜子的两面,完全一样!
“她是……你的……”红玉忽然有了个很可怕的想法,这想法令她再次颤抖起来,“女儿?”
秋姜轻笑了一声:“不是。”
红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秋姜又道:“她是我姑姑。”
***
颐非的手一下子抓住了镜子。
然后他扭过头,求证般地望向朱小招。朱小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证实了这句话。
七儿,是如意夫人的亲侄女!
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如果一个门派要延续,血缘的确是最安全的保证。
只是此事,红玉并不知道,而朱小招却是提前知道的?为什么?
颐非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那种不详的预感也就越来越重了。
***
红玉定定地看看秋姜,再看看如意夫人,半响后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嘴里流出了无数血沫,可她全然不顾,继续放声大笑。
秋姜淡淡道:“现在,你服了吗?”
“我服,我当然服,有什么能比得上血缘呢?就像皇帝老子一样,大臣再忠心,皇位也是要传给自家儿子的……”红玉轻蔑一笑,看着眼前的这对姑侄,“我佩服你,夫人。我真心佩服你。如意门的训练这么苦,考试这么难,任务这么恶心,我们这些命不好的人,没的选择,只能承受。可你连自己的侄女都舍得塞进来跟我们一起混,让她杀父!杀友!杀公爹!杀丈夫……”
红玉说到这里,重新将目光对准秋姜,看着她,就像看着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赢了?你错了。输的人是你啊。因为我马上就能从这见鬼的地方解脱了。而你呢?你得活着,等待源源不断的敌人来找你报仇,等待野心和欲望将你一口口反噬。我祝福你,七儿。我祝你顺利接任如意夫人之位!带着如意门千秋万代!永远活在这个冰冷、恶心、满是血腥的地狱里!无父,无友,无夫,无亲人!”
说完,她就用力握住心口上的剑尖,将整把剑从前方拔了出来,连带着拔出的还有长长的丝带。
血如浓浆般随着丝带的抽扯喷了出来,可她却似毫无感觉,继续一把把地扯着。
剑器上的丝带足有三尺长,她拔了好久。
越到后来,动作越慢,眼看就要全部拔出来时,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啪地跪倒在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人也朝前栽倒,倒在了如意夫人脚边。
如意夫人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不忍之色:“红玉……”
红玉冷冷道:“我叫玛瑙!沈玛瑙!”然后她用力一拔,最后一截丝带也终于抽离了她的身体,带着血肉落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她的呼吸停止了。
如意夫人再次咳嗽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老了的缘故,她觉得自己的心软了许多,看到这样的场景时,有些承受不住。
秋姜则用脚踢了踢红玉的尸体,挑眉道:“一个侏儒,血倒是挺多。”
如意夫人看着她,心中五味掺杂,十分复杂。
这么多年,她终于成功地把七儿磨炼成了最好的继承人,可这一刻,七儿的冷血却连她都感到了恐惧。
“我只剩下你了……”如意夫人无比悲伤地说道,“我也快走了,我们家……就剩下你了。”
“有什么关系?”秋姜道,“我会找人生孩子。女孩子,继续接管如意门。男孩子,继续当皇帝。”
她的表情云淡风轻,甚至还带了点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在说明天天气会很好。
但这两句话听入颐非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恨不得现在就撞破墙冲过去质问,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此刻过去,就没法再听闻真相。
所以,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前,盯着镜子里模糊成条的秋姜,听着传音孔里传来的咳嗽声,等待着。
秋姜……到底……是谁?
她是皇帝家的人?哪个皇帝?父王吗?燕王吗?璧王吗?还是宜王?
然后他注意到秋姜手中依旧握着那根毒箭,答案如同跃出海面吐息的海鲸,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
***
“你要先找到品从目!”如意夫人的视线也落在了秋姜手中的毒箭上,“为你弟弟报仇!为我报仇!为如意门,清除背叛者!”
“知道了。”秋姜淡淡道。
如意夫人很不满意她此刻的平静,却又觉得这样的平静正是如意门最需要的。她心中充满了矛盾,只能呼哧呼哧喘着气,颓然地坐了下去,就坐在红玉的尸体旁:“叫四儿进来处理吧。”
隔壁房间,朱小招听到这里,拍了拍颐非的肩膀,示意他该走了。
颐非最后看了镜子一眼,什么都没说,乖乖跟着朱小招离开。
朱小招将他送出大门,楼外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颐非上了马车,发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然后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姜花的味道。
姜花就放在一个人的膝盖上,八月天很热,但他却穿的很多,一身灰蓝色的长袍看起来很厚,很破旧,好几处都露出了棉花。
但他非常非常好看。
他差不多是颐非此生见过的,最好看的一个老人。
“从目先生是个很高很好看的男人,跟你差不多好看,但他老了,你还年轻。”刀刀对风小雅描述过的特征,风小雅自然也告诉了颐非。
此刻,颐非注视着坐在他对面的男子,心中因为之前遭遇的惊讶已经太多,所以尽管此刻品从目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也不觉得如何了。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马车便开始行动了。
颐非不问他为什么出现,也不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他只觉得很疲惫,莫名地想喝酒,想狂歌一曲,又或者是脱了衣服跳进湖里好好地泡一泡。
品从目忽然轻轻一笑,如青山碧水竹叶清泉,带着怡然自得的从容。
“你知道她是谁了?”
“知道。”颐非深吸口气,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是姬忽。”
忽,一个勿一个心,意忘也。
无心之人。
难怪秋姜总是说,她是无心之人。
颐非此生可算是大起大伏,经历过不少风浪。
他遇到过很多女孩子。有聪明的,有漂亮的,有厉害的,有高贵的,还有很特别的。
他遇到的第一个很特别的姑娘,自称虞,是东璧侯江晚衣的师妹,脸上有一块丑陋的红斑,弹得一手好琴,笑起来时睫毛会轻轻颤动,瞳上有月的弧光。
后来,别人告诉他,那个虞姑娘不是药女,她叫姜沉鱼,是璧国国君昭尹的妃子。
他遇到的第二个很特别的姑娘,便是秋姜,薛采的婢女,风小雅的十一夫人,如意门的七宝玛瑙,性格变来变去不好说,但一路下来,颐非自认为看人看心,觉得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好姑娘。
结果没想到,秋姜不是江江,她叫姬忽,也是璧国国君昭尹的妃子。
姬忽是谁?
世人皆知,姬忽是璧国世家姬家的嫡长女,白泽侯姬婴的姐姐,从小天资过人,文采翩然,号称四国第一才女。
一篇《国色天香赋》名斐四国,被璧王看中,求娶入宫,是端则宫的主人。
她离经叛道,隐于深宫,不见外人,活得十分潇洒肆意。
她才华横溢,爱喝酒,据说歌也唱得极好。
她的事迹广为流传,为世人所津津乐道……
这样一个人,摇身一变,成了如意门的七宝。
颐非想到后来,不知为何,只想笑。
世间最荒谬的事情,似乎总能被他遇上。
虞姑娘是。秋姜也是。
于是他便笑了笑,再抬眼看向品从目时,眼神说不出的漠然:“为何让我知晓?”
越不可思议的事情意味着越是秘密,而秘密,是不能被太多人知晓的。
他记得自己在船上曾问过秋姜她到底是谁,秋姜回答说风乐天为了知道这个秘密,事后献出了头颅。那么他呢?此刻的他,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璧国姬氏,野心勃勃。一百二十年前,姬敞跟着季武一起打下了图璧江山,但季武无后,姬氏以自家血脉取而代之。不但如此,还暗中创建了如意门,用青楼赌场敛财,靠死士细作壮大。”
颐非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握紧了。
关于姬家,世间有很多传说。传说他们家有连城璧和四国谱,一个是巨大的财富,一个是天下的机密。有了这两样东西,姬氏可以永远兴盛。
但去年姬婴归国途中被杀,璧王昭尹一病不起,皇权落到了姜沉鱼手中。
而在姬婴死前,他做了一些在外人看来非常奇怪的事情:他陆续罢免了族内弟子的官职,让他们迁居,不允许他们回京,并把自己的府邸和下属全部赐给了薛采。
百年姬氏,就此退出朝堂,退出了众人的视线。
颐非低声道:“如意门……就是四国谱么?”
“如意门把一百多年来掌握到的机密全部记在四国谱中,只有如意夫人知道四国谱在哪里。为了保证对如意门的绝对控制,每一任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的嫡女中选出。”
难怪秋姜,哦不,姬忽,说如意夫人是她姑姑。
也就是说,如意夫人也是姬家的女儿。
难怪秋姜,哦不,姬忽,说她从一出生,就注定会是如意夫人。因为姬家这一代的嫡女,只有她一人。
其实再细想一下,把“姬”这个字拆分开,就是一个“如”加一个“门”字。
如意门,是姬氏的衍生物。
“可我还是不明白。据我所知七儿九岁时就进如意门了,那么姬家的那个姬忽,是谁?”
“是她的婢女。”
“那《国色天香赋》呢?”
“别人写的。”
“谁能替她写出天下第一的才名?”
“言睿。”
颐非顿时无声。
言睿是姬婴的老师,也是唯方第一名儒,只是那样一个人,也会替人捉刀?
“姬家既然要送女儿接掌如意门,让姬忽彻底死去不是更好?为何还要找人扮演她,让她入宫?”
“为了扶昭尹登基,姬家需要一个女儿,以联姻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态度。”
确实,昭尹是在娶了薛家的嫡女和姬忽后才最终赢了太子、晋王和弘王,坐上了王位。
颐非皱眉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是你杀了姬婴?”
品从目的目光闪烁了几下,“我若说那是意外,你信吗?”
颐非盯着眼前这个风神娟秀,虽然不会武功,却莫名给人极大的震慑感的老人,沉声道:“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开始的问题——为何让我知晓?”
品从目回视着他,眼神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灾难发生时,人们都会带最重要的东西逃,我炸毁螽斯山,故意放红玉和如意夫人,还有小招走,就是想知道四国谱在哪里。”
颐非确认了心中的猜测——朱小招其实是品从目的人,是他安插在如意夫人身边的。
“如意夫人没有带上四国谱?”
“没有。她是空着手逃的。此后一年,她们不停地换住处,每个地方我都仔细检查过,没有。”
“为什么不直接问她?”
“我认识如意夫人半辈子,她不想说的,从没有人能问出来。”
“所以你改变主意,打算从从秋姜哦不,姬忽……”颐非说着这两个字,觉得嘴巴莫名有些发苦,“那里入手?”
“人通常会在两种情况下吐露最大的秘密。一,极度信任;二,将死之时。我本以为小招能够继承如意门,没想到他做牛做马一年多,如意夫人仍只字不提。所以,想知道四国谱的下落,目前看来,只有姬忽才行。”
“你让邓熊杀我们。”
“如意夫人生性多疑,姬忽不能回来得太顺利,必须要让如意夫人和红玉确信你们是九死一生才回来的。”品从目说到这里,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我若真要杀你们,你们现在已经是死人了。”
颐非的手攥得更紧了,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放松,也跟着笑了一笑:“如此说来,多谢不杀之恩。”
品从目用欣赏的眼光看着他:“你是聪明人,而且运气也很好。我知道薛采、风小雅都在帮你。甚至姬忽,也很看好你。”
“他们不是帮我。他们是在跟我做交易。”
“你还很清醒。这一点很好。清醒的人,往往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品从目说到这里,从坐榻旁捧出一个匣子,打开放在了颐非面前,“这是我的条件。我觉得,我比他们都有诚意。”
颐非看到匣子里的东西,呼吸不由自主一窒。
“薛采一心想让姜沉鱼坐稳江山;风小雅一心想找回江江除掉如意门;姬忽一心想要接掌如意门重振姬家。他们也许都能助你夺回皇位,但你要付出的是疆土,是利益,是尊严,是很多很多东西。而我,只要四国谱。为了得到四国谱,如意门的一切,任你取用。”
匣子里,厚厚满满,全是地契、房契、商铺契和奴仆的卖身契。
如意门一百二十年的精华沉淀,尽在此中。
颐非只觉嗓子干哑得厉害:“举国财富,只为了换四国谱?”
“是。”品从目的眼神透过他落到了很远的地方,“四国谱是我的执念。我必须在死之前得到它。而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眉眼清透,举止优雅,整个人显得无比干净,年轻时必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即使他现在老了,也老成了女人们最喜欢的样子。
颐非忍不住想,自己老了的话,肯定没法像他这么好看。
然后他笑了起来,神色越发放松,将匣子的盖子盖上,推回到品从目面前:“确实很有诚意。但是,我拒绝。”
品从目的表情顿时变了。
他收敛了温雅,缓缓道:“为什么?”
“程境内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拿来跟我交易?”
品从目微微眯眼。
“而且,正如你说的,你都老得快死了,也许今晚一觉睡下就再也醒不过来。我为何不选择旭日,而选夕阳?”颐非的笑又贱又坏,充满刻意的恶意,是一种让人看了会迅速愤怒的笑。
品从目却没有生气,而是悠悠道:“有点意思啊,小家伙。”
“谢谢,我一向很有意思。”
品从目的手在软塌上轻敲,车壁上顿时冒出了四个箭头,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指向颐非。
颐非叹了口气:“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
“既然你拒绝,我只能把你送给女王,退而求其次地继续选她。”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箭头发出咔擦的机关扣动声。
咔擦声后,万物仿佛静止。
箭头依旧卡在孔里,没有射出来。
品从目挑了挑眉。
颐非噗嗤一笑:“听说你虽不会武功,但精通机关、毒术。秋姜哦不姬忽的那串佛珠就是你做的。你如此放心地跟我同坐一车,我猜这辆车里肯定藏了很多东西。”
“所以你动了手脚?”
“我什么也没做。”颐非无辜地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
品从目打了个响指,马车顿时停了下来。
但,只是停下来,然后是诡异的安静。那些暗中跟在车旁随时待命的死士,并没有出现。
颐非笑得越发开心:“看来,旭日在时,不选择夕阳的人不止我一个。”
马车的车壁突然朝外崩裂倒下,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震响。
车外,是一栋小楼的前院。院子空旷,除了他们,只有车夫。车夫坐在车辕处,身形格外矮小。他将帽檐往上拉了拉,露出了同样稚嫩的一张脸。
品从目看到他,表情终于变了:“薛采?!”
车夫正是薛采。
品从目看了颐非一眼:“有点意思……”他突朝箱子踢了一脚,箱盖弹开,里面的契书像蝴蝶一样飞了出来。
颐非有一瞬的分神——没办法,面对如此多的钱,很少有人能真的不动心。
颐非自觉可以控制的欲望,在这一瞬让他恍惚了一下。
而就这么一下,一条飞索从远处甩来,卷住了品从目的腰,将他拉走。
颐非立刻飞扑上前,抓住了品从目的一只脚,正要拖拽,那只脚的鞋子里弹出一把匕首,划向他的面门。
颐非不得不松手后退。
绳索拉着品从目消失在视线中。等他追过去时,前方就是拱形屋顶的大门,外面狂风肆虐,他一下子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而且风雨中天地一片浓黑,什么也看不见。
颐非啐了一声,只能转身回到院内,瞪着依旧坐在车辕上的薛采不满道:“你为何不出手?”
“本以为你的武功足以应付,但我没想到,金钱的力量实在太大了。”
颐非的老脸不由得红了一红,看着散落一地的契书,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弯腰去捡。
薛采继续坐在车辕上看他捡,似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
颐非捡啊捡,觉得不太对劲,拿起契书仔细对着阳光照了照,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薛采突然一笑。
颐非手一松,契书再次如蝴蝶般飘走:“我就知道如意门的人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不管是秋哦不,姬忽,还是品从目!”
契书是假的,上面的印是用朱砂画上去的。
薛采笑得两眼弯弯,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活泼感。
颐非瞪着他:“你既来了,为何不早出手?为何就自己来?还有你知道吗?秋姜就是姬忽……”
薛采收了笑,眼神再次变得深邃而复杂:“我知道。”
颐非震惊:“你知道?!!”
“主人……”薛采垂下眼睛,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去世前,告诉了我四国谱的真相。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如意夫人是他的姑姑,而秋姜……是他的姐姐。”
颐非气得鼻子都歪了:“那为何不早说?”
“主人说,姐姐既已前尘俱忘,就不要再打搅她。他们两个之间,起码有一人可以摆脱命运,是上天之慈。”
颐非哑然。
白泽侯姬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颐非看来,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倒霉蛋。
他对父母十分孝顺,对帝王十分忠诚,对朋友十分义气,对情人十分专一,对所有人都很和善……看似完美无瑕。然而,孝是愚孝,忠是愚忠,朋友全都受其牵连,情人更是被他大方地“让”出去了。
最后,还出师未捷身先死,留下一堆烂摊子。
颐非很不认同姬婴,而且,因为姜沉鱼仰慕姬婴的缘故,他还有那么点难以启齿地嫉妒姬婴。可随着姬婴离世,沉鱼称后,一切都已俱往矣。此刻再想起姬婴,其他情绪都已淡去,只剩下感慨万千。
不管怎么说,姬婴是个好人。
所以,这个好人在得知姐姐失忆后,为她做出了一个满含深情的选择:哪怕是在云蒙山上做个可怜的弃妇,也比回如意门好。
我无法摆脱,但你可以断舍。
我已绝望,你要幸福。
我已死,你要活。
姬婴本想用五年时间来慢慢处理姬家,处理如意门。在他的计划里,也许还有等姬忽的身体好了后,把她接下山另选归宿的安排,但这一切都随着他的猝死而中止。
他留下了很多很多遗憾。
他没来得及跟很多很多人告别。
他的一生,就像夜泉下埋在沙泥中的璧玉,想靠水流的力量冲掉上面的淤泥。然而,没等洗净,就已脆弱地提前碎裂。
薛采想到自己的这位前主人,心头一片悲凉。
颐非默立半响,烦躁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箱子,问:“接下去什么安排?”
薛采反问他:“你想如何?”
颐非不知为何,满脑子想得都是秋姜当初在沙滩上背着他时那对流血的耳朵。那对耳朵在涔涔流血,流得他心慌意乱。
他本来的计划是跟着秋姜回如意门,处理完如意门的事情后,带着如意门的力量前往芦湾,那会儿风小雅和云笛应该已把王夫候选者们全部处理干净了,就等选夫宴上布下天罗地网,反将颐殊一军。
然而,秋姜变成了姬忽,变成了如意夫人的亲侄女,变成了真正的下一任如意夫人。那么,她之前的所有行为全都有了另外的定义。
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定义。
“我想见见姬忽。”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颐非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想问问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采低声道:“主人去前,曾拜托我:若姬忽一直失忆,保她一生平安。若她恢复了记忆,就……”
“杀了她?”颐非心头一跳。
薛采看着他的紧张,便一笑道:“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放过她三次。”
颐非莫名松了口气,却又因此萌生出更多的烦躁来。
***
颐非跟着薛采走进小楼。
楼里竟已汇聚了十人,全都身穿绣有白泽图案的衣服,看见薛采齐齐叩拜:“主人!”
薛采点点头,对颐非道:“为了赶在飓风前到潋滟城,我只带了这十人。”
品从目跑了,他毕竟是地头蛇,很快就会集结人手反击,所以行动一定要快!
颐非便带着这十人匆匆赶往如意夫人所在的小楼。
一路上颐非做了无数个试想,在见到秋姜后第一句该如何开口。可没等他想好到底怎么办,就发现自己已经不用想了。
因为——小楼在燃烧。
熊熊大火噼噼啪啪地燃烧梁柱,街上却一派安静,没有任何人出现救火。
大火很快蔓延开来,将旁边的楼也烧着了。
颐非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此刻的景一样——外面狂风暴雨,里面火烧火燎。
无数期待、忐忑、疑惑都被这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小楼起火,只证明一件事——秋姜要“消失”了。
就像当年南沿谢家的“谢柳”消失时一模一样。
谢柳也好,秋姜也罢,最终的最终,只是幻觉一场。
明镜菩提真亦幻,提笔无意不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