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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发丝自肩头垂落,虞灵犀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身上勾勒着明丽的灯影。
这一礼,是她应该还的。
前世活得战战兢兢,她一度以为宁殷的存在比恶鬼更可怕。可令人讽刺的是,重生后的阴谋算计接踵而至,前世在摄政王府的两年竟是难得的“太平”。
比恶鬼更可怕的,永远是人心。
或许前世宁殷这样的真疯子,远比伪君子要坦荡得多。
顺着袖袍的缝隙垂眼望去,依稀可见那双鹿皮革靴停在她的面前,许久没有动静。
可虞灵犀能感受到,他微凉的视线就飘飘落在自己肩头,试探且考究。
她静静地等着。
直到白皙有力的指节搭在她包扎着绷带的掌上,轻而不容反抗,压下了她拢袖齐眉的手。
“小姐是主,我是仆,何需向我道谢。”
宁殷稍稍弯腰,凑过来的眼睛里没了方才的冷淡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看不透的兴味。
虞灵犀没敢说如今的宁殷并不比太子好多少,显而易见的区别,大约就是他始终不曾伤害虞家。
对于虞灵犀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今日受困仓房,赵须原本备了人来捉奸。你原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待我的丑相暴露众人之前,则必定名声尽毁……”
说到此事,虞灵犀有些难以启齿,声音也低了下去。
但她望着宁殷的眼睛,坚持将话说完:“如若我不当众自戕,则只能和仓房里的男人成婚。可是你没有那么做,你打开仓房,将我救了出去。”
以宁殷的聪慧算计,不可能不知晓将她放走意味着什么。
他身为流亡在外的皇子,一心复仇,也不可能不觊觎将军府权势。
可他依旧选择如此。
虞灵犀轻而坚定道:“我必须要谢你,不曾让我受辱而死。”
说到“死”的时候,她咬字很轻,却不经意在宁殷死寂的心间投下一圈波澜。
还以为是个傻子,却不料心如明镜。
宁殷倏地笑了起来,缓缓眯起漂亮的眼,“小姐既知如此,光一句谢怎么够?”
他透着半真半假的贪求,像是厌倦了蛰伏,磨牙以待的野兽。
虞灵犀半点怯意也无,甚至嘴角也泛起干净轻柔的弧度,问道:“那么卫七,你想要什么呢?”
笑意一顿,宁殷止住了话头。
他意识到虞灵犀是在套他的话,并不回答,只缓缓直起身子,悠然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小姐为何从不问我的过往?”
宁殷是个狠绝又警惕的人,虞灵犀自然不能贸然戳破他的身份,想了想反问:“我问了,你会说么?”
宁殷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问,“说了之后会死,小姐还愿听么?”
“那算了。”
虞灵犀见好就收,没有一丝死缠烂打的惫赖,“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也不迟。”
不可能说的。
宁殷将话嚼碎在齿间,除非他和虞家之间,有一个会死。
厚重的云翳散开,露出天边的一点月影。
各怀心事,虞灵犀又打破沉默:“不过倒是好奇,今日我见你身手不差,当初在欲界仙都为何会敌不过那几个刺客?”
以他正常的能力来看,不太可能被弄断双腿。
宁殷嘴角动了动,问:“小姐是怀疑,我刻意卖惨?”
虞灵犀想了想,而后摇头:“不是。”
宁殷事先并不知她会出现在那,做戏的可能性不大。何况前世的宁殷,是真真正正地断了左腿。
就当虞灵犀以为宁殷不会开口时,没什么感情的嗓音传来:“被人出卖,斗兽场上受了伤,刀口有剧毒。”
尘封已久的黑暗,仿佛被撬开一道细缝。光芒洒进的同时,却也让她窥见触目的真相。
宁殷以前,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小姐这是什么神情?”宁殷悠悠打断她的思绪。
“难受的神情。”虞灵犀抬起澄澈的眸子,毫不避讳自己的情绪。
宁殷眼底的嘲弄微敛,望着她半晌没有言语。
“我接受小姐的致谢。”
许久,宁殷平静道,“现在,小姐该回去歇息了。”
廊下的灯火逐渐晦暗,天色的确很晚了。
虞灵犀点了点头,说:“好。”
她转身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顿住步履。
“卫七。”虞灵犀唤道。
宁殷不轻不淡地“嗯”了声。
“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她站在阑珊的灯火下回首,问道,“小狼和他母亲的结局,究竟如何了呢?”
她竟还惦记着今日在仓房,他编出来的那个狼国故事。
宁殷站在原处,廊下挡风的竹帘在他眉眼间落下阴翳,只余一缕微光透过竹帘缝隙,窄窄地映在他幽暗的眸底。
他摩挲指腹,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小狼的母亲,大概会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吧。然后,小狼在孤独和痛苦中终此一生。”
宁殷将笑闷在喉咙里,反问道,“故事里,所有的母亲都会这样做,不是么?”
不知为何,虞灵犀在他眼里看不到丝毫笑意,只有凉薄的讥诮。
前世宁殷亲手毁了有关他的一切过往,没有留下丝毫只言片语,包括他的母亲丽妃。
所以,丽妃是替儿子受难,将生的希望留给了宁殷吗?
虞灵犀猜不出,总觉得哪里缺了一环。
“不是的,不该如此结束。”
虞灵犀抬起沉静的眼眸,轻而认真道,“小狼会经历很多事,遇见许多善良之人。他会渐渐变得强大,聪慧,所向披靡。”
这是她为小狼选的结局。
今夜是最好的机会,适合开诚布公。
虞灵犀眼中没有一丝阴霾,望着沉默不语的宁殷许久,方抿唇笑道:“我说过的,虞府不是斗兽场,我们也不是仇人。这句话永远算数。”
风摇落枝头的残红,温柔坠地。
宁殷觉得可笑,虞灵犀能代表谁表态呢?
可他笑不出来,理智告诉他应该及时扼杀一切可能动摇他的存在。
但此时,他竟有点贪恋这句“永远”。
虞灵犀回到房间,并不担心宁殷的回应。
纵使他再谨慎无情,只要自己抛出的筹码够大够真诚,他便没有理由拒绝。
思及此,虞灵犀眼底晕开轻松的笑意。
今夜廊下谈话,她多有试探宁殷的过往底线。他不曾如前世那般捏着自己的后颈妄动杀念,则已是莫大的胜利。
所图之事,欲速则不达。
……
四月芳菲落尽,绿意渐浓。
过几日便是浴佛节,虞灵犀于案几上铺纸研墨,准备誊抄经文祈福。
不知为何,只觉天气闷热,有些心神不宁。
刚落笔,便见虞辛夷执着剑风风火火进门,道:“赵须那货死了。”
死相极其凄惨可怖。
虞灵犀眼睫微动,平静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尸首躺在拂云观后的山沟里,今晨才被人发现。莫非是畏罪自裁?”
虞辛夷饮了杯茶,喃喃自语道,“可若是畏罪自裁,又如何会筋骨寸断,面目全非?”
虞灵犀执笔一顿,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色。
她不动声色,重新换了一张纸道:“若非他做尽恶事,心中有鬼,也不会是如此下场。”
“也对,死了反倒便宜他。”
虞辛夷将剑往案几上一拍,“若是落在我的手里,非叫他生不如死。”
正说着,窗外的风灌入,吹得案几上纸页哗哗。
虞辛夷瞥了眼襦裙轻薄的妹妹,缓下声音道:“今日阴沉风大,岁岁怎穿得这般单薄?”
说着命胡桃去取外衣来,别着凉了。
“阿姐不觉得,这几日天气甚热么?”虞灵犀看着三层衣裳齐整的虞辛夷,满眼疑惑。
“热么?”
虞辛夷抬眼看了看外头天气,不觉得啊。
身子素来娇弱的妹妹,何时这般贪凉了?
虞灵犀被阿姐逼着罩了件大袖衣裳,热得脸颊发烫,索性搬了笔墨纸砚,去透风凉爽的水榭中继续抄写经文。
因是抄写时辰颇长,她又喜静,索性屏退了所有立侍的丫鬟,放她们下去歇息。
刚写了两页,便听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继而阴影自头顶笼罩。
虞灵犀以为是侍婢去而复返,便搁笔道:“这里无需伺候,下去吧。”
身后之人没有动静。
半晌,熟悉淡漠的嗓音传来,悠悠道:“小姐的这支笔,甚是别致。”
虞灵犀回首,便见宁殷负手,站在身后看她誊写的秀美字迹。
他大概刚沐浴过,并未全部束起发髻,而是留取一半头发从后脑披下,像极了前世那般散漫贵气。
虞灵犀看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落回笔架上搁着的白玉紫毫笔上。
“是薛二郎赠送的。”
虞灵犀并未多想,顺口道,“你若喜欢,回头我也送你一支。”
宁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意深了些许,透着凉意。
他俯下身,扎着护腕的手臂从虞灵犀耳边掠过,拿起旁边的镇纸为她一寸寸抚平宣纸。
弯腰的时候,他耳后的一缕头发自肩头吹落,冰凉微软,扫过虞灵犀细白的颈项。
宁殷的头发很好看。
和他本人的苍白冷硬不同,他的头发黑且软,是男人里少有的漂亮。
“小姐的东西,我怎敢横刀夺爱。”
起风了,也不知有意无意,那支雕工精美的白玉紫毫笔咕噜噜滚落案几,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宁殷眼尾一挑,扫了一眼那支断笔,轻声道:“我的错,回头赔小姐一支新的。”
他嘴上说着“我的错”,可嘴角却分明上扬,一丝反省也无。
虞灵犀没有惋惜那支珍贵的玉雕笔,而是怔怔地望着宁殷垂下的那缕头发,被发梢扫过的颈项先是一凉,继而发烫。
宁殷不喜欢熏香,虞灵犀却仿佛嗅到了一股诱人的……
不是香味,说不出来。
虞灵犀怔愣了片刻,满腹经文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鬼使神差地伸手,做了一件她上辈子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她握住了宁殷垂下的那缕黑发,在白嫩带粉的指尖绕了绕,又绕了绕。
方抬眼笑道:“卫七的头发,很漂亮。”
替她抚着镇纸的那只大手,微微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