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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天蓝得通透,云絮缠绵,宝津楼上碧瓦琉璃片片散芒。
骑典方毕,金吾纛朔面面生威,战马飞箭犹然未撤,然皇上与二府诸臣却已然先行策马回宫,余等臣工们亦是面有阴雾,北苑之中全然没有往年骑射大典那种鼓动人心的热闹气氛。
建康路贼寇生乱一事虽未广为朝臣们所知,但今日当着骑射大典而至的这一封北境急报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可置信。
离北戬遣使来朝不过短短三个月,两国边境裁军减员一事方兴未艾,而北境缘边交市亦未有令使停,北戬怎会在此时突然引兵犯境!
而那北戬统驭大军之人,恰是其宣徽北院使赵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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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思殿中烛火通明。
内廷中人虽未前去北苑,但也多少听说了今日从北面传来的消息,深知皇上心情不豫,所以与二府诸臣置了凳后便都退了出去。
北戬此次犯境貌似突然,可却着实发人深思。
四月初八,北戬举兵南下,阵锋直指潮安北路岷山之西的亭州。
北戬大军压境,对亭州却只是围而不攻;亭州守将毛遵闭城抗敌,着人火速往报冲州;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接报后急调新筑岷山营砦中守兵二万向西,欲解亭州之围。
至今日京中枢府得报,亭州被围已有十二日。
时近春末,殿外小鸟儿鸣得雀跃,叽叽喳喳地拍着殿檐飞过。
殿中虽是为二府诸臣置了凳,但却没有一个人愿坐。
内祸未平,外乱又起。
北面沿境三路中有两路接连陷于兵事之中,倘是果与北戬开战,这北面兵防营砦诸事又得打乱重布,且这大范围地调集军马粮草等事亦非旦夕便能成的;北面一旦大战,想要疾速剿灭建康路贼寇则会更难,而这些流窜在建康路上下为祸的贼寇们亦必将搅乱潮安北路与临淮路的兵马粮草之道,北境三路倘想一体为略,怕也极难。
况且,这三路一旦战火蓬生,难保下面原南岵降地不会趁乱滋生反事,便是流寇连境亦非不可能的。
是以抵外必先安内,然倘无外境之安宁,又何来国中之太平?
想来北戬此番突然举兵,并非朝夕兴起之为。
否则不会在狄念甫上北境便遣使来朝,也不会偏在今岁提出裁军减贡等议,更不会在二国共裁边军的时候视前议为无物、一举万兵南下犯境。
这些事情,殿上众人各有不同思量,然却没人敢在皇上开口前出声。
孟廷辉依然是站在最后,身上的骑装典服还未来得及换,此刻心情较之先前初闻此报时已是平复了些。
人人都是恼怒非凡,但事已成此,恼怒又有何用?
英寡亦未入座,只负手立在殿前,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黯,目光久注于案,口中低斥道:“这个董义成,真是愚蠢至极!”
他一向是不以这等字眼斥责臣子的,纵是心中怒意滔天,也从未有过当众撒火的时候。
平日里虽是冷面少言,可他在朝政军务上何曾有过因一己怨怒之情而恣意妄决的时候?
她知道他这回是真动了脾气。
他的性子是何等刚悍,怎会怕它北戬来犯?纵是外乱内祸齐生,也不至于会让他如此敛不住情绪。
他怒的,是董义成竟然急调岷山新筑营砦中的二万精兵去解亭州之围。
潮安北路岷山与临淮路澧江两处的城营是他先前特意命狄念重编禁军时新筑的,为的就是要一筹北境数个要砦,以防裁军后北戬趁隙侵我兵略要地。
亭州地小非重,没理由能让北戬数万大军如此重视;而就算亭州被北戬所取,往南自有青州与庆州两个重兵大砦来挡,北戬不会傻到要啃这个硬骨头,围亭州的目的亦不会是想要从此处直侵入境。
可董义成却是如此张惶失措,竟然调岷山新砦中的兵马去救亭州之围!
岷山那边的兵力一减,安知北戬不会另派兵马直逼岷山?
而岷山倘是被下,北戬便又踞得一处险要地势,前可攻而后可守,其兵马粮草亦有捷道可走。
蠢,当真是愚蠢至极。
枢府老将们眼下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然圣怒在前,做臣子们的绝不敢再在这旺火上泼油添柴,均兀自思量着,北境上这场如劲风燎原般烧起来的战势将会是何走向。
中书的人脸色更糟。
潮安北路安抚、转运二司的官吏们近一年来迁动纷频,皇上之前一直没动董义成,不过是当初柳旗哗变后为了要升擢孟廷辉而与东党老臣们的一个面子罢了。
自徐亭、古钦二事毕,朝中老臣之势早已是大不如前;因有孟党在侧,东西二党老臣们之间的嫌罅也渐次少了,都知倘是再互相为难,便宜的只有朝中这一批争欲上位的年轻人们。
但董义成此番的作为,却让中书老臣们的处境愈发尴尬起来。
中书向来是不主战的,这国泰民安的日子方过了二十余年,谁人忍心再将边地百姓们重置于箭雨枪林之中?何况一旦开战,势必又将征调民夫十数万为运粮筑砦计,朝中三司亦必要纳赋拨钱给前线军中,如此开销可不是枢府那些战功赫赫的老将们所能筹虑的。
董义成身为边路抚帅近二十年,却在今次犯下如此大误,原因无它,无非是心怕自己丢损了北境一州半县的,会招致皇上降罪,所以才图路近速快从岷山调兵。
然而他这不顾后果的调兵一令倘是出个差错,让北戬得了兵家先机,只怕这北境一场大战是再不能免了。
何况以皇上的性子,虽是为百姓民生计而一向无起兵之念,然一朝被北戬进犯而损了国土分厘,又怎可能容它北戬丝毫!
是以这天下寸土寸壤都不可予人,而北戬毁约在先,势必不能恕其纵兵来犯之举。
因而中书亦没人吭声,甚而已在心中盘计起北境的军需粮草等事了。
“下诏,”英寡终于又开口,眼底怒意仍盛,“立时下诏,给朕罢了董义成潮安安抚使一职。”
她在后静望着他这怒容,心里面也不甚舒坦。
与其说他是在气董义成的愚蠢,不如说是在气自己未及早选任旁人,而致此次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而他这怒容之下又是怎样一番挣扎的思量,她都深切地明白。
他一门心思欲养百姓、致太平,连北戬减岁一请都允了,图的无非就是个北境裁军、二国安宁,谁曾想他这让步换来的竟是北戬贪心反噬。
他是真不愿动兵,可却被惹到再也压不下举兵的欲望。
何况再加上建康路中宛遗寇的逆乱。
叫他怎能不动怒!
但若罢董义成,却不知这潮安一带的兵事要付于何人来掌。
英寡踱上前两步,冷着脸开口:“以狄念为潮安、建康、临淮三路宣抚使,经略北境兵事。莫论外乱内祸,由其宣抚司一体为略,枢府札子今夜出京下北境。”
如此重务,竟付与未曾经历过大战的狄念,确是让在场数人都愣了一愣。
方恺皱着眉欲上前开口,可英寡的目光却已横扫过来,又道:“务使狄念却北戬大军于境外,将其逼回金峡关以内。倘能下其一、二州,即拜为正三品冠军大将军;倘是未能逼却北戬大军,则从此不必回京见朕。”
孟廷辉听着一怔。
眼下北面情势何等乱也,既要继续清剿建康路贼寇,又要兼顾抗击北面敌军,这三路宣抚使一职的担子不是好挑的。而他这道军令又是何其狠也,不光要狄念却北戬大军于境外,还要将北戬大军逼回金峡关以内!倘是事败,哪怕狄念未失寸土寸壤,亦是有过无功的结果。
她想着便拧了眉,心里第一次对他的做法产生了不认同感。
这未免,也有点太过苛狠了罢!
江平忍不住出列道:“陛下此令是否欠妥?”
“欠妥?”他冷冷反问,目光愈寒:“朕既许狄念以如此重权,安能不下严令?当这三路禁军重兵都是儿戏不成!”
方恺在侧低声道:“陛下或能另择老将出边……”
这话许是说出了在场数人的心声,众人闻言皆抬起头来。
英寡漠声道:“倘以战事论将才,禁军中凡二十七年来亲身历战者凤毛麟角。眼下军中的老将们,在二十七年前又何尝不是年轻之辈?然老将们的心性比起从前却是大不同矣。”他看向方恺,声音微提:“方卿三十年前见上皇御驾敢不下马,如今可还敢如此?”见方恺脸色遽变,他才又道:“是以老将们如今声名俱拥,不负年轻气盛之势,倘出边坐镇北事,必会因怕坠了声名而顾虑重重、缚手缚脚;况且他们倚着往日的赫赫功勋,纵是偶有疏漏,亦不怕朕会下狠手处置。再者,”他扫视了枢府几人一番,出言凛冽:“卿等当朕不知禁军中亦是派别林立?倘用根盘茎绕的旧将坐镇北境,这三路禁军中争名夺利的事儿还能少?朕没心思再在这上头费神!”
这话说得极重,当下便让几人都变了脸色。
当初征伐天下时,上皇、平王二军合师,后又收俘了不少原中宛、南岵的将兵,虽在开国后统为禁军,然这各路禁军亦免不了会分党立派。与其择个旧部甚多的老将坐镇北面,还真不如让与边路禁军毫不沾干系的狄念经略三路兵事。
方恺当机立断道:“陛下所言在理。之前重编禁军一事是由狄念经手的,事未成而遭北境生乱,眼下各砦兵况不定,倘是派别人前往北境接手,怕是极为不便,恐会贻误战机。且狄念之前去潮安平乱一差办得漂亮,倘是此次用严令一催,或能使他豁出去大展手脚一番。”
“陛下,”周必紧跟着问道:“是否传三司使裴华即刻入觐?”
一听人提起粮草军饷诸事,英寡的眉头便蓦地一拧,回眸就去望古钦,道:“你且去告诉裴华,此番北境大战在即,粮草甲械等事由他督责,倘出一丝纰漏,莫怪朕不念旧情,且让他休要再来朕跟前辩诤,朕虽知三司多年来治事不易,然外事不平,国库又何以丰足!”
古钦脸色甚差,只低低一应,然后抬眼看了看周必。
都知此次战事太过突兀,倘为大战,北面军将士兵们需得日夜奋力勉战,而朝中面对这后勤军备的巨大压力又需得日夜细筹慎行。
孟廷辉看得懂在场这些人的神色,面对北境如此乱势,莫论中书枢府还是边路使司,想必没有人会过得容易。
她想了想,也开口道:“陛下,倘在边境与北戬为战,想来建康路中宛遗寇作乱一事必将瞒不住朝堂天下,不如先将此事公诸于天下,出檄文号讨逆贼,如此方能安边路民心、止国中碎谣。”
他侧身望她一眼,声中怒意减了些,“理当如此。”
旁人许是不察,可她却能看出他那目光中的些许不同。
她只当他是因见她懂得参议军国大事了才目光有变,当下敛眉垂眼,低下了头。
大战在前,心中自然没什么旖旎神思,只望能为早早平了这场战事而出一份力,好使苍生不至血涂原野,国中回复安泰之状,而他也不必如此疲累。
早在冲州时,她是从没想过,潮安北路会有一日突生战乱。
想到在青州的严馥之与沈知书,又想到尚在建康路汾州的狄念,她这心中便沉重得似压了块巨石。
她都尚且如此,更不必说那些在沿境诸州安家过活的百姓们了。父母妻儿谁人不亲,何苦要无端端地为了战乱而赔上身家性命?
盼只盼,这场战事能短些,再短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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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亭州被围、董义成被罢安抚使、狄念领北三路宣抚使以来,国中万民似乎是都将目光投向了这潮安北路西北向一隅。
先是,董义成调岷山大营二万兵马向西以解亭州之围,北戬果又发兵南袭岷山;时枢府札子未至北境军前,青州通判曹字雄使青州大营宋之瑞领军北上援岷,却北戬大军于山北。
至狄念被除三路宣抚使、朝廷诏告天下建康路流寇作乱、潮安北路北戬犯境、出檄讨逆平乱,天下人始为震惊。
朝廷北面用兵,边路百姓更是张惶,潮安、建康、临淮三路举家南下迁避者不可数计,然碍于建康路流寇阻道,多有未能成行者。
朝中三司使裴华统筹粮草器甲之需,使北三路转运使各为其备,又征边路民夫七万余人为运粮筑营计,同谕东西数路近境者分筹粮草、以供北面大战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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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虽暖,然青州城中却仍是一片料峭春寒。
转运司中的气氛更是凝冷不已。
“斩。”
沈知书坐在案前,眼皮也不抬地开口。
堂中数人闻言,浑身均是一凛,目光皆探向立在案侧的通判曹字雄。
曹字雄却似看不见众人的目光,一径望着那案上的札子,神色再平常不过。
终于有人忍不住,上前道:“沈大人……”
沈知书蓦然抬眼,将下面众人横扫一番,打断道:“尔等都是来替那庞幕求情的?”
底下无人应声。
沈知书猛地一推纸镇,低喝道:“立斩不赦!任你们谁求情都没用!”他起身走下来,怒道:“眼下潮安一路亭州、岷山两面逢战,将士们正在军前奋力抗敌,他庞幕却因一己疏忽而使朝廷拨给的数万石粮食遭火吞焚,倘是不斩,何以令潮安押粮赍械之官引以为戒!”
判官姜云出列道:“大人所言甚是。然庞幕平日里甚为谨慎、勤政廉洁,又是京中孟大人之前特迁来潮安转运司的,此次奉大人之令押粮北上,虽是出了谬误,却也不至于以死抵罪……”
沈知书冷笑道:“不至于以死抵罪?我知你们从前都是京官,大多都是奉了孟廷辉之令被迁来潮安转运司的,一个个倚着前功旧绩的不怕治罪;但倘是这北境大事因尔等之谬而败,亭州、岷山二处被北戬撕开条大口子,这庆州、青州二地亦必受战火摧燎。到时候也不必待皇上降罪了,我且领着你们一并自裁谢罪便是!”
众人听见他连孟廷辉的面子都不买,再听他这字字如箭的讽刺之言,一个个都不再言语。
谁知沈知书怒气犹然未泯,转身指着曹字雄冲众人道:“之前岷山遭袭,曹通判令宋之瑞领青州大营军马北上抗敌,救岷山大营于旦夕之间,却北戬大军于境外,此举在你们眼中当是大功一件,然此报传至京中,皇上连个赏字都没有!北戬犯我大平之境,已是辱我国威君面,却退北戬大军不过是臣子之责,未能侵其寸土寸壤,谁敢邀功于上?然而倘因你我一着不慎而致大军败没,那则是大罪!”
他抑了抑怒,又继续道:“狄念奉诏宣抚北三路、经略北面兵事,其统驭部下之严尔等可曾知之寸微?他庞幕纵是不被我斩,待带着那残粮余渣至狄念军前,亦是保不了这条命!建康、临淮二路押粮尚未出过这等谬误,我潮安何以如此不慎?今日便要让尔等明白,有我沈知书在潮安转运司一日,便没人敢短他狄念大军粮甲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