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七 如许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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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浑身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所道之言竟是要娶她!

而且更是要将他这江山天下分许做她的封邑!

震惊过后,她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让她做他的皇后,则这封邑再大再广也终还是他的江山;而她既得封邑,其民政军务税赋皆得自主,这又何尝不是国中之国?

他沉静片刻,又开了口:“如此一来,尊位你有,国土你有,军权亦为你所掌。你还有什么别的贪念?”

她的手缩在阔袖中,抖得不能自持,竭力维持脸上平静之色,道:“中宛遗臣们所图的是孟氏皇嗣称帝复国,并非是这封邑之名。”

他眉头轻动,“你既为皇后,则所出子嗣莫论男女,朕必册之为皇储。待朕百年之后,这江山天下便由你孟氏之嗣称帝。中宛遗臣们所图的不就是如此?”

她望着他,眼底渐起水雾,红唇颤得说不出一字。

他的目光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可他说的话却句句都让她想流泪。

他大可不必如此。

但他为何要这样?

他见她迟迟不言语,脸色又沉了些,“或许你可以不应。但你若是不应,那么朕只得杀了你,再杀了这分散在三路数州的近十万寇军。朕本不豫在国中兴兵,可到时候百姓苦战、血涂原野,便怨不得朕无仁圣之心。”

她眼中水光一凝,黑亮的眼仁儿变得有些氤冷。

此事无关爱与恨,只是他为了这万民百姓而做出的决定。

不由得轻轻攥起指尖。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江山天下、万民百姓之前,她又何尝顾及过她与他的私情?

他坐在案后,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看着她,念着她。

他是如此了解她。

他的父王诛杀了她的父母宗亲,她与他有着不可逾越的血海深仇。是以她能为了百姓而主动牺牲退让,宁可以一死来成全天下万民无虞,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倾心爱他、无怨无悔。

倘以真心相付,她必不会接受。

只有拿百姓安虞相胁,她才有可能应许。

帐中一片安静,她挺挺地坐在那里,良久都没有动,像是离神散魄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地响起一阵士兵叱马的声音,响亮刺耳,这才惊动了她。

她抬眼,目光已不像之前那么坚定,“我在舒州城内并无根基,纵是我应,舒州城中的中宛遗臣们也未必会应。”

他脸色微峻,“纵是他们不应,朕也能叫他们应。”

她又道:“你可有想过我眼下的名声?倘是你册我为后,莫论是何原因,大平朝中必会大起波澜。”

他道:“此事不须你操心。”

她蹙眉,“但朝中从未有过分封皇后之先例。”

他的脸上浑不在意,“那朕便做这个先例。”

她退无可退,只得垂睫道:“你御驾亲征在外,册后一事岂能仓促而就,待到真的册我为后,又将是何时何地?只怕到时诸事皆已晚矣。”

他撑案站起身来,眼底锐光一晃而过,一字一句道:“便在此地,此刻。”

她微微悚然,不知他是说真的还是说笑,怔然注目瞧他,就见他从一旁拿过一封裱金黄宣。

这东西于她而言,太过熟悉。

当下心便窜至嗓间,屏息不知所措。

当初他在朝中一改册后纳妃之制,册立谁人、行何典仪皆由他亲自御定,朝臣们当时未能反对,谁曾想他今日竟会当真如此刚愎无羁——

“册后诏命在此。”他紧望着她,声音微哑:“从此以往,你孟廷辉便是朕的皇后。纵是你今后背离御前、有违诏命、不再忠诚,你也依然是朕的皇后。除非是朕亲手废了你的后位,否则你这一生一世都别再想与朕脱离关系。哪怕你死了,也还是朕的人。”

明知他这话无关爱无关情,可这似誓非誓之言却让她再也抑不住心中多日来积压的思念矛盾之情,泪水瞬间冲出眼眶。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礼官内侍,没有一切的一切。

她的长裙下摆尽是泥污,脏乱不堪,甚至连头发都没能好好地盘梳起来。

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简陋的册后之仪。

世上也再不会有比她更狼狈不堪的皇后。

从前的她,是多么渴望能一生一世得到他、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可这一个后位对于她来说,又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如今她真的成了他的皇后,可这一切却与她所期许的是多么的不同。

又是多么的讽刺。

泪水不停地流,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他缓缓走到她身前,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擦拭她的泪,可却怎么都擦不尽。

这滴滴泪水烫得他手指轻颤。

心也跟着轻颤。

隔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终于又触到了她。

他曾以为今生今世都不能再这样触碰到她,可是苍天有意,终许他这一人这一世,令他从此不留憾。

他有多么想拉她入怀,亲吻她的眉眼耳唇,将她嵌进自己的身子从此永不分离,可却只是收手道:“回帐中吃些东西,换身衣裙,人马巳时拔营出发。”

她抬手飞快地抹了抹脸,依旧垂着头,轻问:“拔营往舒州方向去?”

他点了点头。

她便起身,脸色有些了然,又问道:“这册后一事,以及你我今日议定之事,何时告诉众人?”

他道:“到了舒州,待中宛遗臣们俱允之后,便大白于天下。”

“好。”她瞥他一眼,便又马上返身出帐。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就像这一切不过是他与她的一场交易罢了。

帐帘轻落,有草沫清香扑鼻而入。

指腹犹存湿意,他的心忽而也有些湿,终是没想到,自己未欺她未辱她未负她,却还是令她哭了。

转身回望,却见那纸黄诏仍躺在冷冰冰在案头。

是他忘记给她,而她也忘记拿了。

·

岳临夕坐在简陋的帐中,听得外面兵马声起伏不休,却不得出帐探看,便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烦躁之时,有人从外进来,逆光身影恰巧罩住帘缝处透进来的些许光芒,帐中顿时一暗。

岳临夕下意识地一挺身,抬眉去看,又微微皱起眉,低声道:“陛下是要拔营往舒州去了么?”

英寡没答,慢步走近他,身后有阳光泄进来,在地上映出淡淡一条光痕。

只是这沉默却令人愈发紧张起来。

岳临夕有些喉紧,又问他:“陛下还想要我做什么?”

他的神色略微有些满意,“颇识时务。”

岳临夕脸色黑了些,退不得挡不得,只得道:“陛下还请有话直说。”心中明白,昨夜既是写了那封信与舒州,自己便只能顺着他的心意来,否则便是两头毁誉丧命的结果。

英寡站定后低眼望他,开口果真直截了当:“朕已册她为后。”

岳临夕惊了一跳,不必说这个“她”定是指孟廷辉,只是诧异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册她为后。

他似乎也怠于多解释,只是压了脸色,道:“集结你们的人马,与大平禁军同伐北戬,朕还中宛故国诸路及北戬一半的国土与你们,作为她的封邑。”

岳临夕愈发惊不能持,嘴巴张开了好几下,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英寡又道:“朕知你学识满腹、颇为聪敏,想必懂得朕的用意。待到了舒州,你便与其他的遗臣们说,大平京畿禁军十万人马已围建康路,明州既破,舒州必不保矣。朕本欲诛杀她与你二人,但你见朕对她旧情仍存,遂想出此计,使朕勒军不进,只要他们同意,则万人之命俱可得保,而中宛故土亦可取之。”

岳临夕神色挣扎,良久不言。

他眉峰一挑,“四日后舒州城中守将收械开门,所迎却是大平禁军,你料想他们会如何待你?你只有依朕所言,他们才会以为你是谋勇双全,而非是贪生怕死。”

四日后,舒州城内的守将收械开门,数位遗臣们亲自出城十里相迎,一直在城外东郊从天明等到正午,可迎来的却是明甲利枪、气势汹汹的大平禁军。

早先虽然已经接到明州失守的快报,可又怎能想到岳临夕会书信相骗,一路领着大平金戟黄仗禁军来到舒州城脚下?!

守城寇军因无防备,三两下便被大平禁军占了舒州城东门外三道,但见大平禁军并无猛攻的打算,余下人马便死死守住内城中其它地方;出城接驾的数位遗臣看见这阵仗自然是火冒三丈,但碍于城头被夺,不能明脸对岳临夕发怒,只得依着大平禁军的要求让岳临夕入城细谈。

岳临夕入得城中,按英寡之言与众人说了,众人闻之自是大骇,又听说大平皇帝御驾亦至城外,更是震惊不已。

一众人在屋中沉默良久,才有稍年长些的范裕出面开口,沉叹道:“罢了。明日一早你去将皇嗣接入城中来,总得让我等见过她,听得她亲口同意此议,才当算数。”

岳临夕点点头,应道:“范公明事。”

范裕眉头沉皱想了一会儿,才示意旁边的人退出去,留岳临夕一人在屋中,低声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岳临夕走至他身前,恭声道:“范公请讲。”

范裕目光矍然地盯着他,“依你之前被劫时所见,大平皇帝对她果真是旧情仍存?”

·

大平禁军在舒州城外一扎便围了大半个城。

平原风起,刮过层层军旗旌旆,刮得青天半倾白云尽散,营帐厚布簌啦啦地狂响。

她在内帐里的窄榻上侧躺着,隔了一道薄帘,那头便是他和他的帅案。

二人共处一帐,这是他的要求,她自然不能违抗,可在这烛光轻曳极其冷寂的夜里,这情景又是多么的令人难耐。

此番随他御驾亲征的京畿禁军凡十三万,在他麾下约有五万人马,一路从临淮路攻城掠地到建康路舒州,还剩三万九千人。

折损之数不可谓不大。

这些大平最精锐的禁军人马遇着这流窜各州山林城寨间的寇军,依然损兵折马若此,足可见他之前的顾虑是对的。

倘是能让这近十万寇军与大平禁军并肩北上,势必能省不少兵马人力,亦能保住数万将士们的性命,而攻占北戬都城的时日更能缩减许多。

至于这北三路的百姓们,也不必再如遇水蝼蚁一般四下里仓皇迁逃,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她细细琢磨着,不由得翻身,隔着这薄帘去望他被烛光勾勒出的身影。

虽是离得这么近,可却如隔了千山万水一般远。

从他二人相见,她便再没唤过他一声“陛下”,而他对她更是一反常态地以“朕”自称,疏离之感油然而生。

做臣子时本该疏远着他,可她与他却是那般亲密;如今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却比君臣之间更不如。

妻?

想到这个字,她便觉得万分讽刺。

不过只是两个各怀心思又兼国恨家仇的人,以这天下苍生为念,拿一纸黄诏拴在了一起罢了。

她想着,不由轻轻阖上眼,再次翻了个身。

入夜没多久,有人入帐呈报。

她竖耳,隐约听得是北面来的捷报,说是狄念统军又夺重镇,而之前在建康路北面的赵平空、郭铭二部亦奉诏率军南下。

听到狄念得胜的消息,她的心底才稍稍好过了些。自己当初令金峡关外禁军退守三十里,噩梦不知连做了多少夜,生怕狄念之部会因她此举而出个什么差错。

幸好禁军无事,幸好狄念无事。

将领报完北面军情,又与他报了其余京畿禁军在三路剿寇的详况。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在听,偶尔会插话问一二句,所谈之事也都是军中机密,但却丝毫不顾忌人在内帐的她。

他如此不防她,却让她心中愈发没底。

可是她无法细想,也不愿细想,只是掩袖遮眼,蔽住那头传来的烛光,轻浅地睡了过去。

夜深之时,猛烈的杀伐之声陡然而至。

她惊喘着醒来,却发现四野俱寂,方才一切不过是梦一场。

可那梦境是如此清晰,梦里面的他持抢纵马,血染铁甲……她心口一下子痛得发搐,起身一把揭开帘子朝外帐看去。

烛光依旧昏黄,帅案上物什略显凌乱,笔上朱墨已干,孤零零地被搁在案前。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眼紧闭,呼吸平缓,纵是睡着了,身子也仍旧是挺得硬直。

她怔怔地望了他一阵儿,见他一切安好,这才拾袖轻擦额角冷汗。

秋夜甚冷,帐中更是阴潮发寒。

她轻手轻脚地下地,拿过一旁的外氅走近他身旁,小心翼翼地盖上他的身子。

可她才一触他,他就猛地睁眼,似是惊梦,然后一把攥住了她轻碰他肩头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她痛不可耐,却咬唇没吱声,由他紧攥。

半晌,他才慢慢松开掌,身上戾气亦收,目光直直探到她眼中,是惧色是温存是迟疑不决。

“孟廷辉。”

他哑着声音低低唤她一声,暖热的唇息拂过她的手腕。

她的身子在一瞬间战栗,这滋味太过熟悉,那是只有他才能令她酥麻发颤的感觉。

烛光细苗轻晃,这一刹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

西华宫中他半夜伏案,她为他披袍,他抱着她亲吻她,她一阵轻笑。

记忆太过美好,却又同样残忍,令她眼角又湿。

他瞥见她眼角水光,蓦地垂下手臂,继而又阖上眸子,再没出声。

到底不是当初。

她收回手,缓缓转身撩帘,躺回榻上,面朝内侧,紧紧紧紧地闭了眼。

·

翌日天明,她独自一人去给青云饲草,手抚摸着那具御赐鎏金宝鞍,静默了许久。

正要回去时,却见有士兵急急地来找她,说是岳临夕自舒州城中回了大营,请她入城去。

她胡乱将两只手在裙侧擦了擦,便连忙随士兵回了中军大帐,就见岳临夕在侧,正与他在说着什么。

舒州城中的遗臣们皆已同意,只是恳望见她一面,这确是在情理之中。

他略略一问,便将岳临夕打发到帐外候着,然后转而看向她,“挑个人陪你入城,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点了点头,想着道:“就叫殿前司的卢多陪我去罢。”说罢,便转身要走。

但他又在后面叫她,“孟廷辉。”

她回头,就见他眼神清锐地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朕在营中等着你。”

她的心头突起酸涩,轻声应道:“知道了。”

“去罢。”他低声道。

她曾经欠他一个回来,欠他一个孩子,欠他一生一世的相守以共。她曾毫不留情地与他生离,更曾想任性专横地与他死别。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

只是这一次,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他,更不允她一走就不回头。

这江山天下若是没了她,于他而言便不再是完整的。

舒州城中并没她想象中的仓乱。

与从北境一路南下所路过的数座州县相比,舒州城中可堪算是井然有序且民生尚安的了。

卢多本在殿前司侍卫班,从前在京中是见过她的,此次随皇上出征北上,虽看不明白她与皇上之间这种种事情,也不明白她去舒州城中是要做什么,却还是恪尽职守地一路护着她,不多一句闲言。

岳临夕竟也出乎寻常地没有同她怎么说话。

孟廷辉心下暗想,当初他因她之故而被英寡截杀近千人马,又被逼派了眼下这差事,想必心中是怨恨她的。但若不是因他招供,她中宛皇嗣的身份又怎会暴露?她心中亦是怨恨他的。

如此一想,她便也不乐于主动与他搭话,只待他一路将她带到相约之地。

舒州城被寇军攻占时,知州早已被杀,因而这城中的知州府衙便成了这些中宛遗臣们的聚首议事之处。

三人下马,岳临夕先行通报。

她打量了一下府衙院内,见有数个持械士兵守着,眉头不禁蹙起。

身后卢多突然拿什么东西碰了碰她,她回头一看,见是一把短刀,又见卢多冲她使的眼色,便飞快地接过来收进裙腰内。

待到入内时,那几个士兵果然来搜卢多的身,见没搜出什么东西来,便放卢多随她一并进去了。

她身份尊贵,自是没人敢来搜她,一路入内走到最里面那间屋子前,卢多又被人拦住,说是只准她一个人进去。

卢多不依,可却争不过那人,顿时咬牙作怒。

孟廷辉安抚道:“你且在这儿等着我,放心,决不会有事儿的。”然后冲外面守着的人一笑,“有劳。”

那人忙道“不敢”,躬身推门,请她与岳临夕进去。

他二人一前一后进去,里面早已坐了数人在等,一见她的身影,便纷纷起身,垂头行礼。

岳临夕引她到一位略为年长的男子面前,道:“这位是原中宛朝中吏部侍郎范裕范公,中宛亡国后受诏数次却未出仕,二十多年来一直留在建康路。”

孟廷辉张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范裕,却只是笑笑,没多言语。

当年中宛的那些故老重臣们如今皆已作古,这一个原吏部侍郎当是这些人中最大的官了,而这范裕如今虽已不复年轻,可却还是能想像得出来,他在二十多年前当是怎样一个傲骨铮铮的男子。

见她面对范裕都不开口,岳临夕也不好再引见这屋中旁人与她,只是对范裕道:“范公有话可以问了。”

旁人只觉她态度倨傲,也不敢主动来与她搭话,一时间这屋子中的气氛竟是格外僵冷。

范裕对岳临夕微微晗首,使了个眼色,见岳临夕转身退出门外,才转眼看向孟廷辉,道:“大皇子郑国公当年本有一幼子,却在国破之时被敌军所杀。乾德三年二位皇子受诏迁往京中后,大皇子才又得以娶妻,可惜也只得了一女。”

孟廷辉轻愣。

没想到这范裕一张口,便是这么一番单刀直入的旧事重提,上来便直言她的身世,倒让她丝毫没准备,一时竟有措手不及之感。

范裕悠然落座,目光探向其余几人,不慌不忙地,像讲故事一般地开口道:“乾德六年秋,平王以莫须有之罪名诛杀孟氏四公及其宗亲,四公阖府上下莫论清客门生还是丫鬟小厮,没有一人得以幸免于难。是夜,郑国公独女的乳母抱了她去逛市子,留了自家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在府中,却被皇城司的人当作郑国公的独女给杀了。乳母在街上闻得孟府生变,便抱着女婴在街角窝藏了一夜,翌日听见自己在孟府做清客的夫君亦已丧命,这才带着郑国公的独女一路逃回了潮安北路的娘家。她回到潮安才发现自己又有身孕,欲带着孟氏独女避难于娘家,可却不为娘家人所容,硬迫她下嫁与外汉。她为保全孟氏血脉,遂将女婴托付于冲州城外的尼庵中,自己远嫁成府路农户人家。她本欲过些年,待日子过安稳了,便去尼庵中寻人,可却没料到乾德十四年时朝中那一道整饬潮安寺庙尼庵的诏令,令她从此就失去了那女婴的音信。随后辗转十余年,当她与我等稍稍探得一些眉目时,却发现那女婴已经成了当今皇上最宠信的女臣。”

孟廷辉一直到听他讲完,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轻轻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范裕道:“当年你的乳母,正是尹清的亲娘,而尹清则是当年惨死于孟府中的那名清客的遗腹子。”

她微怔,片刻后又低眼,不予置评。

范裕突然起身,脸色变得极严肃,冲她道:“当年中宛亡国之殇是何其痛也,孟公之死又是何其冤也!你的乳母为了保你的命,是吃了多大的苦,我等为了等今日这一刻,又是忍辱负重了多少年!可你竟然做了那男人的皇后,同意那分封一事,你可对得起所有的这些人这些事?!”

孟廷辉抬眼扫了一圈众人,最后盯住范裕,道:“可是你等却不知,当年倘是没有他,我早就被冻死在破庙中了。当年救我于寒夜大雨中,又将我送去冲州女学的贵人,正是他。”

几人皆惊。

范裕更是愣了片刻,才微微皱起眉头,冷声道:“可当年下那道诏令的人,正是他的母皇!你孟氏与大平皇室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你怎能与他纠缠不清?”

她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道:“你们今日叫我入城,想必不单是为了说这故事。究竟意欲如何,不如直说了罢。”

范裕看几人一眼,然后才慢慢道:“岳临夕与我等说了,你虽是做了他的皇后、应了他的计议,可你是被逼的,我等亦不会因此而责怨你。如今他既是肯册你为后,便是对你还有旧情,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他顿了顿,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甚为平静,才又道:“倘是你能找机会将他杀了,这大平禁军便是群龙无首,我军必会长驱得胜,一复亡国故地!”

她冷冷抬眼,“倘是将他杀了,大平诸将必会率军回师为他复仇,北境一旦松颓,则北戬虎狼之心亦不能挡,到时候这数路又将是战火燎原之象,而谁胜谁负谁又能说?我岂会做这种无果的事,又岂会再陷这诸路万民于战火荼毒之中?”

范裕脸色僵住,“你身为孟氏唯一血脉,岂能不为复国之业出力?!”

她轻蔑地看着他:“倘是复国不为百姓所崇,更使百姓居无安所、人无安虞,这国宁可不复!”

范裕气得连胡子都发抖,“你当真不肯悔改,当真不肯去杀了他?”

她静坐着,不吭一声。

范裕连连冷笑,“好,好!你既然不肯杀她,我等便借你之手杀了他,替你为孟公报这血仇!”

她眼底微惊,站起身来疾声道:“你要做什么?”

范裕脸上怒气更盛,“我等昨夜便已在城西三十里处的山口处设了伏兵,到时只消派人去告诉他你往西逃跑了,你以为他会不会去追你?”

她心底大骇,脸色有些发白,咬唇道:“那你这算盘怕是白打了,他心中只怕比你还要恨我,断不可能会亲自追往西面的。”

范裕盯视着她,狠狠道:“你既是进了这舒州城,我等便决不会再放你走。不如你就在这城中等着,听那西面的消息如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