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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沈知书大约是在六岁时,头一回懵懂地感受到自己有一双多么了不得的父母。
彼时他已受召入宫做太子伴读逾两年,而他的父亲已有七年不曾过问朝事政务——若非两年前皇上与平王为太子筵天下之师,父亲因之奉诏举家返京,只怕以父亲的性格,在他及冠入仕之前是不会允他有机会亲近皇家半分的。
那一日课毕,他与太子如平日一般依礼谢拜过翊善与直讲,再依次退出资善堂,只待宫人为他们着履佩剑后便去武场习马。
出得殿外,见父亲于数丈之外的阶前负手直立,背影挺拔,一如往日。
父亲身前却站着一个人,这倒是不同于往日。
那人看装束应是朝臣,品位不低,年纪看起来略长,此刻正情绪激动地对着父亲说些什么,而父亲却是长久地沉默不语。
六岁的年纪正是好奇的时候,沈知书扯了扯太子的袖子,拉着他一同快步躲至离那二人最近的一根殿柱后,想要一听究竟。
太子比他年长,虽是平日少言,遇着此刻却不得不出言提醒他:“延之,此举于礼不合。”
沈知书瘪瘪嘴,想起数月前刚刚习过的诸礼典仪,心下顿时忐忑起来,正当踌躇之时,却见前方那人竟做出了更加于礼不合的举动——
那人俨然是克制不住情绪,伏身拜倒在父亲身前,口中道:“太傅当年与家父同为宰执,安邦立国、佐助朝政,而今国朝逢难,诸公委我前来劝请太傅出山,以解皇上之忧,谁知太傅竟不为所动,莫不是当真要视西南诸地流民尸野若无物?然苍生何辜,百姓何辜啊!”
沈知书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一切。
一个看上去位高权重的男人如此恳切地乞求父亲——虽然他并不能尽然理解对方说的这一切——已让他在惊诧好奇之外,隐隐生出对父亲的崇敬仰慕之情来。仿佛此刻眼前的这个父亲,与自己印象中那个温文内敛、平日里照看太子课业、闲来以笔墨怡情的太子太傅并不是同一个人。
因是背对着自己,他并不能看见父亲的神色,只听得父亲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父亲扶起拜伏在他身前的男人,终于缓缓开口:“廖大人,沈氏一门身负浩荡皇恩,若国朝有难无解,自当不会冷眼旁观。此次西南涝灾百年罕见,赈灾济民事关体大,恕沈某不问朝政多年,不敢以一己私见左右国策。而今朝中不乏能俊后辈,廖大人与诸公不妨兼听兼信,必能定夺出济民善策;且皇上与平王固非庸主,断不会因离了某位臣工便治不了国了。”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被唤作廖大人的男子情绪渐稳,却目光复杂地看向父亲,仍是不肯轻易放弃,“太傅话虽如此,然国朝缺了太傅为相,实乃一大缺憾。太傅当年正值仕途巅峰却辞官请归——这些年来竟真没有一丝悔意,动过再度入主中书的念头么?”
沈知书半晌不闻父亲答话。
过了很久,父亲方波澜不惊地回答道:“沈某自有取舍,劳廖大人费心了。”
·
次日清晨,沈知书领着妹妹依例去给父母问安,刚走至父母门前,就听母亲略带无奈的声音从内传出,应是在对父亲说话——
“对外尽称不问不管,却是一夜不眠地写这封赈灾札子,倘叫皇上与平王读了,定要再劝你复视朝政。”
父亲回答道:“所以我叫最信得过的门生誊抄过后以他之名直呈中书,不叫旁人得知这是我的政见。”
“这又是何苦?”母亲语气果决,“若是真放不下,就回政事堂罢。”
父亲此刻却无丝毫迟疑:“当年既已做过取舍,便断不会回头反复。然而似你我之为人臣者,又有谁会眼见国难而无动于衷——两年前那次禁军皇城司内讧,你当我不知你亦有暗下联络旧部除奸?”
母亲笑了笑,不再吭声。
沈知书记得很清楚,“为人臣”于他而言的意义,虽在此后这一生中被不断打磨修注,然最初的理解与认知,却是真真切切地源于这日清晨在父母门外听到的对话。
·
那一晚归府,沈知书忍不住将头一日在资善堂外的见闻告诉了母亲,又期待地向母亲询问父亲所言的“取舍”到底是什么。
母亲在那一刻的神情极是温柔——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然后坦然地、微笑着回答他:“你父亲当年舍的是他如日中天的仕途,取的是我。”
这一回答又令沈知书大大好奇。
如果父亲是很了不得的人,那么能够让父亲为了“取”她而“舍”其它的母亲,是不是更加了不得?只是那时的他尚不知晓,他的母亲在当年亦何尝不是为了父亲而做出了属于她的取舍。
他继续天真地问,父亲到底有多厉害?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依旧微笑着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二)
⎡沈无尘,字子旷。大历元年举进士,第一人及第。历大理评事,著作佐郎,太常丞。时张文靖公、谢敏公、廖文忠公咸荐其能,进改右司谏,太常少卿,秘书监,吏部侍郎,左丞,工部尚书,以年三十二就拜尚书右仆射。……⎦
这便是他的父亲。
天色晴美,资善堂外微风拂柳,十六岁的沈知书倚着池畔廊柱,边读史卷边心想,若是待父亲百年之后史官为其作传,大略就会如此写罢。
当年的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春闺梦里人,国朝首位三元及第的进士科状元,从一介布衣书生至权倾朝野的政事堂右相,仅用了十二年。
这十二年间所成就的丰功与政绩,无前人可比肩磨踵,更无后辈可望其项背。
而当年的沈无尘大约不会料到,他此生在仕途上所取得的赫赫荣光,对沈氏子嗣而言则是毕其力亦无法逾越的高峰。
从六岁至十六岁,从最初单纯的崇敬仰慕至如今刻意的避而不谈,沈知书对父亲的感情可谓复杂到了极点。
世人都道他出身簪缨贵胄之家,身为沈氏长子,自幼伴读太子,师从国朝名士,及冠之年便可蒙恩荫入仕,与天下数万万苦读圣贤书、待挤破头考中进士方能入仕的布衣学子们相比,是何等的幸运。
可十六岁的沈知书却时常觉得,自己是何其的不幸。
肩负这样煊赫的门第与荣宠,他不可争亦不可不争;拥有曾官至政事堂与枢府最顶端的父母,他不可无文韬亦不可无武略;身为太子的自幼伴读与心腹好友,他对权位不可有昭然野心亦不可毫无野心;最为重要的则是,他肩上扛的是整个沈氏一族荣光延续的重任,至于他自己此生要的是什么,却是最无关紧要。
有时他甚至会羡慕自己的胞妹沈知礼。
她率性单纯,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从不会有其她女子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历来是想读书便读书,想习马便习马,想吃什么便要吃,想穿什么便要穿,想笑了便笑,想哭了便哭——纵算父母偶尔会严厉管教,却总也还有他这个做兄长的宠着她。
有一回,沈知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自顾自地感叹:“哥,你长得真俊,难怪京中从贵勋千金到朝中女官,甚而是宫中婢女,见了你都会脸红。旁人都说爹年轻的时候如何儒雅英俊,然而我却觉得,哥你才是京中春闺梦里人呐!”
沈知书揉了揉她的脑袋,笑她道:“你我是同胞兄妹,你夸我俊,不就是要夸你自己美么?”
迎着沈知礼嗔怪的目光,他心中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莫不是自始至终,他唯一能比得过父亲的,便是这一副受女人青睐的皮相么?
但沈知礼起码有一处说的是对的。
那便是他自幼及长,向来只有女子冲他献殷勤,没有他在女人面前吃败过——
直到在二十岁这年,他沈知书在潮安北路冲州府的博风楼内被一个女子指着鼻子骂登徒子和疯子。
他本以为在阴沟里翻船仅此一次便够。
不料时隔一年,甫放外任的他在自己的青州府衙内,被同一个女子,冷嘲热讽地登门来讨债。
真是笑话。
(三)
严馥之她爹叫做严澈,从十三岁开始白手起家做小本买卖,一路将严氏的名号做到大平国内北三路老幼皆知,花了整整二十年。
然后才生了这第一个女儿。
严氏家大业大,虽不说富可敌国,但起码是富甲一方。
严馥之自呱呱落地起便被她爹捧若掌珠,一面享尽富家千金应有的种种,一面养成了既爽快大气、又泼辣大胆的性子。
从懂事开始,她便被严澈教导不可轻信长得好看的男人,尤其是长得好看却没什么本事的男人,因其十之八九定是为了骗她家财的——严澈可是打算将严氏家业尽数传给这个有着精明头脑的宝贝女儿的,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商人,他决不能容忍自己半辈子的心血和基业毁于贪色——尽管严馥之一直冲他嚷嚷自己绝不是一个见了俊俏男人便心智不清了的女子。
所以当王奇被贬入狱,本以为她与沈知书短期之内不应再有交集之后,在看见沈知书出现在自家的青州商铺中,来往进出的女子见了他都不自觉地面庞泛红时,严馥之忍不住想要问问她那个远在冲州府的爹——
这个男人出身京中名门又年轻有为,纵是长了一张她此生从未见过的好看的脸,却也绝不当属于那骗她家财的十之八九罢?
而严澈当然也未料到,他只教会女儿不被骗财,却未教过女儿芳心不付。
那一日沈知书到访严氏商铺,未带随从,也未张口便找严馥之。
他自顾自地逛了一阵儿,仔仔细细地将铺子里所有奇巧的物件都看了个遍,最后指着一对翡翠镯子问人:“这对镯子我要了。”
当时他未穿官服,店内伙计见他年轻、穿得也未见多名贵,一时略有迟疑:“公子不先问问价钱?”要知道这对翡翠镯子亦是大小姐从冲州府带来的宝贝之一,售价很是不菲。
然而还未待沈知书回应,便有人自身后替他答了——
“官衙的老爷们买东西不问价钱,怕是这青州的民风了。怎么着,今日是要直接拿了就走,还是打张字据再拿走?”声音不大,语气半是无畏半是讥讽,不是严馥之又是谁?
沈知书回头看清来人,知她乃是介怀上次王奇夺她彩雕一事,在他跟前一逞口舌之快而已,并无恶意,便走近她身前,低头对她轻轻一笑,“严大小姐,多日不见,近来生意还好?”
这一张脸确是长得好看,严馥之迎着那笑,心里道。
……
她自然不会想到将来有一日这张俊脸会因她而留下一道无法褪去的细长疤痕。而在日后每一回她与他耳鬓厮磨的缠绵中,她都喜欢用舌尖轻轻去舔那道疤痕……
这些都是后话了。
……
而在那一刻,严馥之想到的仅仅是出手不打笑脸人,而自己方才确也是小家子气了。
转身示意店内伙计将镯子取出细细包妥,再引沈知书入内堂上座,且奉上一盏名茶——肯出这么一笔大钱的,自然得是贵客的待遇。
“沈大人买镯子何用?”严馥之略有好奇。
沈知书仍旧轻笑,回答得极其直接:“送你。”
……
多年之后她问他,当初到底是何居心。
他笑笑,答说受不得自己在女人面前吃败,便要用这手段在她面前扳回一城来——有用么?
她当时被他抱在怀里,一口咬上他的颈侧,恨恨道,叫你明日上不了早朝。
……
自然有用。
严馥之虽是相貌出众,又有严氏千金这个身份加持,可潮安一路富贾圈中谁不闻她脾性,能有家财与严氏相持,又兼有气量和气度镇得住她这脾性的男人可谓少之又少,她又何曾被人这样撩拨过?
当下她竟也似旁人一般面庞泛红,一时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只能干瞪着沈知书,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就闻沈知书好整以暇地继续道:“是以略表沈某对严大小姐肯相助王奇一案之谢意,还望严大小姐莫要推拒。”
——原是为此。
严馥之脸色恢复如常,清了清喉咙以掩饰自己那一瞬的失态,“沈大人客气了。先前不是已免去了严氏于北境互市的税赋么?又何必再破费这一次。”
沈知书道:“先前是州府为酬严氏为朝出力,此番却是沈某私心欲谢严大小姐对沈某的信任。”
他这话听上去客套,可却全自真心。
从小见多了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何时遇到过似她这样只消只句片语便信他所言之人?更遑论他当初要她做的事情背后担了多大的风险——纵算是免赋可获重利,但若是王奇未被一击而倒,她严氏将来在潮安却要如何安处?
严馥之却弯了弯眉眼,竟是笑了,“沈大人在知州位上的朝禄能有多少?买这对镯子送给我——得花你几年的俸禄?何必费钱。”
她的语气平常,也并未着意嘲讽,可这话任是叫旁人谁听了必都不会觉得顺耳。
然沈知书面色未变分毫,却是拿出那包好的对镯,平摊在掌心中,递向她道:“最怕便是严大小姐不知此物要花我几年俸禄,否则如何彰我心诚?”
严馥之当下心中对他微微侧目。
平日里所见的男子多是庸常之辈,常因家财比不得她严氏便自觉低她一等;偶有身负才学者,却是满腹傲气自尊,一面看不起富商贾人的重利,一面又深怕因空有才学而被富商贾人所看轻。
若是她方才那话叫这些人听见,定以为被她所轻视,少则作色拂袖离去,重则动怒与她争论。
而他却丝毫不觉她这话有折贬他一毫,并坦荡荡地承认——
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身后是要有多深厚的家学与底气,才能作出此等反应?
……
沈氏那如高松厚岩般的家风,严馥之在数年之后才有机会切身体会领悟,回首再看当初,才知沈知书这骨子里的气度是来于何处。
她不会忘记头一回入京中沈府谒拜他父亲时的景象。
当时礼毕,她很是紧张地抬头望向身前这个久负盛名、誉满天下的长者,深怕自己做错一事、说错一词。
而沈无尘微微笑着看她,仅道:“得妻如汝,延之之福。”
然后便转身踱步入了内堂,略去了所有剩下的繁文缛节,亦拂去了她心头的所有重担。
那一刻若非沈知书在侧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
收敛了心底微动,再看一眼被递至面前的对镯,严馥之倒也不再推却,一面笑着,一面大大方方地接过,然后轻轻巧巧地戴上自己的双腕。
名贵的丝缎大袖自她腕间滑落,不经意间露出一截手臂。翡翠冷色衬得其肌肤白皙柔嫩,如葱般的长甲染着蔻丹,被那翠色一映,美得更是浓烈张扬。
沈知书看着,笑了笑,然后缓缓站起身来:“那沈某便不多扰了。”
那一夜,这一抹浓烈张扬的美色径直踏入沈知书的睡梦中来。
他于半夜间被自己的梦活生生地催醒,鲜活的梦境与身体的原始反应竟让他一时忪怔。
转眉望向窗外的烟灰天色,他脑际逐渐清明,然后想到自赴任青州以来便未近女色分毫,于是心下释然,也就并未再多琢磨。
时隔又数月,在北境二国互市诸州开市之典上,沈知书才再次见到了严馥之。
数丈之外,她正与北戬商贾说着话,言谈间不知被哪句话触到,她竟不顾场合地开怀大笑,整个身子随着那笑都在微微震颤,衣袖轻抖之间,腕间翠镯忽隐忽现。
沈知书就这样遥遥地望着她。
这个女子,与他从前在京中近触过的那些名门闺秀是那么的不同。她明明有玲珑手腕,却仿佛不将礼教放在心上;明明拥有一副傲视旁人的美貌,却被那爽直泼辣的性子遮去了艳光。
然后自他脑海深处,以为早已被忘却的梦境竟在此时一点点地浮现出来,又一次鲜活地跳动在他眼前,心口亦因之变得发热而微烫。
而这一丝微烫便足以令他警觉。
当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极度清醒时依然能因她而变得异样,他便知,此事确也无需再多琢磨了。
当日大典既毕,沈知书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胡越林叫至跟前,直截而了当地吩咐:“去查,严氏大千金是否已有定亲,或是与任何男子过从甚密。”
纵是旁人都道他行事风流,他却自有原则,但凡已有所属的女人,他是碰也不碰的。
胡越林虽略感诧异——并非是因沈知书提的要求,而是严馥之与他过往的那些女人实是相差甚巨——却也并未多问,只领了命便退下了。
不多时便传回了消息,沈知书听后露出微笑。
是夜,他睡得踏实又纯熟。
(四)
论严馥之那富足的家境,实是难以想得出能靠什么东西撬动她的芳心。
而沈知书追求女人,自有他不同于寻常人的一套打算。
他从不去琢磨对方中意什么而曲意逢迎,更不屑以死缠烂打令对方屈从。他向来要的是女人对他的由衷爱慕,要的是为他此人所折服,要的是心甘情愿一往情深。
翌日,知州府衙向青州城中与北境互市获利甚巨的几家商铺派了飞帖,邀以是夜过府,沈知书欲向诸人小贺,顺道一谈来年互市税赋诸事。
严馥之接了下人呈上的飞帖,并未怀疑分毫,只吩咐了夜里出行诸事,便继续与账房盘铺子里的库数。
到了临行之刻,她方从一团杂事中抽出身来,欲拾袖拭去额角轻汗时,晃眼瞥见腕间那抹冷玉,人微微一怔。
想到今夜要再次见到沈知书,不由忆起上一回心底那微动的感觉,连上车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她低眼,这才发觉这一对镯子自打那一日戴在手上后,至今未曾摘取下来过。
至府衙门前,早有人在等着她。
那人擎着红纱灯笼,向她问过安,引着她一路穿堂过屋,至府中后院方止了步子。
一院清净,毫无杂人闲声。
朱亭四角挂了灯烛,晕渺光线下沈知书一人独坐,身前宴几上简单地摆了几样酒菜。
然而那宴几不是寻常宴几,那装盛简单酒菜的盅碟亦非简单盅碟。紫檀木镂花束腰,其雕工之精湛,便是放眼整个潮安北路也难得一见;白底玄纹御窑瓷,简朴中透着高贵大气,比起寻常官窑出品更显精致,非出自御赐不可得。
虽知沈氏一门坐拥开朝立国之功,却不想其能够得宠受赏若此,连在沈知书出京外任的府衙里,这天恩都是随眼可见。饶是严馥之自小见惯了各式荣华,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先前仍是小觑了沈知书。
落座时她问道:“其余人呢?”
沈知书自然明白她指的是那几家他用以为今夜之邀做幌子的商贾,仅道:“大约是路上耽搁了。若是严大小姐不介意,不如与我先聊聊这北境商市。”
他的语气正常且又有分寸,严馥之自无不应之理。而她哪里能料到,就在她入府落座的这一会儿,那几家商贾已被沈知书派出去的人告知,知州大人身体有恙,今夜之宴需改他日了。
论起这北境商市,严馥之确实很有话要讲。
严氏在商界称雄北三路,今年将重心移向青州,又让最精明的大千金亲身坐镇此地,其于互市一事上的野心昭然若揭。然而国策新开,眼下诸多互市新政仍是令行商之人掣手掣脚,严氏为青州分号倾投的家财不是小数,自然是希望能够尽早回本获利。今岁虽得益于王奇一案而获州府免赋,可来年境况若何,却还需看政令何出。
面对沈知书,严馥之直抒胸臆己见,滔滔而言半天,最后道:“这针对互市的赋税政令倘不放宽些,只怕日后渐无重贾肯来青州投财,而青州州府想要以商养民,将青州一步步变成潮安商赋重镇的念头,只怕也是妄念。”
沈知书闻言沉静片刻,定望向她。
严馥之心想,他大约是未料到她能说得出这一番透彻话来,正如她亦料不到沈知书接下来开口说的这席话:
“严大小姐言之有理。然而这互市之赋倘减得多了,潮安一路的商贾人人皆想要来北境争利,将物资钱财尽往北境数州倾囤,势必会令潮安其余诸州府物价升抬,此助青州官商得利,然于一路民生何益?”
严馥之微诧。
原以为他放外任出知青州,仅是因他蒙恩荫入仕,无政绩不足以服人心,来边地一年半载正好可作他回京升官的踏脚石,岂料他不仅熟知这商市政务,更是开口便谈潮安一路,俨然是打算货真价实地做点政绩,且言谈之间更未将自己仅拘守于这青州任上。
不由的,她心中对他的认知,又再次改变了些。
而这改变令她再一次心头微动,而这动亦更甚于前一次。
“我与大人谈商利,大人却与我谈民生。”她于今夜头一回面露微笑,“却是没有法子再谈下去了。”
沈知书回以微笑,“那便谈些其它的。上一回于互市大典之上,我见严大小姐与来贩商马的北戬商贩言谈甚欢,是严氏亦有意于贩马?”
严馥之摇头,“是我想要买马,与严氏生意无关。”她见他目色探究,又进一步解释道:“家父在冲州府养有数十匹良骏,我自幼便喜骑马。此番人至青州,平日里没甚么可消遣的,便叫人在东郊买了块地,想要建个马场,聊以自娱。”
须知这养马一事极是耗财费力,然自她口中轻巧道出,却像寻常之事一般。
……
沈氏自不如严氏富足,然论起这富足一事,天下又有谁比得过皇家?
他与沈知礼自幼习马皆在御用上林苑,所骑之马皆为精挑细选的御马良骏,所师之人皆是宫中禁卫翘楚之辈,放眼这天下,能享得这等恩典的,又有几人?
便是倾国富贾,亦不能比。
……
沈知书自然不会说这许多,仅道:“舍妹也爱骑马。来日若得空,或可一睹严大小姐驰骋英姿。”
此时夜渐深,他的神色依旧寻常,而严馥之只当这是他的客套话,便亦客套回道:“若来日得空。”
头顶朱亭一角灯烛闪灭,她方觉出二人已聊了这么久,而其余商贾至此时仍未出现。
而府衙中人适时来报,道今日飞帖派得仓促,所邀其余几家今夜皆有事,怕是无法前来赴宴了。
沈知书颔首以示知晓,并无愠色。
严馥之闻之,则向他告辞道:“既如此,我久留于此也没甚么意思。关于北境互市诸事,若大人还有什么要询问的,便择日再邀众人共聚相叙罢。”
说着,她站起身,行了个浅礼,就要离去。
许是忙了一日本就疲乏,兼之坐了太久,她竟在转身之时足下不稳,险些趔趄跌倒,而沈知书在侧,眼明手快地伸臂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扶稳。
在这略微惊心的一刻,严馥之下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臂,只待彻底站稳,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当即将手松开。
阔袖曳荡,一抹翠色浮于腕间。
沈知书看清,更觉方才握在掌心中的肌肤细腻柔滑,令人心驰神往。而她那下意识的主动一握,则更令他心旌摇荡。
在那一刻他内心中的喜悦之情几乎难以掩饰,可他却仍旧成功地维持住了如常神色,对她微笑道:“慢走不送。”
(五)
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极为顺理成章了。
知州府衙第二回去严府请人,是胡越林亲自登门拜访的。他向严府下人说明来意,便不急不躁地在门厅等着,叫人去向严馥之传话。
而严馥之得闻府衙来意,说不惊讶是假的。
原只当那一句“若来日得空”是沈知书的客套话,谁知他竟真的再度派人前来,请她拨冗前赴骑习之约。
她几乎没有多想地便应承下来。
在更衣束发准备出行的时候,她方缓缓觉察出,对于这情理之外的邀约,自己内心深处当亦是有些盼望的。
待至前厅,严馥之看见府衙来人是胡越林,则更在她意料之外。
这个沈知书从京中带来青州的心腹亲随,在知州府衙上下的地位自不必多言。此番竟是派他亲自前来,倒令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沈知书此邀的真心与诚意。
胡越林看见她,态度恭敬而温和,俯身抱臂地向她行了礼。
严馥之一怔,连忙回礼道:“胡公子多礼了。哪里有官衙中人向庶民行礼的?”
胡越林微笑道:“在下今日并非为公务而来,乃是奉了大公子的私令,来接严大小姐的。既是大公子的私事,沈府中人又怎可对严大小姐失了礼数。”
这话说得直接而坦荡,却叫严馥之听得耳根发烫。
见她一时无言,胡越林引臂指向府外已备好的车驾,继续道:“严大小姐,请。”
此去路程不算太短,严馥之虽不知这是要去往何处,一路上心中却无一丝慌疑——倘叫严澈得知他这宝贝女儿对男人如此不设心防,怕不知会如何痛心疾首。
大约走了六炷香的功夫,车马才渐渐止步。待完全停稳后,胡越林上前揽起车帘,迎她下车。
有风扑入车中,裹杂着远方骏马嘶鸣声,依稀窜入她的耳中。
严馥之抬眼去望车外,就见沈知书负手立于不远处。
青簪墨发,一身劲装,英俊倜傥得令周遭事物都黯淡了颜色。
她下了车,一面不疾不缓地走向他,一面放眼打量四周。这看上去是一片马场,然而几无人迹,占地颇广,处处透着粗粝之风。
“这马场,”严馥之待走近他身旁,开口问道:“绝不是哪家富商所私有的罢?”
“不错。”沈知书点头,一面引她走向马场深处,一面答道:“这里原是青州大营的军马场。年前青州大营重修营砦,于营东新建马场,更便于军中管理调度。此处因被废置,留待来年拆了重做屯田。”
严馥之心下微震。
虽前事种种已令她渐次明晓沈知书对她心存何意,然而邀她骑习竟是将她径直带到军中马场,这气度手笔未免仍是过大了一些。
像是要助她验证心中所想,沈知书侧首顾她,继续又道:“我想这马场既是废着,不如问大营那边借来,陪你聊作消遣。”
说话间,有人将早已备好的马牵来与二人。
两匹马俱是宝鞍玉辔,毛色通亮,身高骨壮,一望便知是上等良骏。
严馥之伸手轻抚其中一匹,见其垂尾低首、轻喷鼻息,便扶鞍踏镫,利落上马,转首对沈知书笑道:“那便谢过大人美意。”
沈知书见她爽直大气,亦微微笑了,旋即翻身上马,乌靴轻磕马腹,跟上了她。
二马先是并辔而行,不多时便因马道变向而渐次分开。
严馥之驭马跑了数个来回,停下暂歇之时,禁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沈知书。
风过眉睫,但见他精神抖擞,扬鞭催马,在他驭下那马儿奔驰如飞,进退亦如雷动电鸣,而这马场上设置用来训习军马的高低障碍被他尽数腾挪跃避,远远望去竟极赏心悦目。
原只道他是文官出身,却不想上了马背依旧风姿卓绝,令人叹服。她转念一想,忆起他多年伴读太子,想来骑射亦当是自幼所习,能有此等骑术当不为怪。
直待他纵马跑完整个场圈,方勒缰减速,缓缓靠近她的所在。
此刻他的衣襟略有汗迹,束发微乱,握着缰辔的双手因发力而凸现青筋。而这些落在严馥之的眼中,只觉他俊美之外亦有阳刚之气,倜傥之外更添几分坚毅果敢。
她看着他,大方而由衷地称赞:“沈大人好骑术。”
沈知书略笑了笑,却是难得自谦道:“我在京中有一位挚友,眼下正在禁军三衙马步军中最为翘楚的神卫军中效力。倘来日有机会你见了他,方能知这世上何为好骑术。”
严馥之欲道她何来机会见他那位挚友,然迎着他此时坦诚真挚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将这话压回心间,转眼去望西面远山斜阳。
正逢日头西移,霞飞云边,她的面庞亦被这天色映出微微金光。
沈知书缓缓收敛了笑意,自她身侧抬臂伸手,轻抚过她耳边碎发,但见她遽然转眸,便淡淡道:“沾了落叶,替你拂去。”
严馥之怔然,有红意自她耳根逐渐弥漫开来,继而染透她的整张脸庞。然后她低眉垂睫,任他的手指顺着她耳侧颈间慢慢滑落,半晌才扭过头去。
连一直随侍沈知书不出五十步的胡越林,在目睹这一刻后都觉得,此事应当算是水到渠成、再无变数了。
(六)
新帝登基,皇诏遍传天下诸镇各州,严馥之虽远在青州,却也闻得今次登基大典前导官一职,竟是由出身潮安北路、自入仕以来已将京中朝堂搅起了不小波澜的孟廷辉来担当。
她听周遭人等无一不在谈论此事,只顾径自微笑。
自冲州女学一别,已近两年未见,而今后若想再见,还不知会是何年何月。
偶尔听到关于孟廷辉在京中朝堂上的风波传闻,她便会想到那一个被孟廷辉放在心头十余年、位在九天遥不可及的男子。
继而会更加钦佩孟廷辉的勇气与果敢,须知这一条路是多么的艰险难行,而她却走得步步深情——试问这世间似孟廷辉这般的女子,又能有几人?
……
不日,严馥之在京中做官的堂兄回潮安省亲,途经青州,顺路过来探望她。
多年未见,堂兄笑叹当年的小女孩现已长成手握半数家业的严府大千金,当真是岁月如白驹过隙。
严馥之也笑笑,问堂兄在京中近况如何。
堂兄便与她聊些京中风物,新帝新政,朝堂气象,自然也少不了谈到出自潮安冲州府女学的孟廷辉。
当真不是寻常女子,堂兄最后这样感叹道。
严馥之听后轻笑,心道此事我当比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得清楚。
末了,堂兄说到青州一地政治民生,向她道:“现下知青州的天章阁侍制沈知书,乃是新帝原来在东宫的心腹近臣,而今新帝登基,朝堂皆传不日便将召其回京,近奉天子。沈知书在青州任上政绩斐然,倘是这一走,继任者不知会是谁,而新政又会否影响到严氏在北境的利益。”
严馥之听后微微蹙眉,未即答话。
堂兄既提起他,便忍不住又开口道些逸闻:“想沈知书从前人在京中时,风流轶事何曾少过。上至朝中女官,下至贵府千金,谁人不慕其俊秀风采。然沈氏家门煊赫,将来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方能嫁进沈府。而今他人在青州,也不知是否还如从前那般风流多情,料其在青州任上纵是有心仪之人,亦不过是他多年四处留情之一罢了。”
话毕,他见严馥之半晌无言,只当她是无意于闲谈此种种传闻,便笑了笑,“是为兄多言了。夜已深,你也早些歇息罢。”
……
召沈知书回京的圣谕并未如众人传言中那般出现。
相反的,沈知书接到的京中上谕则是表彰他在青州任上的政绩,勉励他继续勤政。而随上谕而来的皇上私谕,则言简意赅地表达了为何需他继续留任北境一事。
读罢这一封由其亲笔写就的御信,沈知书沉默了一阵儿,转手将信锁入屋内搁置所有重要物件的铁盒内。
隐约地,他依稀忆起六岁那一年在父母房门外听到的那一席话。
他素知皇上心有大志,而他既为人臣,又岂能不尽一己之力佐助人主。
……
又数日,潮安安抚使司遣人来宣安抚使董义诚之令,命沈知书携备粮晌,前往距离青州一百八十里处的柳旗大营劳军。
接到这自冲州府发来的使司之令时,沈知书正与通判曹字雄合议今岁衙吏铨考升迁诸事。待听完来人宣令,曹字雄率先皱起了眉头。
“不日前潮安转运使司才出明文,削减柳旗虚废粮银,此令出自转运使温迪温大人,断不会有误,”曹字雄边思索边说道,“这安抚使司怎会又令大人携粮前去犒军?”
沈知书也搁下了手边诸事,一言不发地沉思着。
曹字雄又继续道:“潮安两司不睦,此事人尽皆知。此番青州犒军一令事出蹊跷,大人需得三思,不可轻易前往。”
沈知书道:“如何三思?难道要公然抗令不从?”他轻笑笑,可眼里全无笑意,“这使令本身毫无可以质疑之处,而青州在诸州镇中又是离柳旗最近的,我有何理由不去?”
曹字雄还欲再言,却被沈知书打断道:“更何况,倘若此番柳旗一营果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似你我之为人臣者,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而无动于衷。”
闻此一言,曹字雄默然片刻,然后垂首叹道:“是下官僭言了。”
……
在看见从知州府衙车驾中下来的人是沈知书本人时,严府众人皆尽惊讶,一面慌忙迎他入内上座,一面火速去通禀人在内堂的大千金。
严馥之闻报后思虑半晌,方缓缓步出房门,走至府中前厅。
见她来了,沈知书微笑如常,对她温和道:“自马场一别,连日来政务冗繁,未能抽出空来见你。你可还好?”
严馥之敛袖行礼,目视于地,回他道:“大人驾临,严府蓬荜生辉。只是倘若有事,但叫衙役传令即可,大人又何必纡尊降贵地亲来此处?倘叫旁人得知此事,必会误会大人与我的关系。”
沈知书听清,看着她这不带一丝笑意的面庞,亦渐渐敛去了嘴角微笑。
上一回她的默许与回应仿佛仍在眼前,可她此时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此行他本怀有热烈情肠,然而此刻却如被泼冰水,令他一时难以接受。
半晌后,沈知书方开口,却是反问道:“你与我的关系——这两情相悦一事,又有什么可误会的?”
严馥之道:“那么便是沈大人误会了与我的关系。”
沈知书闻她此言,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自幼及长,他的确从未遇到过似她这般直率泼辣的女子,自然更从未遭受过这般被玩弄于鼓掌中的感觉。
他用了一些时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回她道:“明日我需北上柳旗大营犒军,此行又将耽搁数日,若今日不来见你,不知又要让你等上多少时日。倘是你今日心情不爽,那我也不再多扰,但待我回青州后再来看你。”
严馥之一直未抬眼正视他,只道:“我以为大人今后与我,其实不必再见。”
沈知书定定地看着她,“你心底究竟何意,不妨说得更清楚些。”
而她此刻终于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大人出知青州不过再一两年便要归京,前程似锦不待多言。而我一介商贾女子,与大人绝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又何必浪费你我二人精力时间。这些话纵算我不说,大人也应当很清楚。”
沈知书双眼中终于浮起一丝怒意,一时冷笑,道:“我并不清楚。”
说罢,他本转身欲走,然而理智却被心中层涌而起的傲气与自尊所席卷,于是又回头望她一眼,丢下一句:“便如你所愿,不必再见。”
归府途中,胡越林小心打量着沈知书青黑的脸色,心下亦暗自惊讶。
自然是从未见过沈知书面对一个女子碰壁若此,更是未料到本以为已是水到渠成的一件美事,竟到头来又出了变数。他忍不住开口劝慰道:“大公子费尽心思却讨来这般结果,或可知其根本未将大公子放在心上过——不如便算了。”
沈知书微微闭眼。
想到这大约仅是一时迷恋,还好并未投入一腔深情,料想此时抽身,当亦为时不晚。
……
所以在五日后,当沈知书被柳旗叛军掳扣、命悬于一线而心头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严馥之时,他不禁自嘲。
那是他此生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离他如此之近。
当时他被叛军压着一路走进内城,看见柳旗县令高海被割下的头颅悬挂于内城大道正中,脑壳已被砸碎,更被当做乱军士兵习箭之射盅,他脑中浮现出的念头竟是:自己此番倘是也如这般命丧于乱军之手,这难看的样子可千万不能被严馥之所得知。
念过须臾,方知自以为的一时迷恋,竟实为一腔深情,只怕难以轻松抽身。
身后的叛军小校以为叫他看见高海惨状便能威吓到他,于是再一次逼迫他亲笔手写往报潮安帅司的求命函,令朝廷赦免乱军之罪。
沈知书自始至终未动一下笔,被人几番怒喝之后亦仅是冷眼轻看那叛军:“便杀了我,也不能减沈氏风骨一寸。”
……
而青州官衙接到沈知书被掳扣的消息已是五日后。
胡越林虽一经得知便心急如焚,却仍旧保有清醒头脑地写了三封札子,遣人立刻快马分头送往冲州府的潮安安抚使司、京中的卫尉寺以及沈府。然后他与闻报后同样大为震惊的曹字雄详细商议一番,认定乱军扣押沈知书乃是为了要挟朝廷释其罪,并非真正要取沈知书的性命,遂当下决定青州大营先暂按兵不动,但看潮安帅司与京中朝堂将下何谕令。
有了决议后,胡越林心内亦安定了不少。他略一思索,虽有片刻迟疑,却仍是命人备马,独自前往城东严府,将这即将震动朝野的消息让严馥之提前知晓。
那一日对于严府而言本是极为平静的一日。
可胡越林飞马而至,携来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未多停留便又匆匆离去。
此正逢年末,严馥之本在整理要带回冲州府的奇玩古物,在听得沈知书被乱军掳扣生死不卜之时,她竟面色未起一丝波澜。
稍许停滞后,她继续先前整理的动作,好似真已完全置身事外。
然而下一刻,她就失手摔碎了一尊名贵的玉佛像。
她蹲下,挽袖去捡那些碎玉,又一下子被锋利的玉片划破了手。
看着掌心中缓缓沁出的血珠,严馥之仿佛已经看见沈知书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中,只觉一阵晕眩,险些跌倒。
婢女闻声前来侍奉搀扶,而严府上下又何时见过她这般当众失态,一时无人敢多问。
严馥之回阁歇息少许,待缓过神来后,立刻命人从铺子里把账房叫回来,冷静地吩咐道:“青州分号眼下有多少现钱,尽数给我兑出来。”
钱的用途有很多。
上虽不能通天买仙,然在这人世间,却罕有事情是真的用足了钱也难以办到的。
严府派去至柳旗县城外打探城中消息的人,动作要比青州知州官衙派去的人快得多。原因无它,只因严府的人带够了钱。
待听人风尘仆仆地回报说沈知州虽落在乱军手中吃了些苦头、可性命却全然无碍后,严馥之方沉定一颗心,整个人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想了想,亦让人去官衙给胡越林送了个口信,叫他也暂且放心。
……
此事过后很久,沈知书方偶尔从胡越林处得知,当初为了买他一个平安的消息,严府花费了几近于半座青州城一岁纳的赋钱。
他听了后,自然很受震动,忍不住想要立刻当面问她一问。然彼时北境烽火未平,他居于潮安北路转运使一位上,自然少不得要忙至深夜方能回府。而严馥之已嫁与他为妻,身怀他的骨肉,成日里困倦得紧,一入夜便会早早歇下。
那一晚,沈知书一回府便走去寝阁内,拨开床头帷幔,弯身隔衣拥住严馥之。她睡得浅,经他一抱便醒来,睡眼惺忪中抬手回抱他。
就听沈知书抵着她耳侧叙说了今日从胡越林处听说的事情,然后问她,在当初她怎舍得在他身上如此花费。
严馥之微微眯眼,径自轻笑,没有答他。
然而她却忆起当年岁末严府上下过账时,她爹严澈在看到这一大笔赤数时那痛心疾首的反应:虽自幼教她万莫被男子骗取钱财,却终料不到这钱财会被她为一个男子而心甘情愿、不计回报地挥投出去。
而严澈又如何能知,为了这个男子,她严馥之倾命亦可,遑论倾财。
(七)
在平定柳旗叛军兵变后,沈知书于柳旗县内多留了些时日,与狄念、曹字雄、宋之瑞三人共同督办城营换防、抚恤民众诸事,待启程回青州时,已比孟廷辉晚了十余日。
人至青州境内当日,正逢天降大雪,回城路上于是耽搁了些时间,待到真正入城时,已过晌午。
府衙遣来守在城头等候的衙役肩头已有一指厚的落雪,待见到沈知书与胡越林二人自雪雾中踏马而来,那人焦急的神色方减退少许,又立刻奔迎向二人,火速打点入城事宜。
衙役一面将沈知书的马缰接过来代牵,一面开口向他禀道:“今日有京中的御前行马到青州,眼下孟大人已在府衙内设了贡案,就等着大人入城后回衙接旨了。”他脸上不掩喜色,连平日里不敢随意议论的话也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料想是大人此次平叛受了苦却又立了功,皇上于京中得知后下旨嘉赏大人。”
果然,胡越林在侧闻之立斥道:“大胆。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衙役立时噤声,不敢再胡言。
随后,胡越林转顾一路而来皆面无急色的沈知书,语气亦略有敦促之意:“既有圣旨在衙,还请大公子即时归府,莫让孟大人与御前行马久候。”
此时入城未久,沈知书抬眼望了望天色,又望了望通向府衙的厚雪大道,反而停下了继续向前走的脚步,道:“不急。”
说着,他转身要过衙役手中的马缰,翻身而上坐骑,抛下身旁二人,却是策马向与府衙相反的城东驰去。
胡越林先是微微讶然,待看清他去往的方向,心内又默默了然。
想来那一句不急并非真是不急,而是有一件比这更急的事情,叫沈知书于乱军白刃之下、于如山政务之中、于浩荡皇恩之前依旧惦念不忘,深怕若不急于此一时,便会后悔终生。
大雪封街,青州城东上丘门内大大小小的商铺已尽数阖门闭业。
严家分号大门被敲了十数下才开时,沈知书于门口已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当他侧首回顾看清开门之人,一颗急躁乱撞的心竟于一瞬间被抚静。
北地冬日劲风刮散门头冰雪凝雾,穿着如雪色一般的狐领锦袄的严馥之一手轻按门环,定定地站在门内望着他。
她的神色三分惊讶,二分不信,更有五分犹豫不决。
而沈知书根本不给她任何关门返身的机会,早已一大步踏了进来,反手将门重重关合,切断了她的那些犹豫和不决。
他本有许多话想要对她说——譬如在生死之际他想到的是什么,譬如他此生尚从未对一个女子倾付过如此心意,再譬如纵使再多的不必再见也挡不住他要来再次见她——可是一低头看进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内,他却不知为何地说出了至不相关的一句话:
“不知北地雪大若此。”
说这话时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看向她的目光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严馥之虽不能料到沈知书原打算向她说的那些话,却真切看懂了他目光背后蕴淀的意涵,更为他这甫一回城便出人意料的登门而动摇了原本下定的心念。
“倘不习惯北地气候,何不回京?”
她开了口,这话中语气虽含讽谑之意,但并未如之前一般透着疏远他的态度,反而叫他听来格外感到亲切。
沈知书缓缓地笑了。
然后他探臂向前,执起她一只素手,紧紧地握于掌中。
严馥之轻挣,意欲将手抽出,可抬头便见他双眼之中因连日苦乏而血丝满布,然面对她时他的眉宇之间却盈有温柔爱意,不禁心一软,由着他手上深重的力道将自己心内已经动摇的决意彻底掀翻。
往念随风雪化飞,她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紧握她的手,一霎又想到眼前这人这手险些便化作了白骨一堆,顿时眼眶一热,倾身向前,靠上他的胸膛。
当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时沈知书心想——
他与她之间不如便就这般罢,不提此刻是否倾心相许,不计将来能否长相厮守,便在当下纵享此情此意,如是也未不可。
(八)
冬去春来,夏过秋至,转眼已是又一年。
时至景宣元年初秋,京中发来上谕,召沈知书回京面圣述职。
青州府衙既奉圣谕,便少不得要尽快将沈知书回京需携行的物什备好,以供他可以即刻启程。胡越林闻谕后更是喜形于色,一面替他整理公文,一面道:“大公子自放外任至今已快两年了,此番能够回京述职,不知老爷、夫人以及小姐得闻后会有多高兴呢。”
听到对方提及父亲,沈知书眉宇微暗,心头颇感一番五味杂陈。
自赴任青州以来,他与京中沈府时有家书往来,但多是母亲与妹妹写得多,偶见父亲笔墨,亦多不过是些为政恤言。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他从柳旗大营叛军中全身而出,回到青州不久后收到京中来的问安家书,其上父亲罕见地首次流露出对他本人的关心:
⎡北地民风素来剽悍,潮安政吏势诈日久。汝奉上谕制一州政令,欲改图革新、威内一路,虽需尽人臣之力,然当以安为重。凡事知无疑、行无过、事无悔则已矣,不必逞强争锋,徒引生者牵怀。⎦
当时他阅毕将信笺折起,十六岁那一年在资善堂外倚柳读史时的心情忽然再次真切地涌上他的额间,方知这些年来他虽是刻意避谈父亲、极力将自己活出与父亲当年全然不同的样子,然内心深处尽盼的依然是争胜于父亲的功绩,入仕后的治政言行亦抹不去自幼耳濡目染的沈氏门风。
此番回京,相较起面圣述职时皇上对他的评馈,他反倒更加在意自己这两年在青州的政绩能否得到父亲的另眼相待——虽然届时他绝不会主动开口相询。
怀有这般难言的矛盾心情,沈知书半晌方回胡越林的话,淡淡道:“希望如此。”
从接到上谕至要启程回京不过只有短短几日的准备时间,然而沈知书仍是排出了半日的时间去探访严馥之,亲自告诉她此事。
严家在青州的马场已在五个月前建好,严馥之更是大手笔地斥资从北戬商贾手里买回了三十匹良骏。除去请来专人悉心训习照料这些骏马之外,她自己亦是只要一空下来便会亲自来马场打理诸事。
这一日沈知书在严家马场内寻到她时,严馥之正豪迈地拎着大桶给一间间的马厩食槽内添加辅料。
她身后跟着雇来掌管马场的人,此时异常局促不安,几番欲言又止,看样子是见不得她千金贵体做这粗活,却又碍于她的跋扈之势不敢开口。
沈知书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直待严馥之转身瞅见他,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他便慢慢踱上前去,目光示意她身后的人退下去,然后自己俯身接过那个大料桶,转手搁在一旁。
“不累么?”沈知书牵过严馥之的手,将她卷起的阔袖一层层放下来。
严馥之眯着眼笑,显然是很满意自己方才的成果,回答道:“不累。”然后从他手中抽回衣袖,自己飞快地扯弄两下,便算整理过了。
那透着贵气的含春罗已被草料沾脏了些许,此刻皱痕满布,却丝毫不见她心疼。
沈知书不禁略略回忆了一下自己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以作对比。虽然沈氏贵极显赫,可沈无尘与曾参商皆出身寒门,纵是其后位极人臣,在国朝之中尊荣无出其右者,多年来沈府中却从来不见铺张奢侈之风。
倘是严馥之这副模样叫父亲或母亲瞧见了,定会以为她是追求享乐的奢靡之辈……
然而下一刻,沈知书便为自己方才滚过脑际的想法而皱起了眉头,一时讶异于自己竟会萌生带她回府谒见双亲的念头。
严馥之未曾发觉他神色的异样,只见他片刻无言,便开口笑问他:“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须知往日里沈知书与她见面,多是在忙完政务之后,罕有方过午时便出衙赴私会的时候。
沈知书这才回过神,提起此行来的目的:“前日接了上谕,召我回京述职,再两日便要启程,这些天府衙里诸事也暂且先按下了。”
“唔。”她轻轻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随后又问:“要去多久?”
他回答道:“大约要三四个月。”
严馥之侧首盯住他,“要这样久?”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有些迟缓,显然是没有料到他此行需这么久,于是神色也连带着有些认真起来。
而她这语气与表情落入沈知书眼中,皆是依依不舍的情愫。
他的心不由得动了动,不久前刚被他压下的莫名念头又重新冒出,还不待再细想,他便脱口而出道:“随我一道回京,如何?”
此言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变得很是有些微妙。
严馥之表情古怪,问道:“随你回京做什么?”
虽有十个月前雪中那一拥,虽有十个月来的相依相伴,然而至今未曾有一人主动开口坦然表露心迹,他与她皆是极有默契地注目于当下而绝口不提将来。
于是沈知书一时拿不准她此刻心意,亦懊恼自己方才的冲动,便轻咳道:“你与孟廷辉颇有交情,听闻她在京中朝堂风生水起,你不愿去看看她?”
闻言,严馥之脸色微变,口中轻轻“哼”了一声,转身便要走。
沈知书怎不知她脾性,连忙一把将她紧紧拉住,补充道:“……顺道可至沈府一谒。”
严馥之听后更是接连冷笑数声,“只怕沈府高门广阶,非我一介商贾之女可以’顺道一谒’的。”她微微一顿,将他的手一把甩开,又道:“你且记住,在这世上,并非所有女子都向往你沈府的显赫门第。”
这话他又岂能听不懂。
遥想前一年孟廷辉与狄念皆列席的那一场青州府夜宴上,他与她当席半是玩笑半是作秀的那几句对话,倒不无透露出她心底真实的所想所念。
如是——也罢。
沈知书微微沉了脸色,目视严馥之远去的背影,足下欲行,却僵硬难动。
此刻他仅感到自己从未如这般体会过情之一字是如何令人失魂,却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京中,一场亦因他妹妹沈知礼用情至深而引起的政斗祸事已如层层密布的乌云一般,只待狂风骤起,便作雷霆暴雨。
(九)
沈知书抵京前,万没料到整个京中朝堂已为政斗风暴所席卷,而这场祸事的中心竟是自己的胞妹。沈府派来接他的人满面忧色,见了他的头一件事便是将这些日子来京中肆行的风言风语与朝堂政斗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知书。
——沈知礼与古钦有私。
沈知书闻之喟然,心道自家妹妹在此一事上倒非全然是被冤枉污蔑的。
待沈府的人迎他入了城,没走数步便见狄念自远处纵马行来,至沈府车驾前方勒缰止步。他跳下马来,按剑上前数步,稍稍喘气道:“听闻你今日回京,我一待南城武学操课结束便赶过来,幸好未迟。”说罢,他笑笑,神采俊扬。
沈知书望向这位挚友,心口一暖,亦微微笑了,“自青州一别至今,你可还好?”
“我很好。”狄念答得爽快,一面与他并肩前行,一面又道:“可是乐焉这些日子并不好。”他说着,便微微皱起了眉,脸上亦没了方才的神采,“想来京中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这几日我去沈府想要看看她,却无一例外地被拒在门外。倒是太傅与夫人见我连日造访却亦连吃闭门羹,竟反过来宽慰了我一番,这倒令我有些不好意思再去了。正好你今日回京,现下便快些回府去看看乐焉如何,我一会儿便在你府外等着,倘若她一切安然,你便遣人出来告诉我一声,倘若她不是很好,那你也遣人……”
“我说,”沈知书不得不出声打断他,语气戏谑:“我原以为你今日是专程来迎我回京的,结果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狄念一顿,神情有些尴尬,却亦坦然道:“我的确是挂念她远胜于你。”
“哪怕如今乐焉的名声已成了这样?而你也知,这些传言并非全然是假。”他二人相识多年,沈知书自然明白狄念的一片痴心,更为他在此事上的赤诚坦荡而动容。
狄念摇头,语甚坚定:“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知若换了是我,绝不会让她受一丝欺负和委屈。”
睹他此容,沈知书竟感到一丝钦羡。
如此深爱一个人,且能毫无顾忌地将这份爱宣之于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竟非自己所能知。
至于几日后在沈府夜宴上听到沈知礼为了保全古钦而大气决然地要嫁与狄念,沈知书一面为多年挚友终得所求而感到由衷欣慰,一面又为妹妹的果敢以及为了爱而不计回报的牺牲付出而感慨万分。
其后他入宫面圣,面对皇上对他婚许一事上貌不经意的探问,他沉默良久,终是未曾开口。
心底念及狄念那一日的赤诚坦荡,只觉钦羡之情更甚,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够像那样将自己的真心实情袒露于人。
然而更加令他震惊动容的尚在后面——
“朕是深爱着她。不但深爱着她,朕亦将为了她,而一改这内廷册后之制。”
当皇上同样赤诚坦荡地向他说出自己对孟廷辉的情意,并要他奏表附和那一道改制上谕时,沈知书竟一时深深怀疑,莫不是在这天下人世间,仅有他是无法肆意张扬去爱的那一人。
只是那时他并未能想得通,正是因自己多年来在情之一事上的自傲与自负,才使得他在真切动心后反而为情所制,不愿也不肯主动向对方坦承那一份深爱之意。
京中沈、狄两姓结为婚姻,沈知书被除潮安北路转运使,狄念奉旨北上重编三路禁军……这些消息传回青州时,已是过了两个月有余。
严馥之在铺子里一面与自北戬远道而来的贵客们周旋,一面听众人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消息。大家除了慨叹国朝之中最有名望的两大氏族联姻之外,议论更多的则是甫知青州两年便被迁任一路转运使的沈知书,须知大平自建朝以来还未有过如他这般年轻便身居边路重位的先例。
果然是天子信重之臣,再兼沈氏门楣之荫……众人皆是这般说着。
严馥之听了,不禁嗤之以鼻。
须知今上绝非庸主,倘无沈知书这两年在青州任上的卓越政绩,倘非沈知书人在叛军之中依然忠正不屈尽显气节风骨,纵使沈知书再为今上所偏信偏重,今上也绝不会将潮安一路的财赋大权交至沈知书手中。
而他如今将掌潮安漕司,恐怕今后与她之间的关系亦将会变得更加复杂罢。
紧接着,严馥之忆起沈知书自青州临行前二人之间那次的不欢而散,不由微微敛眉,不愿就此事再多想下去。
并非是她不肯交付真心,只是叫她如何能够尽信他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的?
景宣元年十二月初九,沈知书与狄念自京中出发,共同北上赴新任。
离京前,沈知书按臣子之仪去宫中向皇上再拜请行,皇上便问了问他沈府上下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有劳陛下牵挂。”他如常回答道。
皇上却又继续深问:“你出京两年后又将继续前往北路任职,且乐焉方一出嫁便逢夫君领军北上,朝廷的这些安排确是有些对不住太傅与沈夫人了,不知太傅与夫人近来是否一切安好,若有所求取,尽管上奏朝廷,二府必会尽力满足。”
沈知书抱袖垂首,“谢陛下圣恩。然为人臣者,当尽忠致功,小家不足以比国事。且家父昔从上皇,佐政定国十七年不曾顾私事,此亦当为臣今之明鉴。”
“延之,”皇上开口唤他一声,但却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着该如何措辞,然后才继续道:“吾辈在世,自有吾辈之功绩可循,实不必非要争胜于父辈。”
沈知书闻言乍然抬头,“陛下……”
身前的这个年轻天子曾与他在资善堂内抵膝共读十二年,虽然如今君臣有别,但若论这世间真正明晓他多年心志的,除了眼前这人,当再无旁人了。
然后沈知书看见皇上不多见地微笑了一下,就听他开口又道:“母皇、父王生逢乱世,故能有纵横沙场、臣五国而定大平今朝之伟业。如今天下承平,朕莫论如何都不可再建母皇、父王当年之功业,而朕之心念在于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虽与前者并无可比之处,然后世谁又能轻言此间功绩不足以传千古?再者,当年的狄忠武公年方二十便已战功卓著、威震五国,其后更是以身徇国,忠武之名足以彪炳千秋,此亦非乱世不可得。料想今日之狄念,实难再现当年忠武公之功业,然今之国朝禁军,当以安国戍民论功,岂能衡之以乱世之战功?”
此一番话由皇上口中缓缓道来,竟是难得一闻的肺腑之言。
沈知书自然深为震动,更知皇上之所以对他说这些,其意在开解他多年来不愿活在父辈显赫功绩阴影之下的心结。
良久,他微微点头,只觉心中从未如此刻这般澄静,“多谢陛下。”
是夜回府后,沈知书主动去叩响了父亲书阁之门。
待进得书阁内,他向父亲行过家礼,问道:“明日便要启程赴青州,爹可有什么要再叮嘱的?”
似此刻这般的主动问请,在往日里实属罕见。倘是让母亲与妹妹得知,定不敢相信这会是他做出的事。
父亲却未露一丝惊讶之色,只是搁下了手中书卷笔墨,注目于他,道:“为人臣之道,你自幼所学颇多,我亦无需赘言。”他起身走近沈知书,却是反问道:“潮安严氏富甲一方,你是图利,还是真心?”
沈知书心下小惊,抬眼对上父亲的目光,这才知道自己在青州的一举一动,竟皆瞒不过父亲。而恐怕也只有父亲,才能这般直接而了当地问他这话。
“是真心。”面对父亲,他头一回将自己的心意展示得这般坦然彻底。
可转而想到沈氏一门皆是天姿翘楚之辈,严氏一介商贾,怕是难以见容于父亲……却听父亲继续问道:“既是真心,怎会落至这般境地?”
沈知书不由讷讷,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严馥之不肯随他回京的始末。
父亲似乎能看透他心中在想什么,又问:“她可知你是真心?”
沈知书沉默着,一时竟无法回答。
……虽然他从未真切说出口过,但她又岂能不知他的真心?倘若她竟果真不知,那便是当真枉费了他这一番情意。
片刻后,沈知书道:“纵使她知道,然严氏乃北境重贾,潮安漕司更当避嫌。”
父亲闻言不置可否,只是道:“世间难得两全之事,全在取舍之间。”
听到这个,沈知书的思绪瞬时翻飞回六岁那一年,母亲温柔地向他解释,父亲当年的取舍是什么。
而他竟至此时此刻方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到,这是多么说易行难的一个词。
(十)
北境战火一夜骤起,中宛降地反寇流窜,仿佛只是几夕之间,国朝天下便变了个样。
沈知书赴任潮安北路转运使还不到半年,便赶上了这一场大战。狄念领军奉旨于北境设宣抚使司,经略两国兵事,而潮安、建康、临淮三路的转运使司亦遭朝廷临时编改为随军转运使司,战时一切后方调度皆由三路转运使会同京中三司处置。
筹粮、押械、造甲、修砦、安置流民百姓……这些事情哪一样是做起来容易的?狄念在北境戮力奋战,而沈知书在使司衙门又何尝不是忙得夜不沾枕,已接连有数月未曾好好歇过一觉。
偏就在此时遇到庞幕押粮遭火焚毁。整整三万石军粮,一夕尽毁。
因这祸事,沈知书方得了机会去严府借粮,谁曾想继大半年前临回京时的那次不欢而散之后,这一回二人间竟又再一次地不欢而散。
负气走在冷风中的沈知书自然想不到,他深以为辜负了自己一腔深情的严馥之为了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筹得三万石粮食借给他,在之后竟一连折卖了严氏在西面小州县的七个商铺,又以高价去收购与严氏平日交好的商贾家中的私粮,这才凑足了庞幕亏空的那三万石军粮。
自然,气性之高如严馥之者,绝不会让沈知书得知她出借的这三万石粮食是怎么来的,从头到尾皆是轻描淡写地令人觉得她这事做得轻而易举。
而她对他的一片心意,亦是被埋藏于那轻描淡写的轻而易举之中,不曾令人深觉。
……
之后又过了两个月,逢孟廷辉奉旨北上议和,途径潮安北路,借道青州府,欲宿于严府一晚。
那一夜沈知书出城迎接孟廷辉,将其一路护送至严府,谁知严馥之待他冷淡,而他不愿在旁人面前失了颜面,便亦冷淡回之,随即便转身离开。
待出了严府,沈知书张目瞧见孟廷辉车驾上的御赐黄旌,遥想远在京中的皇上,不知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目睹自己深爱的女人孤身北赴险境。
继而他又联想到了人在军前的狄念,不知其在战火之中是否亦会想念千里之外的沈知礼,而妹妹又是抱有什么样的期待日夜盼望着狄念安然班师。
想着这些,沈知书本欲离去的脚步逐渐停了下来。
离京前父亲问他的话竟在此刻突然响彻耳际——她可知你是真心?
彼时他未曾回答,而现如今他突然有些怀疑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他好像太过自负,又好像太过自傲,他好像还从未对她说过,他是真心实意地爱着她。
……
翌日清晨,沈知书醒来时天还未亮。
冷清夜色下他翻身将严馥之搂进怀中,低头吻过她散乱的发顶。
严馥之抬手攀上他的脖颈,埋头欲继续睡,却听他在耳侧轻声道:“……眼下当愿意嫁与我了罢。”
她于一瞬间清醒,抬眼于夜色中瞅他半晌,回忆起过去两年多来他与她之间那许多的细碎片段,和着前一夜他对她表露心迹时的赤诚坦荡之情,一时发觉她竟是切切实实地被他爱了这许多日子。
然后她微微阖眼,暖热的唇息带出她的回答:“愿意。”
待往后数日,沈知书不动声色之间将严馥之的好些用度从严府搬挪去使司衙门,然后告诉胡越林道:“往后严府大千金便是沈府少夫人了。”
胡越林一时瞠目,而严馥之则在旁笑得开怀。
这北地战事未平,婚事自然一切从简。沈知书给京中府上去了封信,心中自有十足的把握父母不会对他此举问责动怒。
果然如是。
父亲的信回复得很快:可喜,可贺。
虽只有寥寥四字,可沈知书却从中读出了父亲含笑欣慰的神情。
是夜,严馥之在他回府将要歇息时,状似随意地说道:“我已和爹爹说了,严氏在潮安一带的家业自此便交由他的外宅去打理了。”
沈知书怔愣片刻,回过神后颇为感动,紧紧将她抱进怀里,一时无言。
当严馥之沉沉入睡后,他又轻轻起身下榻,从随身衣物中翻出了一封尚未写完的请调折子,然后走近案台,就着还未燃烬的烛火将它烧了。
他本欲为了她而做出取舍,不曾想她却是抱了同样的念头。
至是方知,那本以为是说易行难的一个词,落在有情之人心间,亦非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一如当年他的父亲与母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