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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别吃了。”
“你下药啦?是砒霜吗?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一整个冬天,傅兰君推说脑袋受伤不舒服,躲在房里不见人,只由丫鬟桃枝进出伺候一日三餐,连姨娘和父亲来看她也一概被桃枝挡了驾。
她在赌气。
一直躲到除夕那天,傅荣的耐心终于耗光,他一把推开“门神”桃枝走进房间,径直朝床边走去,傅兰君脸朝墙侧躺在床上,听到动静,反手一拉把床帐子散了下来。
傅荣也不动气,只是隔着床帐子跟她说话:“这么多天了,天大的气也该消了吧。”
傅兰君不说话。傅荣继续说下去:“你自以为是读过洋书见过世面的新派人,想着学洋人搞什么自由恋爱,打心眼里怨你爹给你选这门亲。可你别忘了,要说喝洋墨水,你爹比你早,打容闳之后,你爹是最早留学西洋的那一批。自由恋爱,你以为我老古董不懂?爹比你懂得多,比你见得多。”
帐子后面的傅兰君动了一动,傅荣叹一口气:“你还记得你哥哥吗?你哥哥去世的时候你才两三岁,不知道当中的情由。”
傅兰君忍不住竖起耳朵。她有一位哥哥,比她大十八岁,是父亲十六七岁时得的儿子,十五年前去世的。关于哥哥去世的原因,傅兰君一向只听下人们说是因病,今天听父亲这么一说,原来别有内情?
父亲的声音隔着帐子传过来,低沉哀恸:“有他的时候我正在美国留学,他在美国长大,脑子里全是美国人的想法,长大后遇到个美国姑娘,要同人家结婚,
爹也不是老古董,虽是外夷,既然儿子喜欢那就结吧。谁知道结婚还没两个月,用那外夷儿媳妇的话说,她又遇到了新的爱情,不管不顾,抛家弃夫。你哥哥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后来在病中想不开,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一瓶安眠药。那天是他二十岁生日,我准备了一场好宴席想给他冲冲喜,大清早一推开他房门,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床帐子散开着,我心里高兴,打从生病起,你哥哥就没好好地睡着过……”
傅兰君再也忍不住,掀开帐子扑过去抱住父亲,傅荣已是老泪纵横。
父女俩拥抱着痛哭了一会儿,哭累了,为对方拭去眼泪,傅荣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就知道,男女情爱这回事不在于形式,什么自由不自由啊,都是扯淡。
爱情说穿了就是场赌,看缘,看命,没法算计,这个爹帮不了你。但婚姻不一样,婚姻某种程度上是场买卖,能计较,不能保证不亏,但能尽力少亏。爹满宁安府盘算,就顾家这桩买卖,亏的可能性最低。”
话题到底还是扯到了这儿,傅兰君低头不语,傅荣继续分析下去。
“爹今年五十二,朝不保夕的年纪,说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现在膝下就你一个独女,父母去后孤女被欺的例子还少吗?哪怕你哥哥还活着也好啊。现实逼得爹不得不为你早做打算,女儿家的打算,也只能是找个好婆家。
“给你找女婿的消息放出去后不是没有同僚上门,但爹都没有答应他们,为什么?因为爹打心眼里觉得,文官靠不住。说句忤逆的话,大清朝撑不了多久了。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大清必亡。而在朝代更迭中,比起文官,武将更容易借乱世飞黄腾达。前明亡后,吴三桂不依旧是平西王?爹纵观朝野,觉得袁世凯正是当朝吴三桂。顾灵毓这小子出身参谋学堂,参谋学堂是袁世凯一手的策划,这样算来顾灵毓也说得上是袁氏门生,将来若袁氏当国,顾灵毓也有机会分一杯羹。
“顾家派人来提亲的时候,爹就把他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这小子头脑清醒得很哪,当年他考参谋学堂,我听说他家里人原是不同意的,想让他参加科举考试。他在南洋公学的成绩相当出色,是这小子执意要投笔从戎。最近我得到消息,说老佛爷和皇上有意废除科举,最迟也就是明年,你说这姓顾的小子是不是个人精?”
傅兰君咕哝了一句:“搞不好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傅荣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他如今在新军里做事,参谋学堂的出身,一进去就是个管带,协统还是他在参谋学堂的教官,年纪这么轻,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得意处,傅荣忍不住捋捋自己的胡须:“你说,这是不是一桩好买卖?”
是桩好买卖,但傅兰君偏不想做,她搜肠刮肚想主意诋毁顾灵毓:“您就没想过,他娶我,图的不是我的人,而是您的权?”
傅荣嘿嘿一笑,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别在这点上打主意,当你爹傻?就算姓顾的小子图的是你爹的权,难道就能保证别人不是为的这点?跟谁做这桩买卖,都得担这个风险。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物色合适人选做女婿,如果早几年我或许不会选顾灵毓,但到如今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傅兰君好奇:“为什么早几年不会选他?”
傅荣笑而不语,被女儿缠得烦了,只是说:“你丈夫的事,等到婚后你自己去了解。等你了解到了,这桩买卖就有赢面了。”
很快,顾家和傅家换了庚帖过了文定和大礼,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只等阳春三月便可成礼。
在顾、傅两家结亲前,南嘉木和夏瑾的婚礼先来了。
南嘉木到傅家来送结婚请帖的时候,顾家过大礼的人刚刚离开。
傅兰君和南嘉木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两个人停下来说了一会儿话。
傅兰君垂着头,不去看南嘉木,她轻声说:“下个月啊?”
南嘉木点点头,傅兰君淡淡笑一笑:“挺好的。”
挺好的,在我嫁人之前你先婚娶,让我彻底死了心,断了我的念想,从此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傅两家的联姻很快就来了,傅荣膝下就此一女,出嫁的事情自然搞得无比隆重,置办嫁妆、做嫁衣……每天府里来的人走马灯似的。
忙到三月中旬,终于到了出嫁的日子,天还没亮就开始折腾,傅兰君半梦半醒地被按在梳妆台前由全福人开脸,开完脸上妆盘头穿衣。姨娘始终在一边来回念叨着今天的注意事项和禁忌,傅兰君左耳进右耳出,这两个月她可着实累惨了。
她迷迷糊糊地被塞进花轿,伴随着一路吹吹打打,直到花轿行到半路上,一阵风撩开轿帘吹进来,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从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外面天光刚刚发亮,清晨的空气还有些微冷。回头望,娘家已经消失在视线里,傅兰君意识到,她的女孩儿时代是真的过去了,从此之后,她是顾家的少奶奶、顾灵毓的妻,不管她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这一辈子就这么着了,也只能这么着了。
事已如此,可她不甘心。
坐在轿子里她想起出嫁前,有一天父亲突然叫她到书房,桌子上搁着一张请帖,父亲示意傅兰君拿起请帖:“明天的婚礼,爹有事不能去,你代爹走一趟吧。”
傅兰君刚拿起请帖又烫手似的甩出去:“爹你开什么玩笑,哪有没出阁的姑娘代父去参加婚礼的?”
傅荣笑眯眯的:“花木兰都能替父从军,让你替爹参加个婚礼怎么了?听说南嘉木的婚礼是西式婚礼,西式婚礼嘛不讲那些中国规矩,你只管去,再说了,你们也不是不认识的,从小儿一起长起来的年轻人,你也该去给他道个喜。”
傅兰君坐下来,背对着父亲:“我不去,顾灵毓是他的同学,肯定也收到了请帖,我和顾灵毓是未婚夫妻,要避嫌。”
傅荣走过来,叹一口气,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有的时候,事情就坏在‘不甘心’三个字上。不甘心,吊着一口气,存着一份妄想,生出一层雾障,把自己搞得不上不下,把事情看得不清不楚。去一趟,把这口气咽下去,从今往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她到底还是没去参加南嘉木的婚礼。把这口气咽下去,说得容易,可是做起来何其难?她不甘心,她就是不甘心,哪怕听父亲的话嫁进了顾家,她还是不甘心。
怀着这腔不甘心,她到了顾家,下了轿,和顾灵毓拜了堂。夫妻交拜的时候,借着弯腰鞠躬的瞬间,她透过盖头的缝隙抬眼去看顾灵毓,今天的顾灵毓真是英俊,古诗里所有赞美春风得意少年郎的词句都可以用到此刻的他身上。他的眼角眉梢都是洋洋喜气,这让傅兰君觉得好惊奇,他不是不知道正在跟他拜堂的这个人是另有所爱的,知道了这些,他怎么还能笑得那么舒心那么喜悦?
她看不懂他。
拜过天地入洞房,新郎去前厅招呼客人,新娘则在洞房等候宴席散后新郎来挑盖头。傅兰君顶着一块红得晃眼的盖头坐在新房里静静等,等得久了上下眼皮忍不住打架,顾灵毓终于招呼完客人回到新房的时候,只看见新娘早已歪躺在床上睡着,盖头还盖在脸上。
好命婆上前想要叫醒傅兰君,顾灵毓制止了她,他转头看着傅兰君,微笑里全是柔情蜜意:“你先出去吧,等她醒了我叫你。”
傅兰君显然是在坐着等的过程中睡着的,半个身子在床上,一双脚还在床下。
顾灵毓轻轻替她脱去鞋子,抱着她一双腿小心翼翼放到床上,抖开被子给她盖上。
她这一睡就睡到大半夜,好命婆等得也犯瞌睡,进来催:“少爷,不揭盖头不算成礼,把少奶奶叫醒吧。”
傅兰君被好命婆絮絮叨叨的话吵醒,发觉自己竟然盖着被子睡在床上,忙惊坐起身,盖头也在慌乱中落了下来。她又手足无措地抓起盖头往头上盖,抬眼看见好命婆正张大嘴惊诧地望着自己,而顾灵毓也坐在一边,眼睛里笑意盈盈。
傅兰君羞窘地用盖头把自己的脸遮了个严严实实,隔着盖头,听见顾灵毓对好命婆说:“好了,可以开始了。”
好命婆将一根金秤杆递给顾灵毓,顾灵毓用秤杆将盖头轻轻挑起。眼前的世界终于从一片茫茫的红变得清晰起来,傅兰君抬起眼睛,顾灵毓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新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灵毓在她身边坐下来,朝她伸出手:“初为人夫,顾夫人,请多多指教。”
傅兰君不说话,轻轻碰了下他的手,顾灵毓却倾身过来,用手在她的鬓角和发髻上抿了抿。傅兰君吓了一跳,整个人忍不住往后缩,顾灵毓一只手臂从背后紧紧揽住她,俊秀的一张脸笑得狡黠似狐狸:“姨娘没有跟你讲吗?以手抚发,这叫结发夫妻,不离不弃。”
第二天清晨,傅兰君醒来的时候,顾灵毓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东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你醒了?这都是同学们送的贺礼,昨天我命人专门收着的呢,今天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
傅兰君看看天色,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新婚第二天,照例要去给长辈们敬茶磕头。去的路上顾灵毓同傅兰君讲自己家的事情:“我家如今人丁不旺,只我一个男丁,也并没有姊妹兄弟,所有的人,也不过是我的祖母、母亲,还有就是二婶。”
要受新人敬茶磕头的人早已经等在堂屋里,一进门,傅兰君就觉察到了怪异。
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老妇人无疑就是顾家的老太太——顾灵毓的祖母,她冷冷淡淡地坐着,一条腿搁在脚踏上,正由小丫鬟跪着捶腿。八仙桌上放了一个盛核桃的簸箩,一个穿秋香色衣衫的大丫鬟正站在八仙桌前用钳子剥核桃。下座上坐着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妇人,应当是顾灵毓的母亲,她也在剥核桃,一边剥一边同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只是垂着眼皮爱答不理,半天才回个模糊的音节。
这实在不像是娶了新媳妇的人家,何况媳妇还是下嫁!
傅兰君按捺下心里的疑惑,跟在顾灵毓身后,乖巧地向婆婆和奶奶问好敬茶。
婆婆满脸喜色地接过茶喝了,给了傅兰君见面礼——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戒指。奶奶脸上也带着笑,但傅兰君跟在父亲身边这些年,学得最多的就是察言观色,她能看出这笑后面隐藏着生疏和厌烦。奶奶也赏了东西,一双碧玉镯子,说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陪嫁。
场面做足,情却生疏。傅兰君忍不住胡思乱想,家里唯一的男丁娶了知府的千金,无论怎么看,都是一桩赚了的买卖,顾家长辈何以如此态度迥异?
顾灵毓拉她在下座坐下,随口问:“怎么不见二婶?”
婆婆率先开口:“你们还在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她,等过了这阵子再去见也不迟。”
傅兰君更觉怪异,她用余光瞟到奶奶,奶奶的脸色明显不悦。
陪着长辈吃过早饭后,傅兰君和顾灵毓又回到自己房里,梳妆台上还堆着一堆礼物待拆。顾灵毓拉开抽屉取了两柄银刀,两个人分头拆礼物,都是同学送的礼物,新派青年们,不图贵重,但图个奇巧,这个送一块手表,那个送一个摆件……突然间傅兰君“咦”了一声,顾灵毓问:“怎么了?”
她拆到了一对纯金饰物,一个是袖扣,一个是胸针,小小的,都做成玫瑰样,精巧可爱,盒子里还附有一封短信,写着“顾灵毓、傅兰君贤伉俪亲启”。
是南嘉木的礼物,他在信里说,自己和妻子已于日前启程赶往日本留学,不能参加婚礼,望一对新人恕罪,特地送上这对玫瑰饰物,祝愿贤伉俪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落款是:南嘉木、夏瑾夫妇。
看完这封信,傅兰君沉默了片刻,顾灵毓也没有说话。半天后他笑了,取出那枚玫瑰胸针:“真好看,是不是?”
金玫瑰的中心点缀着一粒极小的红宝石,是很好看,他借着阳光端详了很久,最后,他俯下身来:“我给你戴上。”
傅兰君还沉浸于那淡淡的忧伤里,木木地坐着没有躲避。顾灵毓轻轻地把胸针别在傅兰君的衣襟上,背对着阳光,傅兰君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终于戴好了那枚胸针,直起身来端详半天:“好了,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它很配你,你很配我。”
他望向镜子,镜子里是坐着的她与站着的他,俏丽的与俊美的,都是年轻的漂亮的,看上去多么登对。
那位“新婚头三天里不便见”的二婶,傅兰君一直到婚后半个月才见到她。
那天是顾灵毓的生日,起先傅兰君不知道,一大早醒过来她就看见顾灵毓呆坐在梳妆台前,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头来,表情依旧是木愣愣的。
这样的顾灵毓,傅兰君从未见过,她不免有些好奇。
拾掇好后一起去饭厅,走进饭厅,只有一个清瘦的人垂着头坐在那里,顾灵毓同她打招呼:“二婶。”
那人抬起头,傅兰君忍不住大吃一惊。顾灵毓今年二十有四,她原以为他的二婶应该和他母亲差不多年龄,没承想竟是个极年轻的女人,看上去和顾灵毓年岁相近的样子。那位二婶向顾灵毓点点头:“来啦。”
顾灵毓暗暗扯一下傅兰君的袖子,傅兰君忙向二婶打招呼:“二婶。”
二婶浅浅笑开:“少奶奶好。”
她回头喊丫鬟:“白兰,把我给少奶奶准备的礼物拿来。”
叫白兰的小丫鬟捧着礼物跑过来,二婶站起身来捧着礼物亲自走到傅兰君身边:“一点薄礼,少奶奶大家出身,别嫌弃。”
是一双红珊瑚耳坠子,傅兰君忙推却:“二婶太客气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可不敢要,二婶自己留着戴吧。”
二婶惨淡地笑:“一个未亡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少奶奶说笑了。”
傅兰君下意识地闭嘴,糟糕,她怎么忘了二婶是孀居的。
仔细看,二婶浑身上下一片素净,不施脂粉不戴首饰,衣服也是惨淡的雪青色。傅兰君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大好青春白白蹉跎,多么可怜可叹。
丫鬟们陆续捧着食盒进来了,悄无声息地摆饭,气氛凄冷得可怜。摆完了饭丫鬟们静静地撤出去,二婶在饭桌前坐下来,招呼顾灵毓和傅兰君:“吃饭吧。”
傅兰君好奇:“娘和奶奶呢?”
二婶脸上带着静静的笑,垂下眼皮:“她们今天不来饭厅吃。”
傅兰君还想问些什么,顾灵毓扯了扯她的衣角,她只得闭嘴。
于是悄无声息地开饭,一顿饭吃得傅兰君如坐针毡。
回去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顾灵毓:“你二婶怎么那么年轻?”
顾灵毓淡淡地回:“我二叔只比我大四岁。”
他似乎不想多谈,看看怀表:“来不及了,我得去军营了。”
他走后,傅兰君百无聊赖地在家里闲逛。她无聊极了,刚过门不能到处乱走,被局限在这深宅大院里,更要命的是,她没有办法搞到《世界繁华报》。她爱看小说,在上海读务本女塾时就是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的忠实读者,小说在《世界繁华报》上连载,一直到她离开上海还没连载完。没嫁人之前她总是想方设法托人搞到报纸,现在当然是不成了,在顾家人生地不熟的,和她“半熟”的顾灵毓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她这个爱好。
没看完的连载小说抓挠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
想着想着就又生起顾灵毓的气来,如果不是他非要娶自己,自己现在还在家里做大小姐呢,差管家去找差门房去找,总有人能给她搞来报纸。
傅兰君正坐在房间里生闷气,二婶的丫鬟白兰来了,说是二婶想叫少奶奶过去说说话。
二婶的房间像所有体面寡妇的房间一样,雪洞似的素净,供着观音,香雾缭绕的,傅兰君闻不惯这气味,被呛得直咳嗽。二婶跟她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看出她不太乐意陪自己,于是就放她回去,临别前二婶让白兰拿过个小盒子:“这是我给灵毓的生日礼,早晨忘了拿,麻烦你给他带过去。”
傅兰君惊讶:“今天是他生日?”
二婶诧异:“怎么,你竟然不知道?”
傅兰君脸红到耳根子,无论她和顾灵毓之间有没有感情,她乐不乐意做他妻子,连丈夫的生日都不知道,这确实是件很失礼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她的耳边还回响着二婶的话:“少奶奶也该对少爷多上点心,毕竟他是你的丈夫,更是这个家的当家人。”
傅兰君懊恼地踢飞脚下的石子儿。她怎么会知道他的生日?他连提都没提一句,害得她在二婶面前出尽了丑。
傅兰君原本以为顾家这样的家庭,当家人的生日会大张旗鼓地张罗操办,谁知道竟然过得这样平平淡淡。晚饭时过生日的人没回来,奶奶和婆婆也跟早晨一样没有出现,连二婶都推说身体不舒服,最后傅兰君只好一个人吃,吃得索然无味。
一直到深夜顾灵毓才一脸疲倦地回到家,推开房门,傅兰君坐在桌子前,桌上搁着一只碗,还冒着袅袅白气,葱和油的香味飘出来。顾灵毓大步走过去,是一碗寿面,他不可思议地揉揉眼睛,傅兰君“扑哧”一笑:“二婶跟我说今天是你生日,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寿面,你可一定要吃干净。”
顾灵毓低下头凑到碗前面,嘴里挑剔着:“人家的寿面都是一根到底顺顺溜溜长长久久,你这长长短短窄窄宽宽的一碗也好意思叫寿面?”
傅兰君虚张声势地作势去抢面碗:“有的吃你还挑?吃不吃?不吃我拿去给狗吃。”
顾灵毓啼笑皆非,他挡开傅兰君伸过来的手:“吃吃吃,但是吃之前得许个愿。”
他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结婚以来我骂不还口……”
说来也奇怪,他嘴巴那么刻薄的人,自从结婚后竟然对她的挑衅都不予反击,只是淡淡一笑,让她的每一次出击如同重拳打棉花,好生无趣。
傅兰君截断他的话:“明明是你自己理亏。”
顾灵毓睨她一眼,继续说下去:“打不还手……”
傅兰君鼻腔里哼一声:“你倒是敢动手,舞剑弄枪的小丘八蛮子,力气那么大,一不小心弄死我,我爹派人踏平……”
顾灵毓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他长年握枪,手指和虎口结着厚茧,掌心却像个普通富家子弟的一样绵软。他回来前吃过酒,酒气发散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傅兰君鼻孔里钻,没说完的话被男人湿漉漉的手心堵在嘴巴里。顾灵毓似嗔怒又似玩笑地瞪她一眼:“就你话多,安静听我说完。”
傅兰君不满地咕哝一声,顾灵毓温柔地笑了,摸摸她脑瓜顶上柔软的头发,用哄孩子一样的口气满意地称赞了句“好乖”。然后他交握起双手闭上眼睛继续刚才那个被打断的许愿:“希望我家刁蛮的小娇妻能快点懂事,看在一年来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份儿上,早早良心发现,别再捉弄我,能和我琴瑟和鸣恩爱到老。”
说完这段话他拿起筷子,傅兰君却抓住他的手腕:“你还是别吃了。”
顾灵毓笑吟吟地看着她:“你下药啦?”
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些天来私底下处处拂逆他的意思跟他对着干,顾灵毓当然不相信她会乖乖巧巧地亲手给自己做一碗寿面。
傅兰君的目光从他身上滑开,羞窘地点点头,顾灵毓轻轻推开她的手:“是砒霜吗?”
傅兰君瞪了他一眼,他挑起一根面塞进嘴里:“不是砒霜我就不怕。”
他吃完了整碗面,还喝光了所有汤,最后一抹嘴,评价:“不仅卖相丑,味道更加差,顾夫人,你的厨艺有待加强。”
第二天顾灵毓没能起来,他蜷在床上满头冷汗,大夫来看过后说他恐怕是吃错东西肠胃出了问题。
傅兰君心虚地别过头去,顾灵毓强颜欢笑地跟母亲解释:“昨天跟同僚们在外面吃了酒,想必是酒楼里的东西不干净。”
母亲和丫鬟起身送大夫出去,关上门,傅兰君坐在床前垂着头,顾灵毓只能看到她的脑瓜顶,可爱又可怜的样子。她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做小伏低,但心里也在暗暗给自己开脱,她哪知道一个军人的肠胃会娇弱到这种地步!大夫嘱咐说恐怕顾灵毓得卧床一星期,这一星期里他要按时吃药小心饮食,不能碰热不能碰冷,酸甜苦辣一概不行……听得她头都大了。
顾灵毓显然也看透了她的心思,他不说话,只是歪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地微笑地看着她。傅兰君又心虚又抱歉又怕顾灵毓跟她算账,她站起来:“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接下来的几天,她丫鬟似的跑前跑后给他端汤端药,跪在床头拿手绢给他擦额头的冷汗。这小娇妻何曾这样低眉顺眼,顾灵毓忐忑了,一次傅兰君又跪在凳子上给他喂完药后他捉住傅兰君的手腕:“顾夫人快住手,我这一身的冷汗可全是被你给吓出来的呀。”
傅兰君脸一红,扑到他身上用枕巾蒙住他的脸胡乱拧:“对你坏你又骂,对你好你又怕,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
顾灵毓伸手把人抱个满怀:“你这是恶人先告状啊,我这样是拜谁所赐?那碗面里的巴豆难道不是你放的?”
他行伍出身,就算是生了病,两手用力也能制住一个娇气的富家千金,傅兰君在他怀里扑腾得起了一层汗却徒劳无功,又听到他提那碗面,心虚地安静下来。
顾灵毓揪住了她的小辫子,心里十分得意,捋着她的背趁机讨价还价:“我也不要你多殷勤,怪吓人的。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
这要求挺简单,傅兰君想了想:“成交。”
想了想,她又补充:“但不保证不下药。”
一个星期后顾灵毓终于病愈了要回军营,傅兰君送他出门,他说:“你如果觉得无聊就出去转转。翼轸最近在忙着办报,阿蓓想必无聊得很,你可以去找她聊天。”
送顾灵毓出了门后,傅兰君也出了门,她去了翼轸家,翼轸果然不在,只有阿蓓一个人在家,她在侍弄蚕桑,浑身上下一股清新的桑叶味。
见到傅兰君,她不好意思地笑:“我娘家就是养蚕的。”
她是宁安乡下小乡绅的女儿,家里养蚕,从小和桑叶为伍,整个人也如同桑叶,淡绿淡香,清清秀秀。
傅兰君从没见过人家养蚕,她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蚕吃桑叶,到了午饭时间,阿蓓做好饭,傅兰君同她一起去给翼轸送饭。
去报馆的路上,傅兰君忍不住问阿蓓:“你们成亲多久了?”
阿蓓浅浅一笑:“不到一年,去印度前我们刚成亲,他说带我去印度是度蜜月。”
傅兰君由衷羡慕,看得出来,阿蓓和翼轸的感情很好。他们两个一个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新派报人,一个是大概只看得懂黄历的乡下姑娘,却能这样琴瑟和鸣,这让傅兰君觉得好奇:“你们成亲前从未见过,突然变成最亲密的人,不会觉得别扭吗?”
她斟酌着词句,尽量避免太过唐突,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唐突:“你对他,是爱情,还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阿蓓是旧式小女人,傅兰君知道旧式小女人里有那么一种认命的人,对于命运从来都是逆来顺受,她们没有知爱知恨的灵魂。
阿蓓低头望着怀里的篮子,眼神里全是温柔,她轻声说:“我只知道,他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一路跟随,他若让我等,我也愿一直等。”
报馆还没装修好,乱糟糟的,见到傅兰君去,翼轸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废纸里抽出一沓递给傅兰君:“喏,这十几天的《世界繁华报》,灵毓兄托我给你找的,正好你来了,就给你带走吧。”
傅兰君捏着报纸一阵惊讶,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缠绕上心头。顾灵毓是怎么知道她喜欢《官场现形记》的?
傅兰君待在没装修完的报馆里一口气把这十几天的连载读完,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色微黑,她向翼轸夫妇道别,回到家的时候,顾灵毓也刚从军营回来。
两个人在家门口碰上,傅兰君扬起手里捏着的一沓报纸:“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小说?”
顾灵毓满脸的疲累,他捏捏鼻梁醒神:“成亲前有一次去拜访岳父大人,问了他一些你的喜好。”
他竟如此有心,傅兰君的心怦怦跳:“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灵毓看着她微微笑,笑里带点戏谑:“他说你爱看小说,爱赶时髦,有点虚荣,最喜欢做衣裳,要我努力赚钱养家,否则顾家非被你坐吃山空……”
傅兰君伸长了手用报纸去打他,两个人打闹着进了家门,经过走廊的时候正好遇到二婶,二婶笑着看他们,眼睛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愁苦:“你们感情真好。”
傅兰君被她一双愁苦的眼睛盯着,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那双眼睛有一种谴责性的魔力,在她的注视下,被注视的人会觉得自己连不经意间流露出快乐都是残忍的。
八月里,翼轸的报馆终于开业,报纸取名《针石日报》,取针砭时弊之意。报纸新办,宁安又不是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地方,经常凑不齐稿件,有时候傅兰君也会被捉来写稿。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作者都是化名,有次傅兰君在报纸上看到一首不错的新诗,署名空谷,拿去问翼轸空谷是谁,翼轸满脸惊讶:“你连自己枕边人的文笔都认不出吗?”
傅兰君更惊讶:“你别开玩笑了,他一介武夫,怎么写得出这样辞藻优美的诗?”
翼轸“哧”地一笑:“嫂夫人对灵毓兄太不了解了,当年在公学,灵毓兄是我们班里国文成绩最好的那个,幸亏他志不在此,否则哪还有我等施展拳脚的余
地。”
晚上睡觉前,傅兰君忍不住提起这件事:“你为什么弃文从武?”
顾灵毓回答得爽利:“因为觉得风花雪月不如刀枪剑戟来得实用。”
傅兰君不说话,顾灵毓意识到是又得罪了她,软下口气:“好吧,换个说法,我选择刀枪剑戟,是为了让爱风花雪月的人能风花雪月啊。”
片刻,傅兰君又问:“那你为什么叫空谷?空对灵吗?可是谷和毓并不对仗啊……”
顾灵毓回过头捂住她的嘴,满脸的嫌弃:“空谷对幽兰,傻。”
整个光绪三十一年宁安府都平平静静,管他外面怎样地覆天翻,宁安府仍旧保持着旧日的节奏,像西洋自鸣钟,不急不缓。进腊月是阿蓓的生日,顾灵毓和傅兰君去给阿蓓过生日,之后回到家就得到消息,老太太病了。
进入冬天老人家最容易得病,顾灵毓一边吩咐人去请大夫,一边吩咐丫鬟听琴给自己收拾东西。
听琴麻利地走进顾灵毓傅兰君的卧房,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打包,傅兰君被顾灵毓弄蒙了,她问:“这是要做什么?”
顾灵毓在收拾自己的小物件,他头也不回:“我要出去几天,你跟不跟我去?”
傅兰君更觉莫名其妙,亲奶奶生病,亲孙子不在跟前侍奉,反而要急着出门,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不开口,顾灵毓以为她不乐意,便对她说:“不去也好,外面总比不上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待着,奶奶那边,不召唤你就不要过去打扰。”
说话间他已经把行李都打包好了,急匆匆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傅兰君望着他的背影摸不着头脑,去给阿蓓过生日时他还没有提过要出门啊,怎么突然间就着慌忙成这样?
顾灵毓一走她就把他的吩咐抛到了脑后。大夫请来了,给老太太看了诊由管家送出门去,床前由二婶陪着。傅兰君过去探望的时候路过婆婆房间,透过窗,只见婆婆斜倚在梨花木床上打盹,满脸的闲适,丝毫看不出家里有病人的样子。
傅兰君疑惑地朝奶奶房间走去,奶奶的房门紧闭着,门外一个人也无,她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奶奶问:“他走了吗?”
有声音回答她,听上去是二婶:“走了,一听说您病了他就走了。”
奶奶咳了两声:“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傅兰君站在门外,好奇心一浪高过一浪,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到底彼此之间存在着怎样的问题?
她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花园,眼前突然横插出一个人来,把她吓得往回退了几步,定睛看,原来是顾灵毓身边的人。
她定定心神,同他打招呼:“云山大哥没有跟灵毓一起出门?”
这人叫齐云山,说是顾家的家丁,但身份又有些特殊,在顾家他对其他人一概不管,只对顾灵毓忠心耿耿。在家里他是顾灵毓的侍从,在军营里他是顾灵毓的手下,但顾灵毓私下又喊他一声大哥,傅兰君随顾灵毓,也喊他一声云山大哥。
齐云山是个颇为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比顾灵毓年长几岁,看上去沉稳可靠,他点点头:“一会儿我就去找少爷,没跟他一起走,是想跟少奶奶谈一谈。”
傅兰君茫然地看着他,和自己谈谈?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两个之间的交集无非是一个顾灵毓,谈的话题自然也是顾灵毓。
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齐云山自报身世:“少奶奶可以听得出,我不是宁安人。”
傅兰君点点头,他有一点北方口音,像她当初在务本女塾读书时那个山东籍勤杂工的口音。
齐云山说下去:“我是山东人,家里原是开武馆的。因在家乡犯了事,十年前逃亡到宁安府,那时少爷和太太在山上白鹿庵旁修行。我原本是来投奔亲戚,没想到亲戚早就迁走了,大冬天无亲可投饥寒交加,饿得狠了跑到白鹿庵里去偷东西,被少爷撞个正着,他斥责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竟靠偷盗为生。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生得也矮,才到我胸口,但训起人来颇有威风,我一时间竟被他镇住。”
傅兰君“扑哧”笑出声来,没想到这讨人厌的小丘八从小就是个喜欢说教的主儿。
齐云山继续说下去:“他又问我是不是会功夫的,如果他每天周济我三餐,我能不能教他功夫。天降的好事,我岂能不应?从那后,我教他打拳,他给我三餐,有时候也教我读读书。后来又跟着他去了上海读书,跟着他投了新军。他对我有恩,到如今,十年过去,已不单只是恩,还有情。不瞒你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取字呢,喊了他好几年的阿秀,到现在都难改口。私底下他叫我一声大哥,我也当他是亲人,作为亲人,我希望他一切都好,但我也知道,他很孤独。”
傅兰君不禁问:“你来找我,是想说顾家的事?”
齐云山舒一口气:“少奶奶聪慧,我也就不兜圈子了,这些事情少爷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也只好我自作主张来找你说,盼望你知道内情后能多体谅少爷些。你知道他今天是去哪儿吗?”
傅兰君试探着回答:“白鹿庵?”
齐云山点点头,傅兰君说:“长辈生病,儿孙去佛前祈福自然是很正常的,但连看都不看一眼病人就火急火燎地出门拜佛,这未免太奇怪了。”
齐云山苦笑着摇头:“他哪里是去拜佛,他是去消戾气呢。”
傅兰君惊讶地“啊”一声:“消什么戾气?”
齐云山看着她:“消孽障的戾气,顾家老太太认为,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
“阿秀肯定没有同你说过他的父亲,我也只是听说过,顾家大爷很优秀,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还娶了儒学教授的女儿,他是顾家合家上下的宝贝,都说他将来必能光耀门楣。结果就在阿秀出生的当日,大爷忙着赶回来看孩子,竟在路上出了事,二十二岁,太年轻了,老太太老太爷心疼得要昏厥过去。后来就有传言说,阿秀是个讨债的孽障,原本他不该在那天出生的,大夫说的日子比那天要晚两天,他非提早出生,是孽障来催命。老太太一直很信这些,从此也就嫌弃阿秀母子,后来更是让阿秀母子搬到了凤鸣山上的别院里,说要他们和白鹿庵为邻,化解身上的戾气。这一住就是十多年。
“如果不是二爷突然去世,恐怕他们母子现在还住在山上。
“二爷只比阿秀大四岁,大爷去世的时候老太太老太爷还年轻,把希望全寄托在了二爷身上,谁知道二爷是个短命的,活到二十一岁突然暴病身亡,留下妻子和遗腹子,二太太怀胎七个月的时候又流了产。如此一来,顾家的男丁就只剩下了一个阿秀,老太太这才万般不情愿地把母子俩接回来。人虽接回来了,但还是把阿秀当个讨债的孽障杀儿的仇人。既希望阿秀能为顾家光耀门楣,看到阿秀太得意时又觉得窝心。
“至于太太,恐怕她想的,也只是让阿秀为她出一口那十几年的恶气。
“阿秀他真的很孤独。
“娶亲的头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跟我说,从今后他自己也有家了。我看着他的样子,跟十四岁时那个小阿秀没什么两样,心里真替他觉得难过。
“他对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
“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我知道你嫁给阿秀之前心里有人,我只希望,你能试着多喜欢他一点,他真的很喜欢你。
“前些日子他生病,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这高大英俊的年轻人突然顿住了声,半天,他站起身来后退几步,跪在地上,郑而重之地冲着傅兰君磕了几个头:“拜托你了。”
齐云山走后,傅兰君独自在凉亭里坐了很久,一直等到暮色降临白雪纷飞,她才起身回到房里,吩咐桃枝给自己收拾行李。
桃枝一边收拾一边问她到哪儿去。傅兰君心烦意乱的,他被家人排挤关她什么事儿,她又不喜欢他,是他硬要娶自己的……她回答桃枝:“回娘家。”
出门的时候遇到二婶,二婶同她打招呼:“少奶奶到哪里去?”
桃枝抢先回答:“回娘家。”
二婶脸上微微笑开,她冲傅兰君点了点头,扶着丫鬟的手臂转身走开。
她的笑容让傅兰君觉得不舒服,好像在看他们夫妻俩的笑话似的。天上在飘雪,坐在车里桃枝冷得搓手:“要是有碗热汤面就好了。”
热汤面……傅兰君心里一动,她想起了顾灵毓生日那天,在她跟他讲那是为他做的寿面后,他把脸凑到面碗前,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氤氤氲氲的。那时她以为是被汤面的热气熏的,现在想来,那或许不是雾气!
“他跟我说,真好,长这么大,第一次吃到寿面呢。”
傅兰君回过神来,喊车夫:“调转车头,去凤鸣山!”
赶到凤鸣山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在白鹿庵旁他们遇到了正在扫雪的齐云山,看到傅兰君,他脸上浮现出喜色,刚要去给顾灵毓汇报,傅兰君喊住了他:“我上山来陪阿秀住两天,麻烦云山哥带桃枝去放一下行李。”
齐云山带着桃枝朝不远处的一处小宅院走去,傅兰君沿着他扫出的小径走进庵里。佛堂的大门敞开着,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人影背对门跪在蒲团上,那样清瘦的背影,傅兰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旁边的蒲团上跪下来。
顾灵毓听到了响动睁开眼,他看着傅兰君,难以置信似的揉了揉眼睛,傅兰君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别揉啦,就是我。”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飘进来,傅兰君打了个喷嚏,顾灵毓起身关上门:“你怎么来了?”
傅兰君装作若无其事:“在家里待得闷,想来山上看看雪景。我记得白鹿庵有几树梅花极好,不知道明天早晨会不会开。”
顾灵毓怀疑地看着她,她视若无睹,俯首拜了几拜:“上次来白鹿庵还是四年前,那年我爹在宁安做知府,娘得了病,我听人的话来白鹿庵给娘祈福,但到底是没留住娘。”
天气冷,她的指尖有些凉,顾灵毓握住她的手,把自己不多的热气传递给她。
两个人在佛前静静跪了一会儿,顾灵毓揽着傅兰君的腰把她扶起来:“走吧,今天的佛拜够了,回别院暖和一下。”
齐云山和桃枝早已经把别院给收拾好了。别院虽小,但样样都是齐全的,毕竟是有人住了十来年的地方。傅兰君倒是蛮喜欢这小院,清净得很,卧室窗外有一棵梅树,看枝干便知已经种了很多年,顾灵毓说:“这是我九岁那年种的。”
他走过来关上窗:“当心着凉,你饿不饿?”
他喊桃枝,没有人应,又喊云山大哥,也没有人应,傅兰君盘腿坐在床上烤着火:“别喊啦,你的云山大哥主意大得很,八成拐带着我的丫鬟下山了。”
厨房里水米菜肉都是有的,苦在两位是公子小姐的出身,没有哪个十指沾过阳春水,两人配合着终于做出了一锅还算凑合的夹生饭,将就着吃了。山上没什么娱乐,书房里的书也全是他从小翻烂了的什么四书五经,傅兰君看也不看。顾灵毓吹熄油灯:“早点睡吧,明天我带你逛逛这凤鸣山。”
黑暗里两个人背对背躺着,万籁俱寂,这小小的别院里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傅兰君的神经绷得有点紧,顾灵毓一个转身,唬得她赶紧向里面挪了挪。
顾灵毓的声音在一片漆黑中越发显得清越如金石之声:“你别担心,我说话算话,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傅兰君的脸一红,除了她和顾灵毓,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现在还不算是真夫妻。结婚当晚,好命婆出去后,她跟顾灵毓“打了一架”,当然,实际是她单方面打顾灵毓。顾灵毓也不还手,只是护着脸躲避:“说好了,打人不打脸啊。”
这小丘八还挺自恋!傅兰君才不管,毫无章法地挠,等她挠累了,静静地坐在床边噼里啪啦掉泪珠子,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好像新婚当晚被打的人是自己。顾灵毓长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咱们这样的家庭,既结了婚,是绝不可能离的,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过日子。你心里有气,打我可以,但不许打脸,伤在脸上,娘看见了一定会责怪你。”
用他装好人!如果不是他非要娶她,她何至于做这些“何必”的事。
三更的锣响了,顾灵毓伸手去放帐子,傅兰君吓得跳起来,顾灵毓满脸无奈地看着她:“你放心,我等你心甘情愿。”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在这件事上他倒是挺君子的。
突然间傅兰君又想到齐云山的那句“阿秀从不瞒我任何事情”,热血瞬间上脸,鼻尖都在发烫,她颤抖着声音问顾灵毓:“云山大哥说你跟他无话不说,我们两个,你不会也……”
顾灵毓不回答他,只是闷闷地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似的,傅兰君觉得羞窘,她扑过去捂顾灵毓的嘴:“你还笑!”
顾灵毓伸手挡,两个人在床上打起来滚作一团,突然间顾灵毓不笑了,他轻声说了一句:“下去。”
傅兰君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慌乱地推开顾灵毓,手忙脚乱地滚到墙边缩成一团。
半天,顾灵毓伸手抓起被子抖开,说了句“睡觉”就不再作声,很快傅兰君就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催人入眠,傅兰君翻了个身,渐渐地也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傅兰君翻个身,旁边是空的。一夜充沛的睡眠令人心情愉悦,傅兰君坐起身来推开窗,一股新鲜微甜的冷空气灌进来。外面雪已经停了,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只余下窗前的一点红和一点青。红的是刚刚绽放的红梅,青的是穿着青衫的翩翩少年。顾灵毓正站在梅树前折梅,看到傅兰君,展颜一笑:“早啊,顾夫人。”
白雪红梅太衬这张唇红齿白的英俊面孔,美色当前,傅兰君不禁被煞了一眼。
顾灵毓将折下的梅枝插进怀抱的梅瓶里递给傅兰君:“摆在桌子上。”
傅兰君接过梅瓶抱个满怀,嘲笑他:“推窗就是活生生的梅花,还非要摘一枝死的摆到屋子里。”
顾灵毓不搭理她,径自走进屋子来洗脸净手。
房间里有镜子,傅兰君翻身下床,对镜梳妆。她来得匆忙没有带胭脂水粉,虽然十七八的女孩子仅仅是本色就足够动人,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懊恼。
她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焦躁,顾灵毓看出了她的烦恼,顺手从梅瓶里折下一枝开着三四朵梅花的花枝,簪在她的鬓角。清晨刚开好的红梅,俏丽的少女面孔,相映生辉,艳色胜过任何胭脂,傅兰君满意地翘起嘴角,对着镜子又是一阵左顾右盼地臭美。
顾灵毓忍不住微微一笑。
梳妆完后等白鹿庵的尼姑送素斋过来,傅兰君无聊地东看看西看看,打开那个柜子看看,拉开这个抽屉瞧瞧。她在抽屉里发现了一管竹箫,箫身光滑润泽,一看就是经历过多年的摩挲。傅兰君举起箫晃一晃,问顾灵毓:“这是你的吗?你会吹吗?”
顾灵毓把箫接过去:“小时候的玩意儿,没想到还在。”
他斜斜地倚靠在窗上,沉思了片刻,将箫凑到唇边。
悠扬的箫声在清晨静寂的院子里响起,这吹箫的年轻人微微低着头敛着眉目,收起了一切的锋利,是一张极温柔的俊秀面孔。他倚在窗上,窗扇打开,露出后面一个白雪皑皑的世界,红梅初绽斜斜探。这样的晨,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声,傅兰君不禁有些醉。
一曲吹罢,傅兰君才回过神来,她问顾灵毓:“这首曲子是什么,我怎么从没听过?”
顾灵毓淡淡一笑:“这是我自己作的曲子。”
他竟还有作曲的才能,原来他是真的有满怀风花雪月。他更像是个才子,可他却是个军人。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白鹿庵的尼姑早送了素斋过来,吃过早饭,顾灵毓带着傅兰君出了门:“走吧,带你去逛逛凤鸣山。”
雪后的凤鸣山白茫茫一片,积雪很厚没过脚踝,顾灵毓牵着傅兰君的手:“凤鸣山不大,山上除了白鹿庵和顾家的别院,只有零星几户人家。我小时候山上有个青崖书院,是顾家的家塾,给族内的兄弟们开设的,我在里面读过几年书,后来兄弟们都长大了,族内也没有再新添人口,家塾也就渐渐荒了。”
他停下脚步:“就是这里了。”
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私塾,确实是荒废已久的样子,傅兰君好奇地走进院子里,推开门,桌椅还在,甚至连讲堂上的戒尺也还在。她摸摸戒尺,问顾灵毓:“你小时候挨过这戒尺的打没有?”
顾灵毓矢口否认:“先生只打不听话和背不下书的学生,我小时候又聪明又乖巧,号称过目不忘,一篇文章过眼就能背下来,才不会挨打呢。”
傅兰君怀疑地看着他:“过目不忘?”
顾灵毓点头:“是啊。”
傅兰君一脸质疑:“我才不信什么过目不忘呢,了不起记性比别人好一点,等下了山一定要找本书验验你。”
他们在山上待了五六天,头一天是顾灵毓的假期,他陪着傅兰君在山上转了转,后来的几天里,白天他下山去军营里,晚上回山上住,傅兰君就一个人待在山上。山上无聊得很,顾灵毓劝她回去,她偏不。
一天晚上顾灵毓回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傅兰君问他才知道是天黑路滑摔了一跤。好在别院里有药油,她给他擦药油,一边擦一边埋怨:“这算怎么回事呢,家就在离军营几里远的地方,偏偏每天还要冒着大雪上下山地来回走上几十里。”
顾灵毓安慰她:“我没事。”
傅兰君垂着眼睛:“云山大哥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老太太这样欺负你,亏你也忍得下去。”
她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要不然这样,我让桃枝去请我爹,让他到你家去,假意探病,耍耍威风,给你这个女婿撑撑腰,提醒一下奶奶,你现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女婿。”
顾灵毓“扑哧”笑了,傅兰君觉得恼:“我是为你好,有什么好笑的。”
她放下药油,赌气地背过身去,顾灵毓伸开双臂揽住她:“我没笑你,是觉得你可爱。”
他同傅兰君娓娓讲道理:“这件事情其实并不在于我有没有什么撑腰的岳父大人。现如今顾家只剩我一个男丁,我就是当家人,拿着这个身份,我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靠山。奶奶并不能强令我做什么事情,只不过是,她已经这个年纪,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寄予厚望的孙子也胎死腹中,总要有个人来承受她的怨气吧。如果能让她好过些,我愿意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齐云山对自己说,顾灵毓私底下曾跟他说过,她一个小姑娘,失去了心上人又嫁给陌生人,怎能不怕怎能不怨,总得有个人承受她的怨气吧。
现在,他又对自己说,如果能让奶奶好过些,他甘愿做那个讨债的孽障。
傅兰君忍不住喃喃道:“你总想别人好过些,那你自己呢?”
顾灵毓望着傅兰君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全是温柔专注的深情:“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