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74章无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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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恭回到邺城的时候,夏日已经不知不觉地到来了。大片大片浓绿的叶子在明媚下的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很大,仿佛把天空吹得又高又远,没有云的时候,苍穹最上层的颜色都变成了浓浓的蓝紫。

这次的邙山一役更是令兰陵王声名大振,齐国上下无不纷纷相庆,市坊民间也趁机添油加醋,将兰陵王描绘地如同从天而降的战神一般。

长恭回来之后,以生病的借口告假了好些天。不是她不想见九叔叔,只是,经历过那样一个夜晚,她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九叔叔。虽然知道是因为迷香的缘故,九叔叔才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举动,说出那样疯狂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在那一刻,她能感觉出九叔叔很痛苦,很痛苦……

那是一种能将她一起扯入黑暗深渊的痛苦……

也许暂时不去面对他,对彼此都会好一些吧。至少,不会让她觉得那么尴尬……

高湛立即准了她的奏,还派人来嘱咐她多休息一些时日,与此同时,大堆的赏赐和珍贵药材倒是源源不断地运到了高府上。这些日子,长恭闲在家中也是无事,有时和恒迦孝琬一起出外喝酒,有时就去郑司空府上探望小铁,什么事都不用做的日子倒也是过得飞快。

直到有一天,孝琬下朝后带来了皇上因气疾发作而未来上朝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想到九叔叔被病痛折磨而透不过气的情景,长恭陡然间觉得五脏六腑一阵剧痛,那从内心深处涌起的痛楚和焦灼似乎压迫着她的每一处神经。

记忆里模糊的倒影突然清晰起来,反射着柔和的光束。

已经泛黄的往事被重新刷洗,渐渐渐渐显现出轮廓,鲜活如昨天。

那一夜的恐惧和不快,几乎就要被记忆中的那抹温柔笑容所覆盖。

她到底是怎么了?那个人是九叔叔啊……是从小就宠爱着她的九叔叔,也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依赖的亲人啊。

更何况,那次并不完全是他的错,不是……

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会原谅他的,不是吗?

“三哥,我要去趟宫里。”她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起身而立。

“什么?可是已经这么晚了……想探望皇上,明天也来得及。”孝琬不悦地皱起了眉。他虽然不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始终对高湛怀了防备之心。

“我想现在就去。”长恭并不理会,径直走了出去。

孝琬无声地低下了头,细细的水流正安安静静的折过他脚下的青砖石缝。顺着水横生迭起的波纹,无数深深浅浅的绿色相互纠缠交结,就仿佛他此刻的心情。

夏季的夜空,也是格外的澄彻,澄黄的月,澄黄的光,澄黄的夜里浮着淡淡的霜。月色霜华,将整座昭阳殿也淡淡笼罩在了其中。

高湛的气疾这几天一直都很严重,到今天实在是上不了朝了。这种毛病,如今越来越频繁发作。每一轮新的发作,都要比上一轮时间延续得更长。每次发病时都伴随着无尽的干咳。咳嗽过久,就会呼吸困难,胸闷至极。有时候,他的胸部,似被千斤重石所压。不过幸好和士开千方百计寻到了有名的大夫徐之才,为他调配了一剂新药,现在才好了许多。他一有好转,就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那么多人围在这里,让他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房间里,静静地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心里却是如同轻风吹过湖面,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长恭回邺城已经很多天了,可是她却一直都没有来上朝。他当然知道所谓生病不过是个借口,她只是在逃避而已……

那一夜,他到底是怎么了……从来不曾这样失控,从来不曾这样疯狂,纯粹是酒精的关系?还是他只知道,那一瞬间,伦理,性别,理智,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是喜欢男人,不是喜欢违背伦理,他只是喜欢长恭而已。

想到那一夜,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种犹如触碰花瓣的感觉似乎还存留在唇间,每每想起,都令他心神激荡,如醉如痴……明明这是不被允许的,是禁忌的爱恋,却为何如同飞蛾扑火,回不了头……

但同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的,是那夜在他身下颤抖的身体,惊惧的表情……他,终究还是伤害她了……

就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一阵熟悉的白梅清香却漫然袭来,纷纷扰扰包裹了他全身。

这股香味……他的心里一动,难道是“皇上……”背后传来的脚步驳杂而毫无章法,那轻轻的声音像自远处点点渗来,却令他的耳间嗡嗡作响。

是长恭……他能感觉到她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那抹气息清离依稀又如此熟悉,他却不敢回头。她没有喊他九叔叔……没有……

“皇上,你好些了没有?”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他刚说了一个字,却因为波动的情绪而促发了几声咳嗽。

“九叔叔你怎么了!”她一个箭步冲了过来,连忙扶住了他,满脸是难以掩饰的担忧和心痛,还非常自然的用手小心地轻捶他的背部,替他顺气。

他的心里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喜悦,刚才她还是不假思索的喊了九叔叔,长恭啊,她终究是会原谅自己的。

目光一转,忽然落在了她系在腰间的那个小老虎香袋上,一瞬间,他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幸福到微微的疼痛,疼痛到眼底微微浮起了酸涩的味道。

原来,他最害怕的还是失去,失去他已经牢牢拥有的作为她最重视的亲人的位置。

那无人能够取代,无人能够超越的位置。

“我已经好多了。”他抬起了头,挽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在他微笑的时候,长恭看到他嘴角两旁出现了两条浅浅的纹路。

这就是一个人开始苍老的迹象吗?在将来的某一天,它们是不是会长成密密的皱纹?

昏黄幽暗的光线中,她突然觉得异常酸楚。

他才不过比她年长六岁,难道坐在这个高高的位置上真是那样的辛苦吗?为什么,她会如此明明白白的感受到,心痛和悲哀。

她想要忍住痛楚,所以闭上眼睛。

“长恭,你,真的不怪我了吗?”他试探着开口问道。

长恭沉默了一会,低低道,“不会,九叔叔。现在除了三哥,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你见过侄子责怪叔叔的吗?更何况,那天九叔叔你喝多了酒,再加上那种迷香……”

“迷香?”高湛的脸色微微一变,那夜长恭离开之后,他就不省人事了,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他也根本不知道,所以完全没有留意什么迷香。

“九叔叔你也不知道,不知是谁这么可恶放了这种东西……”她恨恨道。

高湛目光一暗,没有说什么。

“长恭,这次洛阳之役,你又立了大功,”他转移了话题,“有你在,周国和突厥暂时都不敢进犯了。”

长恭点了点头,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仿佛要燃烧起来,“九叔叔,我说过,我要为你守住这江山。”

高湛望着她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她战场上的飒爽身姿,心里不由一阵没来由的悸动,若她是个女子,说不定他真的会不顾一切再次尝试。可长恭他是个男人啊,这样让人生畏的兰陵王,应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成就英雄,他怎么会有想将这个少年据为己有,甚至永远禁锢在身边的荒唐念头……

月色不知何时隐入了浮云中。

不见月光的夜晚是深重的黑色,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未来。

这仿佛吞噬一切的黑色积累成一道不可破的墙,将他和她隔在两边,无力……逾越。

两人就这样,在一片漆黑中,静静的呼,静静的吸。

直把所有的情绪都掩埋。

离开昭阳殿的时候,天已经泛白了。长恭惊讶地在宫门口发现了孝琬的身影。

“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匆匆走上前去。

孝琬也不说话,一脸严肃地拉着她上看下看了好一阵子,才迸出了一句,“你没事吧?”

她笑着打了个哈哈,“三哥,你这话可真怪,我有什么事,我不过是去看看皇上啊。”

孝琬这才放心地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行了,三哥,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这都要你来接我不是笑话吗?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明天我还要和你一起上朝去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往犊车走去。

“那是当然,你在我眼里,永远都是我的四弟,”他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喂,三哥,我可是堂堂兰陵王,当今的大司马,说起来还是你的上司呢,你怎么能这样无礼啊!”

“无礼?我还有更无礼的呢!”孝琬干脆伸出手轻轻掐住了她的两边脸颊,笑道,“我管你是司马还是司牛,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弟弟!”

“哇,三哥,松手松手……”

两人正嘻闹着,忽然看到一个身影匆匆往这个方向而来,在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影停了下来,平静有礼的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兰陵王,河间王,这么早?”

孝琬看清眼前的人是和士开时,脸色顿时唰的一下沉了下来,哼了一声立即别过了头去。长恭虽然对他厌之入骨,但看他朝着朝阳殿而去,还是忍不住说道,“皇上已经休息了!”

和士开微微一笑,“哦,在下通宵等着徐之才调制出更新的药方,所以到现在才熬好,应该会比之前的更有效。所以我想去昭阳殿前等着,那就皇上一早起来就可以喝了。

长恭的心里涌起了说不清的滋味,冷冷一笑,“和大人倒是殷勤。”

和士开倒也不以为然,笑了笑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等一下。”孝琬忽然叫住了他,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和士开,你给本王记着,我大哥的仇,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你好自为之!”

和士来的目光微微一敛,转身朝着昭阳殿走去。

“三哥,这种奸佞小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好。”长恭扬起了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冒出什么坏点子。”

“但大哥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我……”孝琬的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芒。

“三哥,将来我一定会对付他,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长恭压低了声音,“一定会有机会的。”

和士开在昭阳殿前一直坐到了天亮,等皇上醒来后,他立刻吩咐宫女又去重新热了一下药。高湛见他如此有心,也是颇有感触。无论这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无论他抱的是什么心思,至少,他在竭尽全力的扮演好这个角色。

“士开,今天你就不用上朝了,回去补个眠吧。”高湛摇了摇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半晌却没有听到和士开的声音。略带惊讶地抬起头来,却看到他的眼中似乎有水雾弥漫。

“怎么了,士开?”

“皇上,臣实在是担心哪一天会暴尸街头,再也伺候不了皇上。”

“什么?”高湛挑起了眉。

“适才臣进宫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河间王,他似乎认定了臣是害死河南王的凶手,不但出言侮辱,还扬言要杀了臣。”他垂下了眼睑,“臣的确有些害怕,倒不是害怕没了性命,而是害怕再也服侍不了皇上。”

高湛微微皱了皱眉,“你不用害怕,河间王还没这么大胆。”

“可是皇上,之前他的种种行为,您也不是没有见过,再过他素来傲慢,仗着他的高贵血统,连您都不放在眼里,还经常出语侮辱其他同僚,实在是张狂之极,而且,”和士开压低了声音,“皇上,河间王对您也是心存怀疑,河南王死后,臣听闻河间王天天在家里用箭射草人,那草人的胸前,写着皇上您的名字。”

高湛的茶眸里隐隐掠开了一抹冷酷之色,“朕说过了,河间王这性子迟早会吃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