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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菜场门口布告栏前,围满了人,人人想要挤上前去,又不敢在贴布告的太监和官兵面前造次。
直到有人眼尖,看清了布告栏上的告示——
杉城守将、大将军穆行州,因投降俞军已被斩杀。
但凡还有敢投降俞军之将领,一律族灭九族!
百姓们本想挤进去看个明白,却在这传话里,纷纷后退了去。
穆将军死了。
常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位穆将军是从前定国公詹五爷身边的副将,从来都是代国公府行事,不仅对百姓秋毫无犯,甚至颇为宽和。
百姓很难能得见国公几次,却总是能看到穆将军温和的模样……
还有每每国公府率兵凯旋,城门大开,百姓们拥着国公府的将领进城。
没人赶去滋扰骑马在前的国公,但穆将军为人宽和,从不计较,而他又是最年轻的,剑眉星目,样貌俊朗,多少姑娘们倾心不已。
只是姑娘们把倾心化在帕子上,朝他扔过来,这位年轻的将军,总是忍不住红了脸色。
还是个害羞的小将军啊……
就是这样的小穆将军,死了。
他为什么投敌?是奔着身在俞军的詹五爷去了吧。
他又为什么死了?因为被朝廷杀鸡震猴,以儆效尤了。
天阴着,人群仿佛也被都听的乌云所压,沉默到了极点。
不知谁问了一句。
“所以,从前的定国公詹五爷,确实归于俞军了,是吧?”
有人回应说是,“国公爷早就不在京城了,朝廷从前都是骗人的说辞罢了。”
那人是货郎打扮,说自己南货北卖多年。
“俞军不是大家想得那样,虽然是反军,但从不烧杀抢掠,我去过他们的王都虞城,处处都是烟火气,比京城如今还要繁茂许多,军民融洽,一派平和。”
他这般说,众人免不了都投过来艳羡的目光。
“虞城真的那样好?”
“听说不少城池的百姓自愿归顺俞军,是真的吗?”
“他们这能让人过几天安生日子吗?”
“……”
那人不知何时被百姓们围住了。
他本也只是随口说说自己见到听到的罢了,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想知道。
他不免多说了两句。
“听说那虞城王是义薄云天之辈,异姓称王,追随的人都是心甘情愿追随的。还有,定国公詹五爷你们还不知道吗?治军何其严明,听闻如今都是詹五爷在执掌俞军兵马……”
然而这话陡然停在了此处。
原本围上来想听些消息的人,听到了一声刀剑割开皮肉的声音。
下一息,有什么咣当落地,血水喷薄而出!
“啊!”众人陡然尖叫起来。
方才贴布告的太监冷哼了一声。
“为反军说话,就是这个下场!继续说呀?!”
众人似被掐住了喉咙,捂紧了口鼻,噤了声。
太监说完,旁边将领站了出来。
将领和太监的身后,站满了皇城司的官兵,这些人似凭空出现一般,不过须臾之间,充斥在京城的大街小巷。
路上的百姓转瞬间没了,连店铺都纷纷上了门板关了门。
街巷空荡荡的,只有皇城司的将领声音一遍一遍响起。
“皇城司代行帝意,今后再有胡言乱语之人,格杀勿论!”
许久,京城的百姓无人敢再造次,更无人敢反抗。
当他们再次小心翼翼从门缝里挤出来,到了街上的时候,却看到了悬挂在午门口的一具尸体。
穆行州的尸体。
雨下了起来,血从他身体上流下,流了满地,顺着京城的大街小巷,流到了家家户户门前。
没有人敢去悼念,没有人敢再谈论,甚至没有人敢随便出门。
雨不停地下着,天上聚拢的乌云,似没有可能散去一般,越聚越多,越压越深。
压着生活在朝廷治下的人。
*
杉城在夜间也下了一场暴雨。
窗外电闪雷鸣,有人从噩梦中惊醒,腾的坐了起来。
俞姝也醒了,转身看了过去。
“五爷是做噩梦了吗?怎么跟暮哥儿似得?惊成这样?”
男人回过神来,俞姝递了个帕子给他。
男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又过来给俞姝也递了杯温水。
“阿姝派去京城的人,去了几日了,该回了吧?”
自穆行州留了封书信离开之后,五爷十分不放心,就跟俞姝商议派人过去。
卫泽言死后,从前他负责的城司,转由王姬俞姝负责。
俞姝亦觉得穆行州此去不妙,便让城司联系尚潜在京城的人,关注穆行州的动向,又另外派了人过去。
她算了算,“不会这么快?兴许还要一两日。”
然而话音落地,外面的雷雨之中忽然有了人过来。
来的正是城司的人,带来的,也正是京城关于穆行州的消息!
那人满身都是雨水,来去匆忙极了,一口气把话说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我们根本没来得及出手。穆将军就被那皇帝一刀给……”
此人说着,看着上首的王姬和詹五爷,见这二位皆怔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他声音低了下来。
“在那之后第二日,将军的尸身就被皇帝挂到了城楼前……”
话音落地,一道白亮的闪电陡然在黑夜的天空中炸开,雷声紧随而至,轰轰隆隆地砸在人耳边。
“怎么会这样……”俞姝震惊,眼眶热了起来。
她禁不住去看身边的男人。
男人似乎没有听见一般,怔了许久。
一只茶盅被他攥在手心,又在下一道白亮的闪电劈来之时,生生被捏爆。
茶盅变成了碎瓷片,男人的手心流下了血来。
他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五爷……”俞姝紧随其后。
男人一把推开了门。
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他大步走进了雨中。
电闪雷鸣之下,暴雨冲刷着一切。
男人站在狂风暴雨的中心。
衣摆没有被雨浸透垂下,反而裹挟着雨水在狂风中飞舞了起来。
他朝着北面的方向。
“行州!”
他突然大声喊了过去。
“等兄长亲自接你回家!”
话音落地,似乎在回应他一般,滚雷轰隆而过。
仿佛在说。
“弟弟等着兄长……”
俞姝落下了一行眼泪。
庭院里的男人在暴雨中,看不到泪。
*
俞军静了一日。
仿佛是被穆行州之死震颤了一般。
但第二日,整个俞军突然化身成了疾风暴雨,朝着朝廷的官兵生扑了过来!
朝廷兵哪里顶的过这般迅猛势头,十日之内竟被占去了六座城。
皇上本想震慑朝臣,震慑俞军,可俞军竟扑得更加生猛!仿佛是要生扑到京城来!
但穆行州投敌不该死吗?!
还有忠守朝廷的定国公詹司柏,他给詹司柏多少信任,竟还做出这等事情,不该死吗?!
为什么反而一身正义地要推倒朝廷?!
他们都忘了什么是君君臣臣?!
眼看着城池被夺,赵炳望到龙椅下茫然的朝臣,连连冷笑。
“都给朕上!谁要是敢退缩,敢投敌,那就是想让朕灭他九族了!”
高威震慑之下,朝廷的兵将也不得不有所顾忌,拿出毕生本领奋力对战。
可他们都是詹五爷曾经执掌天下兵马之时,麾下的兵将。
谁强谁弱,谁如何招数,又是如何排布,没人比詹五爷更加一清二楚。
又三日,又是三座城,插满了俞军军旗。
那些朝廷的败军之将,被俞军俘虏之后,反而大松了口气。
他们都没有投降,都尽力了,朝廷总不能再拿他们的家小做威胁。
赵炳也察觉了这些人看似奋力,实则消极的应对,又冷笑着下一道铁令。
“凡有守城失利的将领,同样诛灭九族!”
此令一出,怨声载道,没人敢在皇权下明说,却也没人敢领命上战场。
投降是死,输了也是死。
皇上让他们赢,可他们怎么可能赢?
对面是定国公詹五爷!
这日,詹淑贤被请进了宫中。
自穆行州死后,她的境况亦不好了起来。
皇上当着她的面,突然就拔刀杀人,是不是某一日,也能突然拔刀杀了她?
从前她握着詹家军,还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但眼下,詹家军里不少将领归去五爷麾下,她的势力大削。
穆行州一死,在詹家军中也起了震颤,连她娘都闭门不愿见她了。
皇上让她进宫,她亦不敢不去。
眼下皇上还不晓得她的真是身份,若是晓得她本就有欺君之罪在身,又会怎样?
她进了宫。
皇上不知怎么,竟立在了龙椅之上。
殿门大开,纱帐飘飞,他目光朝着殿外看去,又不知看向何处。
詹淑贤进来看到他这模样,莫名有些怕。
她不敢靠近,赵炳偏偏叫了她。
“夫人怎么也不愿靠近朕了?”
詹淑贤在这话中,不得不向前走了两步。
“不知皇上让臣妇进宫,有何吩咐?”
“臣妇……”赵炳怪笑了一声。
詹淑贤下意识怔了怔,皇上在这时问了她一句。
“国公去了反军阵营,只你一人撑着国公府,当真有用?朕以为,不若换个人来做定国公好了。”
从前不换定国公,还能用来迷惑众人,假装定国公还在朝廷。
况且定国公不换,詹淑贤还是那个定国公夫人。
可现在,定国公詹五爷在俞军掌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詹淑贤自然不愿意,可龙椅上站着的皇帝睥睨着她。
她不得不应了。
“皇上想要让谁来当?”
这一次,皇上将这个挑人的权利交给了她。
“夫人以为呢?”
要选一个人,此人绝对不能再似穆行州那般轻易投诚了五爷。
但詹家军中,都对五爷最是信服。
除了一个人……
*
得了皇上的点头,詹淑贤立刻回了国公府。
她没有回国公府正院,反而去了巷子另一边,进了二房的门。
“七爷不在吗?”
小厮没想到她来了,连忙行礼,但说不在。
“七爷送夫人和哥儿姐儿,回夫人娘家了?”
詹淑贤皱眉,“这兵荒马乱的,回娘家做什么?”
不想她这话刚落地,詹司松一人一马地返了回来。
看见詹淑贤在自家院中,他并没有很意外,只是挑了挑眉。
詹淑贤素来不喜他的阴沉模样,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上前同他笑着说了话。
“恭喜七弟,皇上已经下了令,詹家不能无主,朝廷不能没有定国公,七弟便是皇上钦定的新任定国公!”
她说完,去看詹司松的表情。
她以为这般消息,总能让詹司松阴霾一去。
毕竟詹司松才是嫡子,却被庶子压在下面过了半辈子,能甘心吗?
眼下定国公一位落在了詹司松身上,他定然会尽全力和五爷一拼。
可她却见詹司松脸上并无什么喜色,半晌才笑了一声。
“那可真是皇恩浩荡。”
他的言语稍稍有些奇怪,可也一口应下了此事。
詹淑贤心道,他约莫是没有反应过来这等喜事,等反应过来,自会不遗余力。
她眼下也只能指望詹司松了,不然,总不能让她亮出国公独女的身份,亲自对战詹五。
她这嗣兄可真是把她逼到尽头了……
翌日,詹司松承爵定国公的旨意便下了来。
詹司松成了新任定国公,詹淑贤这定国公夫人也当到了头,从此只能落了个大夫人的称呼。
她将指甲掐进肉里,又在这时,竟然接到多日不曾相见的母亲的消息。
老夫人让她把正院腾出来。
言下之意,让她自此彻底离了国公府权利的顶端。
詹淑贤气的不行,也晓得自己再不能占着正院,不得不搬出去。
“权宜之计罢了!”
只要詹司松能击退詹司柏,以后还有她翻身掌权的时候!
没有人比詹司松,更有可能击败詹司柏了!
不过詹司松一家并不着急,詹司松的妻子,也就是新任国公夫人回了娘家,一时还未回来。
詹淑贤稍稍缓了口气。
但詹司松却把安大伯请到了国公府来。
“我既承了这爵位,想来不日便要领兵上战场。”
安大伯同詹家族人一样,在如今的复杂形势下,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果真要同五爷对着来?”
詹司松没有回应,只是在阴郁的神色中浅笑了一声。
“大伯不必理会这些,我只请大伯做两件事。”
“头一件,让詹家所有子弟兵将同我一起上战场,不要落下一个人。”
安大伯看了他一眼,叹了气。
他们一父所出的兄弟,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了吗……
而詹司松又开了口。
“这第二件,安排所有族老、女眷、孩子,掩人耳目离开京城。”
话音落地,安大伯猛然抬头,睁大了浑浊的老眼。
*
两军对战前线。
前后半月的工夫,俞军距离京城,笼笼算起来,只还有十几座城罢了。
俞军的势头前所未有的迅猛,而朝廷兵节节败退,直到新任定国公,率领詹家军上下亲自到了前线,领了前线十二座城。
五爷得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多意外。
皇上和他那嗣妹要应对,他们必须要推出与他能对抗、甚至有仇在身的人。
这个人,在别人看来,非詹司松莫属。
麾下将士、幕僚皆问他准备如何。
他们并没有太把詹司松放在眼里,毕竟詹司松从未领兵作战,他们只是对詹司松是否持有新式样的武器,感到不确定。
这位虽未有带兵的经验,但武器这方面,詹司松在这天下兵将中,颇有名气。
五爷在众人的问询中,并没有给出对战詹司松的方案。
他遣了帐中兵将幕僚,让他们先回去。
俞姝过来瞧了瞧他。
“五爷在想什么?”
男人默了默,又握了她的手在手心。
“我在想,若是司松真的同我血拼到底,我如何应对。”
之前俘虏的那些朝廷将领,被俘虏的时候,还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对他们来说,或是解脱。
但皇上新令以下,战败之军只有一死,家小不能幸免。
而且詹司松与他之间,恩怨纠缠太深。
“我想,司松若是战败,可能不会苟活……”
自从魏姨娘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
詹司松虽也没有同五爷缓和什么关系,但他开始将所造之兵器慢慢都拿了出来。
五爷能感觉得到,他心中紧闭的幽暗之门,渐渐打开了。
可现在,事情又成了这般境地。
五爷把陪他一起成长的林骁当兄弟,把从小养到大的穆行州当兄弟,可詹司松这个他真正的亲兄弟,却从未与他有过更多的情谊。
但两军对战,生死之际,他也难免记起那生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
他说给了俞姝,俞姝顺着他的念头暗暗想了一会。
她默默握了握男人的手。
“五爷何必纠结?待到了战场,先看七爷所为,再决断不迟。”
男人朝她看了过去,看见她微微抬了头,看向头顶星空。
星空璀璨,群星闪烁。
“山河变迁,斗转星移,五爷与我都能走在一起,与七爷之间,也未必还是原来那般样子。”
她悠悠低吟。
“一切或许早已改变。”
男人在这话里,怔了半晌,而后看着她轻笑一声。
“我的阿姝,说得有理。”
……
翌日。
千军万马相逢在广阔平原之上。
擦枪走火,就在某个瞬间。
詹司柏在此时打马上前,而对面骑在枣红马上的人,亦上了前来。
“司松……”
五爷看着这个弟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对面的人忽然卸下了腰间佩刀、身后弓箭。
他将兵器解开仍在地上的一瞬间,身后兵将竟齐齐如此,齐齐将兵械解下,掷在地上!
一时间,朝廷兵马所在的地方,扬起一丈高的飞灰。
风刮了过来,五爷似被迷了眼睛。
而对面的人开了口。
他的声音依旧阴郁,但说出的话,却似强光一般照射过来。
“这天下兵马,还是该由你掌管。”
五爷在这话中,心跳一停。
詹司松没有向他看过来,只是又说了几句话,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
“你我之间,家族恩怨已了,后面的人生,诚如五爷当年所言,我该我自己而活。”
他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
“或许我是非不能那么分明,但民心所向、新旧更替,我詹司松还是看得清楚。”
他话落音之后,打马转身离去。
五爷在他这话中,不由地叫了他一声。
“七弟……”
詹司松勒马微停,转身向他看过去。
男人同他笑了起来,那一瞬,他恍惚回到了从前。
詹司松听见他朗声告诉自己。
“七弟,多谢你!”
詹司松眼睫微颤,深吸一气,仍是转身打马离去,可他也留了一句响亮的话。
“盼五哥能还天下,一个清明太平!”
……
官兵在新任国公詹司松的带领下,齐齐解除兵械,迎俞军进城。
这般并不只一城。
一夜之间,新国公带领下的詹家军所领城池,一共十二座,尽数归于俞军。
黄昏时分,俞军军旗已插满了十二座城的城楼。
百姓欢呼,兵将齐振。
俞军大军,朝着最后的京城进发!
*
京城。
詹淑贤得到消息之后,彻底犯了喘症,每一口气都可能在下一息上不来。
“疯了!詹司松疯了!他怎么可能跟了詹五?!他不恨詹五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她有喊着人要将詹司松的妻儿都拿住。
这次有人回答。
“七爷早就把夫人和孩子都送去了夫人娘家,不仅七爷如此,其他詹家军也是如此!”
詹淑贤一愣,接着冷笑,“那又怎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逃不掉的!”
“可是大小姐,这些王土,如今已经被俞军占领了!他们就要到京城了!”
话音落地,詹淑贤意识到了什么。
忽然有大内侍卫闯进詹淑贤房中。
“夫人请进宫吧!老夫人也跟您一同去!”
她喘不上气,却被粗暴抓走。
她看到了自己的娘。
“娘……”
老夫人神色坦然,反复拨弄珠串,念着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