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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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的风云向来变幻莫测。

时年曾在这里见识过一代权宦的落马。也曾亲历大明天子与满朝臣子的对峙与妥协。

而如今,她又见证了统治这个帝国六十余年的一代雄主的陨落,以及。另一位帝王的升起。

站在翊坤宫的屋檐下。时年回想过去的半个月,犹觉惊心动魄。

杨广说。事情交给他全权负责,她就真的什么都没管,在圆明园陪着谷雨微。

但该听说的也都听说了。

当晚。四爷带兵入了畅春园。在进园前,里面再次送出消息,确认万岁已经驾崩。四爷当机立断。命隆科多率禁军封锁京师九门,同时截断畅春园与外界的联系。然后自己领着亲信进了康熙驾崩的清溪书屋。

她不知道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反正天亮的时候。就传来消息——皇上驾崩。留遗诏传位于皇四子胤禛,四爷于万岁病榻前听宣诏书,即皇帝位。

而这时,十四爷还被困在自己的府邸中,别说做点什么,甚至连城门都出不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

即使十四爷、八爷还有九爷有再多愤怒不甘。但四爷抢占先机、名分已正,他们的挣扎只能是徒劳无功。

不过处理完这些事也花了一些功夫,所以直到三天前。四爷才正式在乾清宫举行了登基大典,然后次日下旨,将从前的雍王府女眷、如今的雍正帝后妃迎入紫禁城。

时年也就陪着谷雨微一起从圆明园搬到了翊坤宫。

因在国丧期,宫内人人都是一身白,时年也是。冷风吹动发髻上的白花,她打了个喷嚏,再看旁边的谷雨微穿得比自己还单薄,忍不住道:“进去吧,小心冻到。”

两人进了寝殿,杨广正坐在桌前,端着一杯茶慢慢饮着,听到动静后眼也不抬,“考虑好了?今晚走了,可就回不来了。”

时年只觉谷雨微握着自己的手一紧,心中埋怨杨广给她施加压力,但此时她也不敢对他表示任何不满,只好将询问的目光望向谷雨微。

十一月十三那晚,四爷实现了一生夙愿,登上大宝,而对谷雨微来说也是一个大日子。

就在那一天,彻底认清自己和四爷之间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后,她终于对时年做出了她的决定,“我想好了,我想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吧。”

这是时年期盼已久的结果,但当它真的发生,她却没有一开始想的那么激动。

尤其是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杨广时,她甚至不敢抬头多看他的表情。

杨广听完没有说什么,神情无波无动,只在最后道:“既然要走,让她选一个日子。我亲自送她回家。”

今天便是谷雨微选择的日子,而杨广过来,是最终和她确定。

和手上的动作不同,谷雨微的表情看起来很冷静,“考虑好了,就今晚走。”

杨广点点头,她又补充,“但我有个请求。”

“什么?”

“我想……最后和他道个别。”

“你要道别便去道,无需经过我的批准。”

谷雨微咬了咬唇,杨广道:“怎么,不是普通道别?还有什么是需要我为贵妃娘娘做的吗?”

昨天刚被册封为“贵妃”的谷雨微眼睫一颤,顿了顿才说:“时年之前告诉我,我的灵魂回去现代后,这具身体并不会随即死掉,是吗?”

这也是时年惊讶的,她本以为谷雨微一走,清朝的年玉成就得翘辫子了,毕竟放玄幻剧里这就是灵魂离体呀。结果杨广却跟她说,谷雨微走了年玉成也不会死。

她脑洞大开,“难道年玉成的灵魂也去别的地方了?谷雨微的身体里吗?所以现在要换回来了?不对,如果她的灵魂去了谷雨微的身体,她就不会一直沉睡了……”

杨广说:“年玉成的灵魂从未离开,只是过去被谷雨微压制住了,但始终在那儿,这些年谷雨微经历过的事情,她也一起经历了,也有记忆。”

“她也有记忆?你的意思是,等谷雨微离开了,她会认为谷雨微和四爷的那些事都是她亲身经历的?是她自己的事?”

“是。她会认为那是自己过去的经历,但因为换了一个人,性格不同,看待事情的看法也不同,所以,她很可能不认可‘自己’过去的做法,甚至觉得很荒唐。”

的确,如果换了真正的年玉成回来,当然理解不了谷雨微,光是谷雨微跟四爷那番“接受不了丈夫有别的女人”的言论,都能把她吓得立刻跪下来磕头请罪吧!

谷雨微道:“所以,我走之后,他也肯定会发现我变了一个人。”

她看向杨广,“既然他早晚会发现,我想在走之前告诉他我的来历。如果可以,我还想让他看看我本来的样子。你……有没有办法?”

她其实一开始是求的时年,但时年说她没有办法,

杨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向时年,“这是你同意的?”

时年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

谷雨微想告诉四爷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用真面目面对他,这个愿望时年非常理解。

那是她朝夕相处十几年的爱人,却从未真实以对过,时年能够想象她心里隐忍了多少东西,如果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地离开,那些遗憾会永远留在心里。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时年很同情谷雨微,希望她能够解开心结,回到现代开始新的生活。

所以虽然这不合规定,她还是同意了。

况且,她脑海里闪过月下的蓬莱殿,同样的事,她也曾在那里做过。

杨广也想到了这个,眸色一冷,唇畔却漾开了笑,“可以。”

谷雨微一喜,“真的吗?”

时年也有点意外。

她只是让谷雨微来碰碰运气,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杨广是答应了帮她平复弦,可没说还有这么多附加服务,况且让谷雨微用真面目和四爷相见,时年都想不到这应该怎么操作,非常怀疑杨广也没这个能力。

杨广往椅背一靠,微笑道:“当然。我现在又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

心愿达成,谷雨微反倒有点空落落的,坐在那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时年握住她的手,谷雨微看向她,时年朝她一笑,“别难过了,想点开心的事。比如,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你的父母了。”

谷雨微唇瓣一抖,片刻后才道:“我一直没有问你,你说你去医院看了我,那你也见到我父母了吗?他们……怎么样?”

从见到时年的第一眼,她其实就想问这个。但她不敢。一开始是以为再也回不去,问了只会让她思念的心更加痛苦,而后来知道可以回去,就更不敢问了。

她怕她一听到父母的消息,就会再有没有丝毫犹豫地丢下他离开。

“我只见到了你妈妈。你车祸后一直昏迷,她留在医院照顾你,每天都盼着你可以醒过来。她很担心你,也很想你。”

眼泪瞬间涌上眼眶,谷雨微咬紧下唇,半晌,露出一个含泪的笑,“你说得对,很快,我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谷雨微离开后,殿内只剩下时年和杨广。

时年偏着头假装欣赏对面的一樽红玉花瓶,避免和杨广的目光相撞。

但她的注意力却时刻都放在他身上。

时年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只鸵鸟。杨广答应了履行赌约,她就假装他们只有这一件事需要处理,至于履行完赌约之后要何去何从,她不想去想,甚至暗中祈祷他越晚提起越好。

杨广忽然起身,她瞬间紧张,愣愣看着他走近。

然而当他开口,却不是她此刻最害怕的话题,“手。”

时年反应一秒,明白过来,把手放到他掌心。下一秒,两人再次进入了那个黑暗空间。

时年想抽回手,杨广却没有放开,“谷雨微一会儿去找皇帝,我会在这里看着他们。你要是不想看,我就这就松手。”

他说过,他可以通过碰触弦看到对应的时间和画面,所以,自己只要握着他的手就也能看到吗?

见她不再挣扎,杨广望了望四周遍布的时空之弦,抬手轻触其中一根。

果然,下一秒时年眼前就闪过养心殿前的庭院,梧桐树高大茂密,阳光照过红墙琉璃瓦,折射起金灿灿的光,富贵而堂皇。

她抿了抿唇,想起他还曾说过,她和过去的他在平康坊里相见并经历之后的事时,他就是这么坐在这里看完的。

挥开这个念头,时年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怎么送谷雨微回去。还有,让她用本来的样子见到四爷,这又要怎么做?”

杨广头也不回,平淡道:“谷雨微是因为弦的偶然波动被带到这里来的,而且只有意识过来了,身体并没有,这么多年一直用年玉成的身体活着。这本是个意外,因为没有给这个世界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所以这许多年都相安无事,直到十四皇子那里的意外发生。两者相加,终于出了大乱子。现在十四皇子的命运已经归位,只要谷雨微也离开,那弦就会平静下来。”

“所以,要怎么做?”时年还是不懂,“意识这种东西要怎么送回去?太虚无缥缈了。难不成,你还能抓住人的意识啊?”

杨广道:“我抓不住人的意识,但我想,既然她的意识回去了,那弦就平静了,换言之,弦平静了,她的意识也就回去了。”

时年一头雾水,好在杨广如今也没有卖关子的心情,道:“你可能有点误会,以往那么多次,并不是我先去这个时空制造了混乱,从而引发的弦的振动,而是我直接拨动了弦,于是那个时空就发生了动乱。”

他说着,随意抬手在另一根弦上一拨,那原本平静的弦丝立刻振动不停,而时年也在同时感应到它对应的时间:公元1270年到1280年。

新的偏移!是元朝!

她瞪大眼睛,杨广又随意一捋,在他的指尖下,弦又逐渐恢复平静,终于完全静止。

“看清楚了?就这么简单。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在紫微城,我懒得陪你去想到底是该阻止张氏兄弟,还是劝说相王李旦。我来解决问题,用不着那么麻烦。”

时年这才明白,难怪之前会出现好几处地方同时发生偏移的情况,她当时就想,他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办到。原来是这样。

杨广悠悠道:“至于怎么让她用本来的样子见到皇帝,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当晚,谷雨微去了养心殿。

新君即位,朝中要忙的事太多,四爷这阵子都住在养心殿,皇后和各宫妃嫔进宫他也没去看一下。

不过他连续几天都召了谷雨微过来陪他用晚膳,今晚也是,两人用完膳后在养心殿外的庭院里散步,他说:“进宫几天了,还习惯吗?翊坤宫的人服侍可周到?有哪里不好你都可以告诉朕,朕会帮你办妥。”

谷雨微看着他。

因为要为康熙服孝,他也是一身缟素,脸上还有这段时间忙碌的疲惫。

但比疲惫更明显的,却是他双眼明亮、炯炯有神,养心殿内灯火通明,而他立于这象征帝王权力中心的殿宇前,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多年夙愿终于实现的兴奋,以及对未来大展宏图的无限期待。

相伴十余载,谷雨微从未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他。

她摇摇头,“没有,服侍的人都很好。”

“当真?宫里的下人和从前府里的不一样,个个都精刮得很。朕怕他们刁奴欺主。”

“真的没有。”谷雨微道,“臣妾如今是贵妃,谁敢欺辱我?而且就算有,也不用皇上亲自插手,后宫的事自有皇后处理。”

四爷沉默一瞬,再开口时攥紧了她的手,“那一日我说的话,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什么话?”

“就是……”

四爷有点说不下去。

先帝驾崩那日,因为情况紧急,他说话重了一些,这些日子一回想起她当时的眼神,还有她朝他下拜的样子,心里就一阵不舒服。

有心疼,也有懊悔。

他甚至责怪自己,雨微一贯就是如此,是妒性重了些、任性了一些,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就和她认了真呢?

就算她说了那些荒唐的话,他也该和她晓之以理,实在不该那样伤她的心。

所以一把她接进宫,他就立刻封了她贵妃,皇后以下最高的地位,六宫独一份的荣宠。

他希望这样的荣耀能安抚她,这至高无上的地位能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

他没有说,谷雨微却猜到了,微笑道:“这怎么行呢?福晋是皇上的正妻,您当时让我听她的吩咐并没有错。是臣妾明白得太晚了。况且,就算我以前不听,如今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臣妾也万万没有忤逆她的理由。”

四爷听到前面还以为她在故意赌气,可她这番话说得无比真诚,倒让他有些不确定了,“你真的明白了?”

“我真的明白了。”

虽然还有怀疑,但四爷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认真道:“你能自己想明白就最好了。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之前是怕你不高兴没敢讲,但宫中不比王府,贵妃也和侧福晋不同,后者只是一个亲王府中的私事,你就算有失礼也无关紧要,前者却是可能关系到国事,尤其你的兄长还受朕重用。”

年羹尧本就是最得他信重的奴才,又在他登基一事上立了大功,如今他即位,自然是要继续重用他的,那雨微作为年羹尧的妹妹就最好不要和皇后起冲突,否则他怕朝中不满年羹尧的臣子会为了攻击他而以她作筏子。

她点点头。

看到她这样温顺懂事,他几乎都要不忍心了,忙告诉自己,好不容易雨微愿意往后退一步,他万万不能再胡来。

反正,他们的时间还很长,就算她心里有委屈、不舒服,他也可以慢慢化解。

他会补偿她。

“你饿了吗?”她忽然问。

他一愣,“我们不是刚用完晚膳吗?”

“那饭后点心你要吃吗?”

国丧期间,一应膳食都比较简单,而且全是素的,他以为她是馋肉了,想偷偷吃,眉头皱了一下,想阻止又忍住了,“朕不饿,你自己吃吧。”

谷雨微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袋子,撕开后用小木勺舀了一勺,凑到他唇边,“尝尝。”

勺子里的东西像粗盐粒,却是红色的,晶莹剔透。

有点奇怪,但肯定不是肉。

他被她卖关子的样子弄得好奇了,于是张嘴含住,然后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许吐出来!”谷雨微立刻说,然后问,“跳吗?”

四爷想吐的动作被阻止,只好忍住,却说不出话。

那被他吃进去的东西在嘴里跳个不停,像沙粒在口腔里炸开了一般,满嘴都是怪异的感受。

好在片刻后,那感觉慢慢平息,随之而来的是饴糖的甘甜。

四爷长舒口气,把它咽下去后道:“这是什么?”

“这叫跳跳糖,顾名思义,就是吃到嘴里会噼里啪啦跳个不停的糖。怎么样,好玩吗?”

这还是从时年的行李里翻出来的。自从她过来,她的行李就被她扣下了,不过之前她没有多翻,决定离开那晚忽然想到了,又找了出来。

里面都是时年从现代带来的东西,压缩饼干、速食罐头,极少的一些小零食,还有各种野外露营的工具。

这是她远离十四年的现代文明,看着它们,她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她熟悉的地方。

四爷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只道:“挺新鲜的。是膳房新制的?”

“不是。”谷雨微说,“膳房不会做这个。这是我家乡的东西。”

“你家乡?你不是在京城长大的吗?京城几时有这样的吃食了?”

年玉成的父亲虽然官至湖广巡抚,常年在外,但年玉成一直养在京城老宅,所以四爷有此一问。

“不是,我不是在京城长大的。我是在湖南长大的。不过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湖南。”

在四爷疑惑的目光里,她微微一笑,“胤禛,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也有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你是不是经常觉得,我和别人不太一样?”

四爷不语,表情却回答了她。谷雨微道:“你是皇子,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天潢贵胄、人上之人,我却只是你门下奴才家的女儿。我入得王府、得你宠爱,应该受宠若惊、感激涕零才对,就像王府里别的女人那样。可我却桀骜不驯、善妒狂妄,不仅不愿意听福晋的管束,有时候连你也敢对着干。你是不是经常会想,我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我没有认为你狂妄。”四爷道。

“你不用解释。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我这些年的所作为所在这大清朝看来是什么样的。但你相信吗?我已经努力去克制了。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

眼睛有微微的热意涌上,她道:“我说,不能接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我说,希望我的爱人对我忠诚、与我平等,是因为在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这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要求。”

她的话很奇怪,他不由道:“你出生的地方?”

“是,我出生的地方。不是这里。不是京城。而是,更远的地方。更远的……时间。

“还记得吗?我刚进王府的时候,你叫我玉成。那时候我们的关系还不怎么样,你没有多喜欢我,我也不怎么在意你。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们也越走越近。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你本想给我办一个盛大的生辰宴,但我不想。我说,不想在这样的日子看到那些那些不喜欢的人,就想和你两个人一起,开开心心地过一个生日。所以那天晚上,我们撇开王府里的人,偷溜出去逛了一晚上的街,去了我最喜欢的那家酒楼吃东西,最后还看了烟花。

“在烟花下,我对你说,以后不要叫我玉成,叫我雨微。

“我说,那是我的小名。但其实不是的。那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我也不姓年。我姓谷。

“不是年玉成,也不是年雨微。而是谷雨微。

“胤禛,我叫谷雨微。”

四爷前面听她提及往事还唇畔含笑,到后面眉头越皱越紧,“你什么意思?你说你不是年玉成,是谷雨微?难不成,你父兄送了一个假的年家人给我?”

但这不可能,就像刚才说的,年家大姑娘从小在京城长大,如果是假的早就被发现了。

况且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呢?且不说他当初只是想找个由头和年家进一步拉近关系,这女儿只要名义上是他家的人就够了,单说他和她现在,哪里还会在意这种小事。

他只知道让他钟情、与他相伴十二年的人,是她。

谷雨微抓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是我没有说清楚。应该说,这具身体是年玉成,但里面的灵魂,是谷雨微。来自三百年后。”

四爷神色遽变。

“胤禛,你读圣贤书,肯定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以后,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我有时候也这样,不知道是我变成了年玉成,还是年玉成变成了我。但我唯一确定的是,我原本并不是她。

“我来自三百年后,湖南一个很小的城市,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到北京念书,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可没等我等到那天,先出了一场意外,当我再醒过来,就已经变成了三百年前的年玉成。那年,她十三岁。”

手掌下是一声声有力的心跳,昭示着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耳畔却充斥着让他匪夷所思的话语。

他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什么灵魂,什么庄周梦蝶,什么三百年后!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盯着她半晌,忽然抓紧她的手,道:“你病了。一定是最近宫里太乱,有邪祟冲撞到你了。我这就命人请太医!”

他想带她回殿内,她却不肯,“我没病!你不信是吗?好,我证明给你看……”

像一阵风刮过,又或是一脚踩空,四爷只觉周遭景物猛地变幻。

依然是黑夜,但养心殿不见了,宫墙不见了,一簇又一簇如星火般耀眼的宫灯也不见了。

他跌入一个黑暗而虚无的空间,什么都没有,一片空茫。

只有脚下是平滑如镜的黑色水面,两根细如琴弦的亮光在里面纠缠、震颤。

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他浑身僵硬,瞪着前方半晌猛地反应过来。

无论他是为什么来到这里,但雨微刚才和他在一起,那她现在呢?也在这儿吗?!

他心头一慌,立刻四下寻找,然而一转头,就看到对面站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

她的打扮很奇怪,一头长发披散着,什么装饰也没有,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看起来像是粗毛绒编织的衣服,却没有襟也没有扣,下面则更夸张,只穿了条黑色的裤子,外面竟没有罗裙!

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一双眼定定望着那女子。

她很漂亮,高眉秀目、鼻梁挺翘,是很浓艳的美,然而此刻却脸色苍白,一双漆黑的瞳仁也静静和自己对视。

他觉得这表情是那样熟悉,脑中闪过雨微刚才的话,瞬间手脚发凉,心却越跳越快,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嘴里跳出来。

他喃喃道:“你是……”

女子微笑道:“雨微。胤禛。我是雨微。”

另一处同样的虚无空间中,唯一不同的是,那边只有两根,这里却遍布着无数根白亮的琴弦。

杨广和时年站在弦阵当中,静静看着这一幕。

杨广说:“我虽然抓不住他们的意识,但我可以感应到他们的弦。就像你当初消除我记忆一样,谷雨微和我一样是引起弦波动的关键人物,她的人生也会被映照成弦,而这雍正帝是她牵挂不舍的人,羁绊颇深,同样受到影响。我感应到二人的弦,让其振动,他们的意识……或者说灵魂自然会脱离身体,来到这弦阵之中。”

灵魂脱离身体,就像她第一次在博物馆遇到聂城时那样吗?

四爷的灵魂自然是他自己,而年玉成身体里的灵魂却是谷雨微,所以,来到这弦阵里的是出事前的谷雨微。

白毛衣和牛仔裤,一头长发如瀑披散。

十二年过去了,她终于以自己真正的样子见到了她的爱人。

弦阵中,谷雨微似乎也这样觉得,表情有感慨,还有自嘲。

而她对面,四爷的脸上像蒙了一层僵硬的面具,一丝表情也没有,看不出他的想法,唯有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谷雨微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虽然信佛,但亲身经历这些事到底还是不一样,所以她也安静地等着,等他回过神来,接受这一切。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却费力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说,你是雨微?”

“是。我是。”

“所以,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谷雨微朝他走近,伸手去握他的手。

他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陌生面孔,有一瞬间想避开,但下一瞬,却撞上她乌黑清澈的眼眸。

那里面有理解,有包容,就好像如果他真的因为恐惧而躲开,她也不会责怪他。

从前的许多次,他也曾在雨微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理解。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最终一动不动,任由她握住了自己的手。

“是真的。”她轻声说,“很早以前,我就想告诉你了。有无数次,我想和你坦诚以待,不再用虚假的躯壳面对你。但最终,因为觉得你不会相信、说了也只是平添烦恼而放弃。”

他觉得自己脑子像炸开了似的,什么思绪也理不出来,只能本能地跟着她的节奏问:“那,你现在怎么肯说了?”

“因为,我要走了。”

他愣住。

“我曾以为,我会以年玉成的身份在这里过完这一世,再也回不去我的故乡。但现在,他们告诉我,我可以回去了。我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离开,所以,我决定告诉你这些事,也算给我在这里的十几年、我和你的十几年一个交代。”

她说完想收回手,他却一把抓住,迭声道:“你要回去?你要回哪里去?到底什么意思?!”

“回,三百年后。我的世界。”她说,“这里是你的世界,我从不曾属于这里,只是一个过客。现在,我要回去真正属于我的地方了。”

她语气里有留恋、有不舍,但更多的却是终于释然的轻松,和,头也不回的决然。

他只觉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无法理解,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他在做梦?

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荒唐、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攥着她的手,那样用力,让她连骨头都觉出了痛,“不可能。你是朕的贵妃,是要陪伴朕一生一世、死后也要葬在同一座陵寝里的人!这里就是你真正属于的地方,紫禁城就是你的家。你哪儿也不能去!”

她也不挣扎,微微笑着,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儿,“年玉成当然是你的贵妃,这不会改变的。即使我离开,她还是会陪在你身边一生一世,死后和你葬在同一座陵寝里。而且,你不要担心,我们的那些往事她也是记得的,但她一定不会像我那样总是让你为难。也许,到时候你会更喜欢和她相处也不一定……”

“谷雨微!”他一声怒喝,让她的话断在喉咙里。

然而下一瞬,他也呆住了,像是意外自己暴怒之下,喊的居然不是年玉成,而是谷雨微。

这是不是说明,即使那些话荒谬无稽、不可理喻,但心底深处,他已经信了。

两人对视半晌,他忽然语气一软,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近乎祈求地望着她,“我不明白。雨微。我真的不明白。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吗?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对吗?因为我那天让你生气了,让你失望了,所以你在惩罚我,对不对?你不会离开我的,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的!”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一切真的发生,谷雨微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剖出来,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痛就是最锋利的匕首,让她也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但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她还感受到了一种快意。报复的快意。原来即使她说了再多的理解、明白,终究是有怨恨的。她终于让他知道,她不是任凭他如何坐享齐人之福、如何伤她的心,也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的。

她决定要走,便再也不会回头。

这一刻,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和先帝驾崩那日雨微屈膝行礼时的脸重叠了,如初一辙的疏离和决绝,像是终于看破了、想通了,明白一切痴缠不过是无谓,到了该放下的时候。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这些日子那种古怪的感觉不仅是心疼懊恼,更多的是潜意识里的恐惧。

恐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什么决定。再也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摇摇头,然后又摇摇头,可她还是一点点抽出了自己的手,一步步后退。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在窒息前最后一秒,他猛地想到一件事,如抓住根救命稻草般急切道:“如果我答应你,以后我的身边再也没有别人,我让你当我的皇后,你会留下吗?!”

这样的话,曾是她梦寐以求的,是那一日破釜沉舟时想得到的结果。

但当真的听到时,她却只有满心的苍凉和悲哀。

谷雨微说:“胤禛,我想做真正的自己,不再勉强自己去做年玉成,同样的,我也不希望你勉强自己。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福晋是你的结发妻子,多年来一直恪尽职守、为你分忧解劳,你心里信任她、敬重她,不会废了她。还有四阿哥,我知道你其实已经看中了他,那即使是为了给四阿哥脸面,你也不会置熹妃于不顾。而我,既无子嗣,又不贤惠,如今虽然兄长还算得力,但焉知将来不会犯错,招致皇上厌弃?要你为了我而虚设六宫,我只怕你即使现在愿意,时间久了,也会渐渐生出怨恨。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她终于还是落泪了。那些逃避已久的事情,那些一直以来假装看不懂的事情,这一刻,全都说出口了。

原来她早就明白。

她想要独一无二、平等忠诚的恋人,但那违背了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违背了他为人君、为人父、为人夫的原则。

他们两个注定有一个要勉强。

真实的她和真实的他永远无法快乐地在一起,因为他们中间永远隔着漫长的、无法越过的三百年的时光。

最后一次,她对着他展颜一笑,然而朦脓泪眼中,他的面容已看不分明。

“再见了,胤禛。这十四年,就当是一场梦吧。梦醒之后,我们都要回到真实的生活。

“我不恨你了,希望你……也别太恨我……”

她的身体越来越淡,逐渐幻化成点点星光,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

胤禛一慌,伸手就去抓她的手。

然而下一瞬,黑暗散去、星辰归位,他又回到了养心殿前的庭院里。

夜风吹拂过面庞,他呆了一瞬,发现自己跌坐在地上。

周围是因为看到变故而迅速围上来的侍卫和太监,他顾不得其他,忙看向自己怀里。

雨微就靠在他的胸膛,双眼紧闭、似乎陷入昏迷。

他看清她的脸时心头一松。

果然,刚才的一切果然是他在做梦。她还在这里,哪里都没有去。

但看到她昏迷不醒,他又有些担心,紧张地唤道:“雨微?雨微你怎么了,你醒醒。雨微!”

怀里的人皱了皱眉头,慢慢睁开眼睛。

他带着狂喜对上她的眼睛,却在下一秒僵在原地。

雨微抬手揉了揉额头,困惑道:“皇上,我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在散步吗,我刚才是……晕倒了?”

她语气自然,仿佛整个晚上他们一直都在一起,仿佛从过去到现在,陪着他的都是她。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她望向他的眼神,恭敬而柔顺,还带着一点怕自己御前失礼的畏惧。

那样熟悉的面庞,那样陌生的神采。

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他一瞬间只觉肝胆俱寒,连手都在发抖。

她不是雨微。

她是……年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