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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手,一如他的人,冰雪般寂静坚定。
忽然有些难过,也有些愧疚。要怎么面对林放?我曾发过誓,永远守候他的。可是却为了儿女之情,为了一个已经离开我的男子,没有听他的话。
“砰——”我放下碗筷,文青和一旁的小环都诧异的望着我。
我忽然有些不安起来——林放他,先行回来了,就在明日……
脑海里忽然闪过那日,他冰凉的眉眼,还有他漠视所有人,朝我伸出的双手……
“我……我不吃了。”我站起身,“我去练剑。”
“可是护法大人你才吃了那么一点……”小环的声音顷刻已经很远。
“护法大人,我今早接到消息,盟主大人明日便会先行回到建康。”文青面露喜色。
我愣了愣,抬头:“怎么这么快?一个月的路程,他们那么多人马……”
“哦,是盟主要提前回建康向朝廷述职,所以带人马先回来了。”文青笑道,“有传闻说杜增重伤不治,疫了。江东武林可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威震天下!”
我点点头。大约那晚一病不起吓坏了夏侯府的护卫们,他们雇来邻里一个姑娘照顾我,便是小环。文青是护卫们的一个头领,这些日子也是他看住我。
穿过回廊到了厅堂,三两个护卫已用过饭,朝我点头示意。
然而只是一瞬,我对水中人笑了笑,捧水洗脸。
回到建康,已经五日。
护卫文青适时端着热水从庭院中走来:“护法,今日好多了吧?”
门口,侍女小环笑道:“护法大人自然是好多了,这可是我的功劳。”偏头看向我:“护法大人,奴婢服侍你洗脸。”
初春的气息是蚀骨的寒,不知冷风是否来自秦淮河面,所以格外渗人。
那日晚间自公主府归来后,我便高烧不退。大约是这一路跑得太猛,又没好好吃东西,还在大年初三最寒冷的半夜穿了夏衫出门……我苦笑了一下,小环接过我手中水盆:“护法大人,去前厅吃饭吧!”
我和文青在桌前坐下,他笑道:“太好了,我看护法大人身体已经大好,属下们总算能跟盟主与夏侯大人交待。”
我舀起一勺粥,静静喝掉。
“你也放心了,我不会再乱跑。”我道,文青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几日,每日每时都有护卫在我的门口轮候。夏侯府中自然安全,他们的轮候,自然是盟主和师父授意——大概是怕我再不辞而别。
可是我怎么会呢?
我摆摆手:“你们可要惯坏我了。”接过热水,蹲在院中洗脸。
热气扑面而来,我反而打了个寒颤。看到盆中倒映一张平静的脸,我的思绪有刹那的停滞。
我拔出“玦”,站在庭院中。
凝神、定气。
我清啸一声,一套破辇剑法使将出来,积雪飞散、劲风横流。手中感觉却似乎有偏差,竟有些控制不住“玦”,好几个招数使得有些不伦不类。
什么破辇剑法!
我一把将“玦”扔在地上,一旁尾随而来的小环吓得一阵哆嗦。
“你不要怕,我不是恼你。”我道,“我只是自责。”
林放明日就到了,我要怎么面对他?我做了如此错事,我应该道歉。
可是我,着实……累了。我实在没心思向任何人去道歉,请求原谅。
也不愿,再与任何人,提起任何关于他的事。
想到这里,我忽然平静下来。
林放也好,夏侯也好,小蓝也好。任何人也好。
我已经这样了,又何须去理会别人如何想,又何须再去解释什么?
我弯腰拾起“玦”,微微一震,抖落满剑雪花。提起袖子,擦拭剑身上残余的雪渍。
周围忽然极静,甚至连小环的呼吸声都消失不见。却偏偏有轻微的脚步声闯入耳中,那脚步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熟悉的是那脚步的轻柔和坚定,陌生的是那脚步声一向该是不急不缓的,今日明显有些急。
我抬起头。
周围是真的极静,或许此时就算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呼喊,我都听不见。只因他半旧的白衣大袖飘扬,他冰雪般的容颜几乎要与周围莹白一片溶于一色。然而他如墨的长发和凝玉般的双眸,却黑的触目惊心。
他望着我,隔着七八丈远。我几乎可以看清他鼻翼的阴影,他眸色深重,我却看不清晰。
“你、你、你是何人?”小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惊断了我游离的心绪。是了,小环并未见过他。我望向小环,却见她虽然出声质疑,脸却涨得通红。
林放似也被小环声音惊醒一般,双眸一闪,那沉重消失了,只余淡淡的神色——一如他平日的样子。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不过数十步。他站定,低头将我打量一番,最后目光停在我脸上:“风寒可已大好?”
说得极为自然,仿若他每一次关怀下属的语气。我不由自主点点头。
一旁小环凑过来:“护法大人,这是谁?”
他似乎没看到一旁有人,只是盯着我,继续道:“甚好。今晚建康分盟为我接风,你便一同出席吧。”
我又点点头。
他又道:“有几个官员也会到场。其中有一两个想通过我们结识周昉。你留点心。”
我接着点头。
他笑了:“怎么,烧了几天人也烧哑了?”
我一滞:“没有……”
“嗯。”他负手道,“战事虽然结束,如今我们在武林的势力也算稳固,但是离开建康这么久,许多事情要处理。你要用心。”
“是!”我恭敬道,目送他转身离开。一旁小环小心翼翼问道:“护法大人,他……”
“他是盟主。”我松了口气道,“林放。”
“啊!”小环一阵尖叫,“他就是盖世英雄威震武林的盟主大人林放林文璇?”随即又极为沮丧小声道,“可是盟主好冷傲!除了跟护法大人讲话,连看都没看我!”
我没有搭腔。林放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转角处。
他没有问温宥的事。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其实他们都不会问我?
我心中再次苦笑。
忽然又想起一事——文青方才不是说,盟主明日才能抵达建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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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四五日,林放的确忙得厉害。连带我也跟着他忙得不行;处理各处分盟上报的情报、接待尚未臣服我们的各州武林代表人士,并成功收归既已;带着各色财物贿赂建康一些重要官员——,虽然我们胜仗归来,打点各处的钱财反而需要得更多了。好在这一年多我们的财产增长数倍。
跟着林放,极忙。甚好,才几日的时间,那一路的极度劳累和心痛,还有那一晚的崩溃立刻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关于温宥的一切,空洞得惊心。
只是每日总有忙完的时候。甚至忙到午夜,从林放的议事厅中退出,回到那寂静的小屋,却还是有些茫然。心里空空的,睡不着。
望着窗外幽深的天,望着冰寒的明月,半宿一宿,就这么过去了。
只是帮林放处理各种文书时,偶尔抬头,却能撞见林放凝视我的眼神。一双黑眸,沉静温暖。与我目光对上时,不避不闪。
我垂下头。
这样甚好。我知道自己欠林放一个道歉,我甚至应该向他哭诉我的悲伤。
可是还是做不到。不想提,不愿想。平平淡淡心无旁骛跟着林放忙着,心里却似有一处短了什么。那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隐藏于一角,不见端倪,不能触碰。就放在那里,不敢想它分毫。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于我十八年来从未有过。
这样过这一天天,却更难跟林放开口。这一日,夏侯、霍扬等所有人却回来了。
早就收到消息,大队人马会在今日回来。我和林放在厅堂中温了几壶好酒,静坐等待。刚过晌午时分,远远便听见门口传来熙攘的人声。
“如今你倒是沉得住气了。”林放忽然说道。我抬头看向他,他戏谑道,“以往一听有朋自远方来,你已从屋内窜到大门口了。”
我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盟主要属下现在窜到大门口去么?”我站起身作势要跃起。
他忽然笑了,笑容竟是极美,他道:“坐下!还是这么跳脱!”
我这才坐下。望着他的笑容,这冰雪天似乎也暖和了几分。
庭院入口衣袂一闪,一个蓝色的小个子一马当先飞扑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我面前,娇俏的脸上似喜还悲:“小姐、小姐……”
我眼眶瞬间湿了:“小蓝!你伤可大好?”
她还未回答,一众人等鱼贯而入吸引了我们的目光:
精神矍铄的师父、一脸冷漠的霍扬、清秀温和的三师兄、目光锐利的六师弟、憨厚威武的罗武……
他们齐齐走到我们面前,朝林放抱拳:“盟主!”
林放点点头:“诸位一路辛苦了!快快坐下痛饮一杯,一去严寒劳累!”
众人哈哈大笑,围了上来。
仿佛我们每一次的团聚、出发和庆功,再平常不过。
我心中一暖……还有他们,还有大家。这样的江湖日子,甚好!
众人围着火炉坐定,师父望向我:“病好了?”
霍扬坐在我对面,“哼”了一声道:“跑得倒挺快。”
六师弟瞪我一眼:“你可让小蓝担心得要死!”
罗武道:“将军,今后可不要抛下属下等人。”
小蓝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姐,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声音太多,我一时来不及回答,只是再次湿了眼眶,强忍着不让自己掉泪。可是这些人太温暖,却让我突兀的想起,那一夜公主府外的彻骨寒冷,于是那泪竟有些忍不住,满登登险些滑落。
那晚回来后,我哭着睡着了,之后便是高烧,之后昏睡几日恢复后,再没掉过眼泪。
可怎么今日,这些人一些责怪的关心的话,却触到那空空深深的一块了呢?
忽听林放清亮的声音道:“她这几日向我诚心认错了,也干了许多活。连以前她从不碰的文书,都处理了许多。将功赎罪,大家便不许再说她。”
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众人哈哈一笑,三师兄惊讶道:“哎呀清泓,你可最鄙视文书工作了,居然处理了文书,弃武从文呀!实在可喜可贺!”
小蓝也瞪圆眼睛道:“小姐,你真的这么听话?真没面子!”
霍扬很冷静的道:“盟主偏袒她。”
林放微微一笑,望着破涕为笑的我道:“我们为大家斟酒吧!”
我点点头。林放执起酒壶,众人皆推辞,恭敬站起托起酒杯,一饮而尽。我执另一酒壶,那几个人都是一副懒洋洋模样,杯子都不端,心安理得让我斟满酒。霍扬满了酒,一饮而尽,还扔到桌子上,斜眼看着我:“爷还要一杯。”
我一拳打过去:“死徒儿!当为师死的么?”
他灵活闪避,朗声一笑,夺过我手中酒壶,对着壶嘴便往嘴里灌起来。
众人哈哈大笑,我懒得睬他,做回座位。夏侯微笑着环顾众人道:“江东武林,总算是重振昔日雄风!文璇,你功不可没!老夫敬你一杯!”
两人一饮而尽。林放雪白的脸却丝毫未变色,淡定的看向众人:“多得各位共同奋斗,才有今日小小成就。前路已是一片坦途,文璇只愿江东武林从此正气弘扬、匡扶晋室,终有一日,恢复我大晋万里河山!”
众人轰然叫好,于是饮得更猛了。连小蓝都频频举杯,六师弟在一旁忙着给她挡酒,罗武则心疼的给她送上热茶。
真好,小蓝她,已经快有一个如意郎君了吧?历经这次的大劫,小蓝应该心有所属了吧!待会儿一定要问问她,她中意哪一个?
真好,不管是六师弟还是罗武,大家都是寒门,想在一起,便在一起。虽然有一个人会伤心。可是看他二人今日都默默的关心小蓝,大概也达成某种程度的一致了吧?
真是好。
我望着杯中水光荡漾,朝霍扬举杯:“霍扬,一直未感谢你在沔州对我的救命之恩!”饮尽!
朝六师弟举杯:“六师弟,多谢你在武昌城外舍身相救!”饮尽!
朝师父举杯:“师父,多谢你传授我武艺,明日起,泓儿便要弃剑用刀了!还望师父点拨!”饮尽……
桌上的人一个个倒下,霍扬、三师兄、六师弟、小蓝……我酒量本就大,今日更似怎么喝都不够,当我双眼朦胧时,满桌已见不到抬着的头。
恍惚中,旁边伸出一只冰凉的手夺去了酒杯。他手中力道不大,可那熟悉的冰凉触觉让我不敢反抗,我手中一松,身上也软了劲,竟倒入他的怀中。
那一瞬,竟不想起身。
他的怀抱并不象他的手那么冰冷,相反还有一些温热柔软。熟悉的白色包围着我,竟让人莫名的安心。不想起身,不想离开。他那么坚定那么强大,他一直是我的方向我的主上,我心里这么空,我心里有一块已经僵硬掉的难过。
可是怎能不起身?虽然已经醉得迷糊,可我仅存的意识也知道不妥。我挣扎着要起身要睁开双眼。
一双手阻住了我。
他冰凉的手环住了我的身子,让我留在他怀里。
一个清澈如水的声音,似带着无尽的叹息,在我耳边轻轻道:“他们都醉了,没人醒着。你睡吧。”
我便再也不能睁开双眼,将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并不像看着那样单薄,相反还有些厚实宽阔。是了,他个子本来就高,这两年也是一直跟着师父强身健体。他身上有好闻的气味,像极了初春的雪,剔透欲融,清寒干净。
这几年,我只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埋首过。可是那已成为过去,从今往后,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嗅到温宥身上日光般温暖气息。那共同渡过的一年时光,那么多个白日黑夜的心心相许,都化成了空影,我连想都不可以再想。我这一年多来的牵挂,我将他当成激励我在生死关头坚持的力量,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坚持。
林放,我和温宥完了,你知道吗?林放,他不要我了,他与公主成婚,我再也不能看他一眼!他曾经那么坚定那么义无反顾的要跟我闯荡天涯,永远不分开的!可他失约了!
“泓儿……我知道……”林放的忽然在我耳边低语,“一切都会好起来。泓儿,你这么好,什么关过不了?”
恍惚中,那双手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那双手已经有些热了,轻轻捧着我的脸。
我心中大定,是呀,什么关过不了!战清泓,你什么关过不了?
“盟主……啊……属下……”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带着一丝惊讶和慌张。
他的双手松开,我迷茫的倒入他怀里。只觉得他双手轻轻环住我的背。有人,这样不行的!战清泓,你在做什么……我努力动了动身子,可是他双手微一使力,我下意识的便又不敢也不愿再挣脱了。
朦胧中,却清晰的听见那声音道:“盟主,方才刺史府送来帖子。说明晚华姚公主和驸马设宴款待有军功的兄弟,皇帝的圣旨也交给华姚公主代宣,众将务必出席!”
华姚公主……驸马……
我一个激灵,仿佛被人在两侧脑门刺入了两根针,瞬间刺痛难当,酒意顿时惊醒大半。我睁开双眼抬起头,对上林放惊讶的双眼。他放大的脸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寸处,清俊逼人,不可直视。我猛然弹起,从他怀中挣脱,直直倒退数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他静静的放下双手,凝视着我,表情没有一丝不自然。
战清泓,你真是昏了头,竟然赖在林放怀中,真是够卑劣的!
前来报信的文青一直低垂着不敢抬头看我们,我忍不住苦笑——
公主驸马设宴呀……
我睁开双眼,窗外白雪映日,晶莹透亮。树木孤凉,寂静空旷。我穿上棉袄夹裤,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