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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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迅速得到太妃们的一致喜爱,东西搬进来都顾不上收拾,三五结伴便去四处闲逛,偌大的后湖,一群人走出去根本见不着影。

檀雅也不管,只提醒了晚膳时间,便带着耐日勒整理她们自己的院子。

她们的东西极多,她的木头、书籍话本和苏贵人的各种画作,全都得分门别类摆放好,除了宣太妃,从主子到宫侍,没一个闲着的。

初春时节,早晚还有些冷,刚搬过来的第一日便各自在院子中用膳,佟佳皇贵太妃也直言不用给她请安,是以檀雅考量后,和众人约好三日后一同吃一顿乔迁宴。

晚上檀雅躺在床榻上,被褥用品都是从安寿宫带过来的,鼻尖都是熟悉的味道,一夜好眠。

畅春园的园景一直有专人打理,檀雅没有用武之地,就专注于提高生活的舒适度,主要是为宣太妃。

宣太妃的腰好得极慢,依旧不良于行,如果好转后坐轮椅出行,各处门槛都太高,宫侍们抬轮椅十分不方便,檀雅便让人准备能供轮椅通过的木板,做成三角坡度,用时随时搬过来。

木板缓坡并不轻,搬来搬去,其实挺麻烦的,可有宫侍伺候,并不需要檀雅她们亲自动手,这大概就是那么多人努力往上爬的原因,上位者拥有更多的资源和便利,还有快乐。

畅春园作为京城皇家园林中非常有存在感的一座,太妃们遵圣令搬到此处荣养,并不是流放圈禁,因而各项待遇依旧如宫中一般,还因为远离宫廷,更加不受拘束一些。

虽然她们从前也并没有很拘束,但……

“画舫有些过了吧?”

“谨太嫔娘娘,您不是说可以到湖里唱戏吗?后湖这般大,停一艘船在岸边,到时在船上设座,也能随时听嫔妾们在水榭里唱戏。”

檀雅这才反应过来,是她想差了,说是画舫,随便一艘普通的船,大些稳定些就行,这倒是好办,从前湖那边儿港口上划过来一艘便是,左右也闲置。

这事儿,檀雅跟佟佳皇贵太妃说了一声,便派人去前面吩咐一声,三日后船就驶进后湖,还按照檀雅的要求多加了几个锚固定船,让人走在上面有如履平地之感。

而太妃们搬到畅春园的第一出戏,是在五月底开唱,唱得便是大清荣乐长公主在战场上的风姿,正好漠西快马加鞭送回消息——荣乐长公主平安诞下一子,这一唱,算是应景地遥贺新生之子。

这出戏,成为继当初以卿娘和将军为原型的戏曲之后,太妃们另一个新宠,时不时就要点一出,后来还是那几个唱戏的太妃们唱烦了,非说要创作新作,水榭这才不再日日唱“寻常女埋身宅院间,女将军披铠军阵前……”

太妃们说是尊贵一生,实际也是寻常女,宫廷如囹圄,余生难再出,终结于一座梓宫,至此永恒。

檀雅有时候想,这些女子说脆弱也脆弱,说坚韧亦是极坚韧,她在她们面前,其实没什么好骄傲的,只是幸运一些罢了。

她已经这么幸运,更应该洒脱地面对一切,因此宣太妃让宫侍们找出檀雅和苏贵人给她绣的寝衣时,檀雅神色都没变,还挑自个儿的刺儿,“这都压多少年了,嫔妾和苏贵人重新给您做一件吧。”

宣太妃翻看那件修满佛经的寝衣,并不嫌弃:“民间老人的寿材寿衣也是早早准备好,肯定不如我这寝衣保存的好,不用重做。”

苏贵人仔细看了看那寿衣,也道:“这跟新的没两样,你就别折腾了,你的绣技可能绣不出比这更好的了。”

檀雅轻哼,伸手要去拿那寝衣来看,被宣太妃啪地一下拍开,霎时满眼不可置信和受伤,“娘娘?”

您不爱嫔妾了吗?

宣太妃重新折好寝衣,放回到木盒之中,嫌弃道:“你那手,在碰坏了我的东西。”

檀雅捂胸口,这次是真受伤了,“好难过……”

宣太妃不搭理她,掩唇轻轻打了个哈欠,道:“我累了,你们且先回去吧。”

檀雅那点儿小情绪还没释放出来,彻底堵在那儿,却只能就此罢口,略显郁闷地行礼告退。

苏贵人回去后,也让人将她那件提前做好的寿衣拿出来瞧,仔细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又收起来,还让檀雅也检查一下她那件,免得以后要用时发现有问题。

檀雅无可无不可,任由闻柳听从苏贵人的吩咐去找。

耐日勒不太懂,为什么太妃们能够这么自然地讨论寿衣,她觉得好可怕。

檀雅轻描淡写道:“这是人活一世,必然要走的一步,怕不怕都没人能逃避。”

……

太妃们搬到畅春园,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便是胤祜来请安变得不方便了,他已经是成年男子,不能随意出入畅春园太妃们的居所,因而是茉雅奇出月子后,时不时带弘昽来拜见太妃们。

茉雅奇又产下一子,比额乐的孩子小些日子,不过都很健康,只是现在还小,不方便带出来,太妃们想要见到,可能要等到明年去。

檀雅就像她先前说得那样,对孩子们有关心,但并不过分关心,因此也没表现出想见小孙子的急迫心情,只好奇地问些外头的事情。

“外祖父和外祖母身体都有些不好,儿媳前几日才跟胤祜抽空去探望过,两位长辈还提起您。”

色赫图·多尔济几年前便已致仕,过了几年清闲生活,年迈而起的病痛也随之找上来,不过夫妻两人相扶持到人生末段,除了年轻时经历丧女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色赫图氏这个长女数十年未能再见,如今即将寿终正寝,也算是极为圆满了。

“你们若有空闲,便多去看看他们,就当是替额娘尽孝。”

茉雅奇点头,“额娘您放心,胤祜公务繁忙,儿媳也会常去探望。”

“你额娘如何了?”檀雅善解人意道,“你额娘就你一个女儿,不如接到你们身边奉养,若有人说嘴,便说是我的意思,不必多理会。”

茉雅奇意动之余,也有些顾虑:“佟佳家恐怕顾及名声,不会愿意儿媳额娘住过来……”

“若有心,提一提才知道能不能成,不必胡乱猜测。”

茉雅奇点头,笑着道谢:“谢谢额娘。”

“额娘也是将心比心,希望你们过得好。”

“我们还得好几年才能接您回府荣养,想多尽孝都不能。”

檀雅不以为意,“我好着呢,不急着让你们尽孝。”

茉雅奇又说起胤祜最近都是去圆明园当差,皇上体谅他奔波,还专门在园中给他指了住处。

檀雅实在不理解她这语气中的感恩,好些官员在雍正去圆明园避暑时都不用上朝,胤祜还得跟皇帝出外差,这哪里是体谅,压榨还差不多。

不过,“皇上又花光库银了?”

茉雅奇的头小幅度地点了点,小声道:“儿媳帮着算账,去年各地年账到,私库好不容易富盈一些,今年一开年,皇上又都花出去了。改土归流归大清管束的百姓,皇上未免他们再聚合生事,下令他们分流至各地,入籍分地以及第一年耕种的粮种等花销,全都由皇上私库所出。”

“那这可是大花头。”而且绝非一年半载可成之事,“朝廷受得住吗?万一有什么天灾人祸,库中无银岂不艰难?”

“胤祜说,大清这几年瞧着捉紧,其实欣欣向荣,皇上还打算过几年再派使臣出使西洋,进行贸易呢。”

檀雅也听说一些,雍正钱花出去,便是中间有些贪腐,但大部分都落到实处,从农事到贯穿四方的道路等等,虽未见着显著的成效,可百姓们吃穿上便能瞧出不同。

而且胤祜为雍正私库赚钱想了无数办法,连在朝廷所修的路旁专为商旅设驿站赚钱都能想得出来,更遑论海商出海,大清战舰护航,每每都能获得巨额佣金,只这一笔收入,几乎能够持平海师的军费,无需朝中额外拨款。

弊绝风清自然不可能,不过未免海师将领尸位素餐、贪赃纳贿、对军需以次充好,克扣粮饷,这笔钱并不直接给付到海师,而是依旧进入国库再行分配。

事实上,大清现在看起来捉襟见肘,可并没有某些人想象的那般艰难,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待到度过这个发展期,必定能见到巨大的回报。

胤祜作为每日经手各方账目的人,无时无刻不这般相信着,并且充满期待。

是以即便绞尽脑汁,几乎全年无休,胤祜也从未抱怨过,只因他正在做的、见证的是大清的盛世,如果大清能强盛如盛唐,让万朝来贺,那样的愿景,值得许多人心甘情愿地为其肝脑涂地。

当然,如果为大志向奋斗的同时,偶尔能休息休息,胤祜也是愿意的。

“郡王,晚膳给您摆在何处?”

胤祜头晕脑胀地抬头,摘掉眼镜,按了按眉间,吩咐道:“摆在外间吧。”

侍从听令去安排,胤祜再次拿起眼镜,连同账目和一并送过来的简报比对查看。

这副眼镜,是胤祜从西洋进献的近视眼镜中挑选出来的,就如这眼镜一般,初初进入大清的西洋之物甚多,初时总是不被重视,等到发现十分方便之后,便会慢慢传播开来。

胤祜翻看着玻璃作坊的简报,自言自语道:“这两年的售出数量较几年前降了许多,看来富户乡绅基本已经换上玻璃窗,看来到时机降价售给寻常百姓了……”

“郡王,可以用膳了。”

胤祜颔首,合上简报和账本,起身的一瞬,心口忽然一紧,有一种莫名的难受蔓延……

与此同时,雍正在书房内五指紧紧扣住胸口,剧烈地绞痛让他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皇上?皇上!”

“来人,快叫御医!”

“皇上!”

从未有过的痛苦,让雍正感觉到死亡的笼罩,那一刻,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恶意,想要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活下去……

雍正恍惚间,看到不属于御书房的景象,还有熟悉的字迹,以及熟悉的声音在痛呼,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又重回到痛苦之中,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胤祜大汗淋漓地趴在书案上,忽地感觉胸口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不适感也消失,除了湿透的衣衫,仿佛身体什么异样都没发生过一般。

侍从紧张地问:“郡王,您没事吧?你脸色难看,可要叫太医?”

胤祜动了动手脚,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态,迟疑着摇头:“不用,许是累到了,稍后我用完膳早些休息。”

他说着,便自如地走到外间,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夹菜用膳,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侍从观察着郡王的面色,见主子脸上已经恢复红润,稍稍放心了些,恭敬地请示:“郡王,奴婢让膳房给您做些药膳吧?”

胤祜对自己方才的状况心中奇怪,可偏偏又有种感觉,应该不是生病,但他近来确实有些疲累,便点头准许,“做吧。”

他没有布菜的习惯,因此侍从恭敬地应一声,便暂时出去。

胤祜吃着晚膳,还是觉得不对劲儿,便在心里叫“先生”,可一连叫了好几遍,都没有回复,他便忐忑起来。

这时,外头忽然嘈杂起来,胤祜起身,打开门便听到外头一声又一声地喊声:“皇上驾崩了……”然后门口院内的侍卫侍从全都跪趴在地。

胤祜一惊,扶住门框稳住身形,然后便不管不顾地往皇兄的寝殿赶,抵达时,弘历以及一些大臣皆满脸悲戚地跪在寝殿之中,而他皇兄,无声无息地躺在龙床上。

……

雍正驾崩之后,整个京师立即戒严,畅春园虽在圆明园之南,太妃们却并未很快得知此事,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用完晚膳便就寝。

八月十五送过来的螃蟹,有几只一直养在水里,今日檀雅兴致好,便让膳房清蒸了一只,端到她们院子外的亭子里,一人吃螃蟹独酌,十分惬意。

这个时节的螃蟹肉多鲜美,檀雅亲自动手,将螃蟹拆解完,端着精致的酒杯,美滋滋地啜了几口,嘴上还哼着戏曲调子。

闻柳已经见怪不怪,自家主子喝点儿酒这嘴就不闲着,好在也不胡乱说话,哼些乱七八糟地调子无伤大雅。

“闻柳,你要不要喝点儿?”檀雅拄着下巴扭头,邀请道,“明日晚点儿起也无妨。”

闻柳一本正经地拒绝:“奴婢酒量不好,担心失态,便不与您同饮了。”

“没意思。”檀雅倒满杯,一饮而尽。

闻柳建议:“不如奴婢去请苏贵人?”

檀雅托着下巴,摆手,“说好享受独处时光,自然要一个人。”

闻柳平静地戳穿,“不是因为苏贵人拒绝了您吗?”

檀雅努努嘴,拎起酒壶,壶嘴对准嘴唇,潇洒地执壶喝,一壶饮尽,闻柳又将温好的另一壶递过来。

“闻柳你最是贴心。”

闻柳面无波澜,“娘娘您在说醉话了。”

檀雅无语,喝酒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属实扫兴,“闻柳,我忽然想吃牛肉脯,你去我屋里取过来可好?”

闻柳应下,临走之前叮嘱:“娘娘,千万别往水边去。”

檀雅:“……知道了知道了。”

闻柳走之后,檀雅又开始逗小宫女,小宫女比闻柳有趣许多,一时间亭子里欢声笑语一片,十分符合月夜小酌的气氛。

檀雅不知不觉间,又喝光了第二壶酒,“再拿一壶来。”

小宫女取来,略有几分担忧道:“娘娘,会不会喝醉?”

檀雅眼中波光潋滟,笑容中带着醉意道:“醉便醉了,又何妨?”

小宫女便不说话了,乖巧地递上酒壶。

檀雅拎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百无聊赖地四处闲看,忽然注意到前面不远处的昏暗中好似有模糊的影儿。

檀雅初时以为看错了,定睛一看,确实有个似有似无的影儿,酒壮怂人胆,干脆起身往哪儿走,准备看看是什么东西装神弄鬼。

小宫女见主子动作,连忙跟在后头,“娘娘,您去哪儿啊?前面黑,小心摔倒。”

檀雅左路打晃,脚下都已经不是一条直线,拎着酒壶的手指了指前面,“前面有东西一晃一晃地,我去看看。”

小宫女仔细瞧了瞧,只看见柳枝晃动,“娘娘,什么都没有呀,您是不是喝醉了?”

檀雅打了个酒嗝,眨眨眼看过去,好像什么都是重影了,但走的近了,也看得更清楚了,“就是有东西,我非要去瞧瞧。”

她走得磕磕绊绊,脚底下不稳,酒壶里的酒直往外撒,走到敞开处,月光照射下来,反倒没那么昏暗了。

而在月光下,有一个缥缈的影子,形状像是人形,看不清脸,身上的颜色反倒更鲜亮一些,她们靠近后,那人影也无知无觉似的。

檀雅此时脑子有些迟钝,指着这人影道:“我就说有东西吧。”

小宫女眼里,主子指着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可偏偏主子信誓旦旦,她心里便生出些惧怕来,哆哆嗦嗦地说:“娘、娘娘,咱们回去吧?”

檀雅努力睁了睁眼,撑住沉重的眼皮,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叫道:“啊——是鬼!”

然后小宫女就看到,自家娘娘尖叫着挥动手臂,好像在抓住了什么,一直拖到柳树边上,一伸手便拽住一根细长的柳条,又拽住一根,又拽住一根……在柳树干上绕啊绕,绕啊绕,最后打了个结。

小宫女:“……”

果然还是喝多了吧?

闻柳姑姑什么时候来啊?她一个人带不回娘娘……

就在小宫女内心呼喊之时,闻柳带着两个宫侍匆匆赶过来,见主子正义凛然地喝斥一棵树,忙招呼人过去扶她。

“娘娘,咱们回去休息吧。”闻柳方才稍稍听了些,哄劝道,“邪不压正,娘娘您已经战胜它,咱们可以回去了。”

檀雅听了闻柳的话,看向手里的酒壶,晃了晃,点头道:“酒喝完了,是该回去了。”

“是,娘娘,酒壶给奴婢吧。”

檀雅交给她,被闻柳扶着走了几步,忽地回头,指着柳树恶狠狠道:“休得作恶!”

理所当然无人回应,唯有闻柳哄着她回去。

檀雅睡得并不消停,不知什么时辰开始,耳边一直有咚咚咚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含糊地问:“闻柳,外头怎么了?怎么这么吵?”

“娘娘,皇上驾崩了,园内的寺庙都在敲丧钟……”

“皇上驾崩……”

檀雅半睡半醒,无意识地重复,突然,猛地睁开眼,坐起,惊叫:“啊啊啊——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