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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伸走后,皇上歇了一觉,睡得却不太踏实,尤其是外头的雨水一落,那心就跟掉到了油锅一般,一阵煎熬,怎么也合不上眼。
范伸如今到了哪儿。
顺利出城了没。
太子何时有异动,范伸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心里担忧的事情太多,皇上一番挣扎后,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
王公公连着几个日夜都没有歇息好,此时正立在跟前床前,身子一摇一晃地打起了瞌睡。
皇上侧过头看了一眼,突然开口道,“去睡会儿吧。”
王公公这才猛然惊醒。
御前伺候的人,自来练就出了一身本事,上一瞬还在打瞌睡的王公公,立马恢复了一脸的精神,“陛下,怎的醒了?”
皇上睡不着。
有了常青法师的药丸,躺了这一阵后,脸色已经慢慢地恢复了过来,精神了不少。
如今这紧要关头,王公公哪里还敢去睡,范伸一走,王公公便派人去了宫门口,留意着动静。
正守在屋内一面等着消息,一面看顾着皇上,夜色一深,实在是抵不住身上的疲惫,这才打了一会儿瞌睡。
如今见皇上醒了,自个儿撑起了身子要下床,赶紧上前将其扶了起来,又去屏障上取了大氅罩在皇上肩头。
殿内燃了一盏昏黄的灯,雨夜里的沉寂,平静地让人心口发慌。
皇上见他没去睡,也没再催促。
这个时候,恐怕也就只有这个跟了他几十年的旧人,能让他稍微安心些。
在王公公的搀扶之下,皇上从里屋出来,一路走到了屋外,本想出去透透气,突地被那大雨里带出来的一股风,止住了脚步。
“陛下身子刚愈,受不得凉。”
王公公劝了一句后,皇上也没再往前走了,两人一前一后立在了门槛内,安静滴看着黑压压的大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苍穹似乎开了一个黑洞。
四周没有半点声音。
星星点点的灯火,被雨雾一模糊,更是孤单冷寂,整个乾武殿内仿佛都隔绝在了天地之外,只余下了房内的俩人。
何时竟也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皇上闭上了那双微微发涩的眼睛,片刻后又睁开,便问王公公,“范大人出城了没。”
如今,他的手里,就只剩下了范伸。
适才他将兵符交到范伸手里时,正是冲动之时,并没有如今这股心慌之感,如今随着时辰一点一点的过去,皇上的心口便慢慢地开始慌乱。
尤其是现下,只有他和王公公两人时,皇上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
若是范伸当真回不来了,又该如何……
那念头在皇上的脑子里只出现了一瞬,便立马被他自个儿给止住了。
范伸不可能会失败。
然他越是不敢往那处想,那股可怕的念头,越是要往他脑海里钻,又才忽然意识到,一向谨慎细密的自己,竟贸然给了范伸十万大军的兵符……
那是他如今唯一能拿出来抵抗太子的东西。
皇上喉咙口一点一点地提了起来,胸口的躁动烧得他越来越不安。
王公公听他突然问起,正欲派个人再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如何了,还未转过身,突见对面被雨雾遮挡的长廊上,模模糊糊地跑来了一个身影。
当真是用跑的。
那小太监到了跟前,差点就一个跟头栽了下去,双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磕磕碰碰地道,“陛下,土匪,巫山的土匪,趁着雨夜,攻到城门口了……”
小太监的声音都是抖的。
这大雨夜,人都打到城门外了,长安城内的哨兵,竟无人知晓?
听完那小太监的禀报,就连王公公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守城的哪些人呢?
城外的巫山冈,自从被那一群土匪占用了后,隔三差五,就会时不时地来冒犯一下,搅得皇上烦不胜烦,大半年前,皇上便让范伸派人去谈合了。
如今平静了这么久,本以为范伸都将其解决了,这节骨眼上,怎就突然攻到了城门。
王公公忙地回头去看皇上,皇上的脸色已是一片铁青,心头的那丝不安,似乎早就预示着了不祥之兆。
皇上顾不得去问那城门口的形势如何了,只急切地问道,“范大人何时出的城门。”
或是有没有出城门。
皇上突然急躁了起来,恨得牙痒痒,那群该死的匪贼。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来。
城门内有韩家截杀,城门外有土匪堵住了去路,范伸可还能出得去?
那太监只收到了土匪攻进城门的急报,并没有听说范大人,刚摇了一下头,皇上便猛地从那门槛内跨步走了出去。
迎面的风雨一瞬扫在了他的龙袍上。
皇上却丝毫没有感觉。
他要亲自去看看,范伸到底有没有安全地走出城门,有没有落到韩家人的手里,他的那十万大军的兵符如今还在不在……
王公公赶紧跟上,一面急着吩咐下人去备马车,一面追着皇上的脚步,“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等到皇上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城门口。
城外的土匪已经散去。
太子正坐在马背上,一身湿透,带着应战的人马,迎面缓缓地朝着他走来。
那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体魄,坚毅而挺拔,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狼狈。
皇上此时才发觉,跟前这个曾经被他打压的抬不起头来,一心想要他死的儿子,竟是在不知不觉之间,早已经彰显出了一股威力。
这股威力,显然已经压过了如今的他。
皇上立在马车前,木讷地看着跟前的一切,看着跟随在太子身后,并没有及时前来向他禀奏的将领,突然有种自己已经置身于朝堂之外的错觉。
那一瞬间,皇上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秦家凯旋归来,万民朝拜,呼其为护国英雄。
长公主以一盘棋局,赢了辽国的二皇子,杀了其嚣张的气焰,为大周赚回了脸面。
那时候,众臣子也是这般拥簇着她。
皇上那双一贯阴鸷的眸子,慢慢地暗淡下来,如同一团死灰,再也亮不起任何光泽。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此时太子身上的那股刚燃起来的斗志,同自己快要倾尽一切的幕落之年相比,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去争。
就像当年的先皇和他一样。
直到此刻,皇上才明白,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天时地利人和,他已经一样都不占,又拿什么去同风华正茂的年轻太子去抗衡。
这样的念头盘旋在了心头之后,当王公公派出去的太监追上来急着禀报,“范大人被韩国公拦住了,没能出得了城。”时,皇上心头的震撼已经没有了最初预想中的那般强烈。
神色依旧是一片空洞无神。
等到太子带着众将领,走到了他跟前,骑在马上,唤了他一声,“父皇。”皇上的眼皮子轻轻地一动,盖了下来,无力地瞥过了目光,转过身脚步蹒跚地上了马车。
等王公公小心翼翼地将他搀扶回了乾武殿后,天色已经亮了。
一路上,皇上一句话都没吭。
上位二十多年,为了稳固他的位置,阿谀我诈,机关算尽,没有一刻停歇过,忙乎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
此刻那打击却是从身到心,犹如被雷当头击中,让他再无半点力气去对抗,也生不出任何斗志。
皇上这回倒是睡得着了。
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
夜里那场大雨,仿佛就是为了皇上而落。
到了中午,天空便放了晴。
皇上睁开眼睛,刚恢复了神智,王公公便同其禀报道,“秦裴两家的案子,今日由太子亲自主审,刑部尚书和朝中左相相助,正式开始复查,朱侯爷诬陷的罪状证据确凿,想必不出两日,便会彻底翻案,恢复秦裴两家的清白。”
王公公的话特意避开了太子对皇上私心的追究。
即便是皇上已经放弃了,有了心里准备,在听说朝中老臣左相都站在了太子一边后,皇上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这一切来的太快了。
如今再从头去回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走上了这条死路。
似乎没有任何预兆。
甚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那些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二十几年的东西,突然就没有了。
皇上还没来得及去想那些细节,太子派人送来的一套墨宝和一份空白的罪己诏,又将他气得胸口发闷。
之后的两日,太子一直没有放弃,每日都会派人来乾武殿催上一回。
皇上被他弄得烦不胜烦,已经问了王公公几回,“有没有范伸的消息?”
王公公均是摇头。
没出城,没回侯府,也没回大理寺。
想来也猜得到,必定是落在了韩国公和太子的手里。
皇上如今已经被逼得出不了屋,更不敢去大殿上朝,唯一能盼着的就是范伸能活着从太子手里出来。
无论如何,也要要将自己身上的那污名给洗刷干净。
皇上还没得到范伸的消息,秦裴两家的案子便已经出来了结果。
太子一等人,雷厉风行,当日翻案改了史册,当日便贴了告示。
告示一贴,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秦裴两家是被冤死的。
其中被朱侯爷陷害的细节,也被一一地揭露了出来,然越是详细,其中的漏洞就越多。
譬如朱侯爷当初是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诬陷并定案于当初赫赫有功的秦家和裴家。
又是如何取得皇上的信任,竟让皇上相信了他满是破绽的证词和证据。
长安城内的流言,当日就传进了皇上的耳朵。
皇上躲在了那屋子里,又开始不断地打砸,发誓道,“朕就是死了,也不会受他的逼迫。”
这话一说完,紧接着太子又派人来告诉她,即将公布朱贵妃的身份,威胁的刀子直接比到了他的喉咙口上。
只等着他松口。
皇上又开始着急地冲着王公公怒吼,“范伸,将范伸给朕找回来。”
兵符没了,十万大军没了,他人总该还活着。
***
被皇上满长安城寻找的范伸,此时正悠闲地坐在东宫内同太子对弈。
被韩国公砍了那一刀,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太医包扎好了,并无大碍。
脸上的神色正因对面太子手里那迟迟落不下来的棋子,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片刻后,终于没忍住,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罐子里一扔,直接起身,“不下了。”
太子早就将他那抹明显不耐的神色,看进了眼睛,此时见他起来,不紧不慢地道,“你急什么,再等一日又何妨?”
范伸回头,刚好看到太子妃秦漓从屋里出来,眉梢突地一跳,直接往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便被秦漓唤住,将备好的香片,交给了他,“我给世子夫人也备了几片,她要是闻得惯,下回我再多制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