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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颂看了一眼跟前那排洗晒的褥子和衣裳,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竟然已经习惯了这样被打扰的日子。
那在心底深处,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有了一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安稳。
沈颂并没在意,转身上了屋前的台阶。
房门闭着的。
最近几日天气本就闷,房门再一关,里头大抵已经烧成了蒸笼,沈颂上前一把推开房门,嘴里的话脱口而出,“不是说让你在外”
门扇被推开,里头并没人。
两人经常坐的那张木几上被擦洗得一尘不染,上头整齐地搁着他盐铺子里的账本,和两个扣在托盘里的茶杯。
茶盏是林冬特意买回的。
为了区分开来,怕两人用错,林冬还在两只青花瓷茶杯身上,用她的剑刻上了名字。
一个是颂,一个是冬。
没见到人,沈颂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踏进去,下意识地瞧向了珠帘后的里屋,本想不予去理会,屋里的一股热浪扑来,沈颂又才走向了里屋。
随着那珠帘一响,沈颂及时撇开目光,开口道,“屋里热”
半晌没见回音,沈颂这才转过头,床榻上的褥子被拆了面儿,空无一人,跟前那张圆桌前也是空无一人。
不在。
沈颂淡然地放下了珠帘,将买来的那只玉簪,轻轻地搁在了圆桌上,那双一向沉静的眸子里并没有任何意外。
她何时又曾一人乖乖地在屋里呆过。
沈颂转身出去时,铺子里的小厮已将冰块抬到了里院,沈颂让几人砸了几块,自个儿动手放进了屋内。
之后便又坐在了木几上看起了账本。
太阳慢慢地升到了头顶,沈颂抬头看向了屋前那根圆柱留下的影子,起身去了厨房。
做好了饭菜回来,端进了屋内,屋内还是他适才离开时的模样,木几上堆满了凌乱的账本。
沈颂候了一会儿。
日头开始偏西,还没见到人,便自个儿用起了饭,收拾完回来,圆柱的阴影已经倾斜到了一边。
沈颂走回屋里,继续看着账本,直到太阳落山之前,前院的吴婶子进来问道,“三爷,您要是没空,那褥子,奴才就替您收进去”
沈颂这才起身,“不用,我自己来。”
跟着吴婶子出去,沈颂的脚步下了台阶,似是不经意间地问了起来,“林姑娘何时走的?”
吴婶子在盐铺子里干了好些年的活儿,自然清楚林冬和沈颂之间的纠葛,平日里嘴闭得死紧,如今沈颂问起来,才说了个详细道,“三爷走后,林姑娘便打了井水洗起了褥子和衣裳,晾好了人就走了,还拿了一顶帷帽,说是外头日头大,怕三爷晒着了”
至于为何没有同三爷一道回来,吴婶子同沈颂一样,也不觉得稀奇。
这些年,林姑娘自来是来无影去无踪。
沈颂听完没再问。
吴婶子又看了一眼那些褥子道,“三爷赶紧收进去吧,这时候收,上头还有一股太阳味儿,等到日头一过,味儿就散了。”
沈颂点头,“好,多谢婶子。”
火辣辣的日头晒了大半日,褥子早就干了,沈颂上前缓缓地取了下来。
沈颂身边从来就没请过丫鬟,只有一个打粗的小厮阿吉。
平日里,他的被褥和衣裳都是自个儿动手洗换,后来渐渐地被林冬抢了活儿,每回过来,屋里的被褥衣裳都要替他清洗一遍。
沈颂阻止过,“你一个灵山大小姐,不必干这些粗活儿,你要是看不惯,明儿我就去寻个丫鬟来。”
沈颂头一回阻止时,林冬抬起头,脸上还有一股强烈的占有欲,“那不行,万一请来的丫鬟见了师兄,喜欢上了,岂不是成了我追夫路上的绊脚石?”
那时沈颂最怕的便是林冬的纠缠,顺着她的话又一次明确拒绝了她,“林冬,你没有我,可以过得更好。”
后来沈颂再说要请丫鬟时,林冬便没有了那般偏激,只笑着同沈颂道,“我喜欢太阳味儿。”
林冬确实喜欢。
新洗过的被褥也好,衣裳也好,都喜欢凑在鼻尖,轻轻一嗅满脸推笑,夜里躺在床上,还曾拉着他一块儿埋在被褥之间,去闻那股太阳的清香味儿。
沈颂一次都没闻到她所说的那股太阳味儿,索绕在他鼻尖的只有她扑过来时,散发出的那股淡淡药香。
今儿立在偏西的日头下,沈颂头一回闻到,
如吴婶子所说,褥子铺在床上,入鼻全是那股阳光的味道。
夜色沉下来,沈颂点了灯,看了一眼里屋的那扇窗户,确定是敞开的,才放心地躺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突地又起来,去查看了木箱里的冰块,确保能熬过这一夜,又躺回到了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鼻尖再也没有闻到那股残余了十一年的药香。
许是闻习惯了,突然闻不到了,心头竟似是被什么东西牵盼住,下意识地去等。
迷迷糊糊地睡去,半夜时,沈颂便醒了一回。
床前那盏灯芯里的火光已经摇摇欲坠,身旁被他挪出来的一大块地儿,空空荡荡,屋内的那扇窗户依旧敞开,并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没有回来。
沈颂捏了灯盏里的火光,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黑夜里的夜深人静,强迫自个儿入了眠。
一夜过来,木箱里的冰块化成了水,屋内冷冷清清,褥子上的那股阳光味儿没了,随着那股残留在屋子内的药香,一并消失了个干净。
沈颂清理了后,加了新的冰块进去,如此又等了一日,到了第儿日早上,还未见到人。
沈颂便知道,人走了。
十几年了,她追他跑,不就是为了躲避她。
人走了,他才能清静。
不过,之前几次他就想同她说了,等下回再来,便交代她,走的时候起码同他打声招呼,否则她师父师公问起来,他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沈颂没再等,静下心处理起了盐铺子里的事。
到了第三日,还没见到人,沈颂那股极力维持住的平静,便渐渐地起了波澜。
十几年了,无论他跑到了哪里,最多两日,她就能找到他,这回超过了三日不说,他并没走。
她习惯爬的那扇窗户,他也从未关过。
床榻上留了大半的位置给她,还留了一盏灯烧到通夜。
她若是过来,早就该进来了。
可她没再来。
一个早上,沈颂手里的账本,也没翻过去几页,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若是回了灵山还好。
要没回去,师父和师公寻不到人,必定会来找自己算账,又或是遇到了麻烦,她一个姑娘如何应付。
沈颂头一回反过来去寻林冬,被问到的几处暗线,无不讶异。
往日都是林家人想法设法地从他们口中套出沈颂的消息,林冬更是常客,冷不丁地听到沈颂说要寻林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林冬还用得着寻。
有沈颂的地方,不出三日,必定会有林冬的身影。
即便疑惑,那暗线还是去打听了,消息还未传回来,镇国公府的姜姝突地找上了门,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林冬已经回灵山了,师父给她寻了一门亲。”
从林冬开始跟着沈颂开始,林常青和韩夫人就没歇停过。
一面帮着她追沈颂,一面又不断地同她物色良人。
可这些年,无论对方有多优秀,林冬一个都没瞧上,拿韩夫人的话来说,仿佛这世间只有沈颂这么一个男人。
这些事沈颂也知道。
头几年林冬每回来,都要同他叨叨,韩夫人又替她说了谁,本意是想用这事儿来刺激沈颂,后来发觉沈颂完全不吃她这一套后,便也觉得无趣,再也没有提过。
如今姜姝说起,沈颂的内心起初并没多大的起伏。
“听范哲说,表哥打算去提亲?”姜姝没有同他拐弯抹角,“表哥若是想清楚了,还是趁早去,林冬已经同意了。”
沈颂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这才有了变化。
姜姝看着一眼他明显僵住的神色,突然觉得巫山土匪堆里那群人的操心,也不是空穴来风。
照这样下去,他这辈子都成不了亲。
“表哥说的提亲,若是只因为同情林冬,如今大可不必再去,就当是解脱了林冬,十一年不够,那就二十一年,三十一年,总有一日,她会忘了表哥,记住自己夫君的模样,和自己孩子的模样。”
姜姝没法子直接戳穿他,只能提醒道,“其实两个人的感情并非只有最初的起意,还有日久生情,即便是最初并没有想法,日子过久了,习惯了有那么个人在你身边,慢慢地离不开她了,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爱?只不过这样的感情,自个儿一般都难以发现”
“表哥若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林冬,那便想想,往后余生,自己能不能接受没有她的日子,能不能做到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成亲,生子若是表哥并不介意,那林冬如今能同意嫁人,表哥也算是解脱了”
姜姝没再耽搁他的时辰,将备好的一件礼物递了过去,“明儿就是林冬的生辰,表哥若是回去,就替我交给她。”
姜姝离开了盐铺子,小厮阿吉进来添冰,沈颂坐在那,目光盯着手里的账本,迟迟没有翻动。
一阵安静后,身后阿吉突地道,“三爷瞧瞧,这是林姑娘的吧。”
沈颂回过头,便见阿吉手里正拿了一把木梳,是在身后那椅子和一张木桌之间的缝隙里捡到的。
一把素木梳,没有什么装饰,上头却刻着一个“冬”字。
林冬自来喜欢在物件上,刻上自己的名字。
沈颂脑子里突然又浮现出了那日她问他,“那师兄以后,会给自己的夫人挽发吗。”
“会。”
她埋头嘀咕,“做师兄的夫人,一定会很有福气。”
他劝道,“师妹以后也找到替你梳头的良人。”
她低着头摇晃道,“我不要,我自己长了手,自己会梳”当日她便买了好几把木梳回来,坐在屋里,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股陌生的悸动,缓缓地从心底爬了上来,沈颂伸手从阿吉手里拿过了那木梳。
同床共枕了十一年,她又能嫁给谁。
在没有生出同她成亲的念头时,或许他便由着她去了,可他已经生出了同她成亲的想法,便也是认真的。
他会好好待她。
她不用再来追着他跑,也不用再来爬窗,他给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他也会替她梳头。
想明白了,沈颂便起身回到了里屋,拿了那只前几日买给她的玉簪,同木梳包在了一起,将账本交给了铺子里的伙计后,带着阿吉匆匆地去了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