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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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皇上”,他结巴着,“外头……外头……娘娘们……”

嘉靖满脸狐疑地出了门,中午时分,日头毒辣辣的,方皇后和王贵妃、卢靖妃、杜康妃还有应惠妃却顶着烈日跪在门外,想必跪了很久,众人都已是汗湿红妆。

“你们这是做什么?”嘉靖皱紧了眉头。

方皇后伏地叩首,言辞恳切,“‘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一首《白头吟》,道尽了世间多少女子的美好愿望。公主能遇见让她足以倾心相许之人,是何等有幸。皇上,法理不外乎人情,臣妾等人今日斗胆恳请皇上,网开一面,成全一对有情人,成全他们白头不相离的心愿”。

其余几位皇妃随方皇后磕头,口中齐呼“恳请皇上成全”。

嘉靖惊愣俯视跪在地上的皇后和几位皇妃,久久才喑哑的迸出声来:“难得你们有如此齐心的时候。”

惠妃哀声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世间女子从古至今,自始至终所求不过是这么一句话。但这对于身处后宫的臣妾等人来说,只是徒然奢望。勾心斗角,挣扎了一辈子,想得到的,也不过就是皇上的一颗心。但是斗来斗去,到头来,其实谁都不是赢家,因为皇上的心,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正因为如此,臣妾等人才格外的羡慕而又同情公主。”

嘉靖口齿启动,还未说出口的话却被小翠的呼喊声打断。大腹便便的朱秀贞闯进了凌云轩,小翠阻拦不了她,急得六神无主。

“皇兄”,朱秀贞步履蹒跚,走得很吃力,却强撑着要给嘉靖下跪。

“给公主赐座”,嘉靖呼唤昌芳,他不满而又心疼地望着妹妹,“看看你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出来乱跑!”

朱秀贞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她焦急、慌乱、激动万分地喊着:“皇兄,求求你,给岚儿和向擎苍留一条活路吧。我是看着他们一路走来的,他们相爱,实在太辛苦了。我知道,岚儿根本不想当什么公主,她此生最大的无奈,就是投身帝王家。她宁愿当个布衣百姓,那样至少还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可以与心爱之人携手终老。”朱秀贞越说越激动,突然手捂肚子,痛苦呻吟起来。

“糟了,怕是要生了”,王贵妃是过来人,赶紧上前扶住她,着急大喊,“快扶公主进屋躺下,快请产婆和太医”。

已经来不及将朱秀贞抬回昭仁殿,只能在凌云轩内待产。凌云轩内乱作一团,炎热的夏天,热浪侵袭下,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汗水。嘉靖一直站在屋外,朱秀贞无助的、哀求的、惨厉的呼喊声隔着门不停地传来,伴随着产婆和太医的吵嚷声。他头痛欲裂,却坚持着不肯离开,脑子里纷纷乱乱的,有太多混乱的事情充塞脑际。直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空传来,太医通报永淳公主诞下男孩,母子平安,嘉靖才仰望墨黑的夜空,乏力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皇上,已是丑时了”,昌芳惶恐不安。

嘉靖沉郁地长叹了一声,“回去吧”。

柳鸣凤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她本是个健康富有朝气,英气逼人的姑娘,现在却形销骨立,痴若木偶。

窗外,杨碧桃和苏荔正在嚼舌根。杨碧桃不屑冷哼,“就这么个病怏怏的木头人,相公还当块宝,真是可笑”。

“你懂什么呀,男人就是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苏荔拿腔捏调。

杨碧桃不解,“不是早就成了相公的人了吗,哪里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苏荔道:“身子是得到了,可心还在别人那里呀。那个向擎苍,听说犯了欺君之罪,就要被处死了,说来也真是可怜。”

“有什么好可怜的,听说他诱奸云锦公主,还让公主有了身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杨碧桃吃吃笑着。

“这话可不能乱说”,苏荔吓了一跳。

“我可没有乱说,刚才老爷和相公躲在书房里说悄悄话,被我偷听到了。听说那个向擎苍,是必死无疑了”,杨碧桃故意提高音量,分明是说给屋里的柳鸣凤听的。

“你们两个又在胡说八道什么?”严世蕃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没什么,我们不过是随便聊聊”,杨碧桃说着急忙闪身走开了。苏荔也随后逃离。

严世蕃恶狠狠地瞪了二人的背影一眼,很快又换上笑脸,推门进入。

“娘子”,严世蕃陪着笑。

柳鸣凤猝然抬首,死瞪着严世蕃,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这个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如果向大哥死了,我要你偿命!”

柳鸣凤活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严世蕃骇得倒退了两步,他知道,以她的性子,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公主被太医诊出怀有身孕,皇上震怒之下要将向擎苍处斩”,严世蕃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不过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圜转的余地,现在能救向擎苍性命的,只有我了”。

“你?”柳鸣凤咬牙切齿,“我就不信,你有这么大的能耐”。

严世蕃挨近柳鸣凤,涎着笑,“你忘了,皇上最崇信道教,敬鬼神,只要我让陶仲文在他面前算上一卦,说不宜处死向擎苍,皇上肯定会相信”。

柳鸣凤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的神情有所缓和,严世蕃很适时地搂住了她,已经垂涎三尺了,“小心肝,这么久不准我进你的房门了,让我日思夜想啊。只要你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可以保住向擎苍的性命”,他整个人扑压到了柳鸣凤的身上,贪婪地亲吻她,一边动手撕扯她的衣物。

柳鸣凤嫌恶地躲避着他的碰触,却无法逃脱三番五次被他凌辱的命运,她全身绷紧得像一把拉满了的弓,不动、不喊,任由他发泄。疼痛、厌恶,以及那种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灵魂深处去,她厌恶自己,轻蔑自己,恨自己,觉得自己肮脏而污秽,恨不能立刻死去。可是,她不能死。“擎苍”,她喉中呜咽,心中悲鸣,她怎配再想着他,她的尊严、骄傲、冰清玉洁,在那个被严世蕃强暴的夜晚就已被摧毁殆尽。可是,她还要继续苟活在这个世上,为了擎苍,她只能活下去。

事后严世蕃去找他爹商量,要请陶仲文出马。

“不行”,严嵩断然否决,“斩草要除根,不能给我们自己留下祸患”。

“爹,您就帮帮儿子吧,先把柳鸣凤哄住了,她可是咱家明媒正娶的媳妇,要是寻死觅活的,传出去被人笑话”,严世蕃晓以利害,“不如先让向擎苍被判流放边陲,然后我们找人在途中……”他作出一个杀人的手势。

严嵩疾言厉色,“当初就让你不要招惹那个柳鸣凤,如果你肯听我的话,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严世蕃嘻嘻讪笑,“爹,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可儿子是真心喜欢柳鸣凤,爹就再帮儿子一回吧”。

严嵩不满蹙眉,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严嵩打开门,门外站着严府的家奴。

“有事吗?”严嵩看着他。

家奴瞄了书房内一眼,迟疑着,“老爷……”

严嵩看那家奴像是有什么秘密,便将他带到了无人之处。“说吧”,他满心好奇。

家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有位夫人,让奴才将这封信交给老爷,还说事关重大,不能让别人知道了”。

“夫人?”严嵩满脸狐疑,“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家奴摇头道:“是位满头白发的********,她只说,是老爷的故交。”

“好了,你下去吧”,严嵩莫名一阵心跳,他快速打开信封,取出一张素笺。上面写了半阕词: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严嵩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再看下面有一行小字:今夜戌时,京郊竹林小屋,为盼。当落款处“莺莺”二字闯入眼帘时,一股热浪狠狠冲入了他的眼眶。

莺莺,那个让他苦苦思恋了十八年的女子。十八年前,他正值壮年,温文儒雅,风度翩翩。满腹诗书却怀才不遇,胸有抱负而报国无门。他曾经是个正直且有骨气的人,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被选为翰林,前途一片光明。正德四年却毅然称病辞官回乡,因为奸人当道,不堪与之为伍。他蛰伏家乡,一面潜心读书,一面审时度势,待机而动。十年过去,他不但书法文章声誉鹊起,对治国方略和处世之道也有颇深的领悟。正德后期,在一些正直大臣的不懈努力下,大太监刘瑾等奸佞小人终于被铲除。正德十一年,在时任内阁首辅杨廷和的盛情邀请之下,严嵩决定出山。然而复职后,他却先后赶上宁王叛乱、朱厚照驾崩等一系列惊天动地的事件,依然得不到重用。

直到嘉靖三年,严嵩仍然只是应天府翰林院的侍讲,只有七品官衔。没有一个人欣赏他的才华,更别说提拔重用了。也是在那一年,他遇见了莺莺,那个美丽多情的女子,她倾慕于他的博学多才,永远崇拜地注视着他。她眼中的崇拜为他即将枯萎的生命注入了活力和激情,那烈火般的凝视又烧化了他所有的顾忌。他们深深相爱了,在他们的爱情里,没有传统,没有礼教,没有年龄的隔阂,只有无穷无尽的爱恋,和如胶似漆的缠绵。

严嵩还记得,听说莺莺怀了双生子时,他喜极而泣,一心一意要将她娶回家,给她一个名分。谁知偏偏在这个时候,严嵩被调回京城,升任国子监祭酒。他为莺莺作了周到的安排,承诺待自己在京城安顿下来后,立即接她进京。由于诸事延误,当他心急火燎的赶回应天府时,已是大半年后。莺莺居住的那栋宅院已不见了伊人芳踪,她带走了刚出生的儿子,只留下奶娘和嗷嗷待哺的女儿。

忆往昔恩爱甜如蜜,今夕人儿已难觅。婴儿襁褓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还有用红丝线绣上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乙酉年(嘉靖四年)九月十六”,那是女儿的生辰。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严嵩怀抱初生的女儿,两行热泪肝肠裂,遂为女儿取名“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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