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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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夏。

盛夏拉着两个巨大的黑色设备箱,肩膀扛着一个设备包,另一个肩膀背着随身的证件包,蓝牙耳机里都是唐采西的声音。

这人最近真的特别啰嗦,当了律师以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啰嗦。

鹿城夏天很热,盛夏戴着口罩闷得头晕,回答得越来越敷衍。

“不是,你好歹回家一趟再飞啊!你这都走了快半年了!”唐采西十分不满,“你房间都快长蘑菇了!我跟你说我一次都没进去打扫过,所以现在桌子上面的灰应该可以写字了,还是3D效果的。”

盛夏:“……”

“真不回来了啊?”唐采西可怜兮兮,“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视频。”盛夏翻了个白眼,终于在机场入口处找到了推车。

“真的来不及了。”盛夏弯腰把大箱子扛进推车,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拉空推车拉了两次没拉动,盛夏又把东西放下帮阿姨把空推车拽出来,冲阿姨摆摆手,才继续,“刚下飞机就被隔离了十四天,教授那边已经开拍一周了,再不赶过去这个片子就没我的份了。”

“你少来。”唐采西嗤之以鼻,“你家教授恨不得把得意门生四个字写在你脑门上,这么重要的片子怎么可能不让你参与,拼着隔离十四天也要把你从马来西亚捞回来。”

因为疫情原因,东南亚那几个以旅游为重要收入的国家都经历了一场人间浩劫,盛夏去那边取材已经取了快半年了——其实三个月就够了,无奈到哪里都得先隔离十四天。

她现在真的对关在酒店这件事有阴影了。

东西都搬上推车,盛夏松了口气直起腰,换了个手拿手机:“我到机场了,先挂了。”

“等下!”唐采西大吼一声。

盛夏木着脸把蓝牙耳机拿出耳朵,掏了掏耳朵才重新塞进去,宣布:“我聋了。”

唐采西嘿嘿笑得一点都不愧疚,笑完又停顿了半秒,说:“我昨天问过周弦了,程凉就在阿克苏那边,你们这次拍的纪录片弄不好真的会遇到他。”

盛夏已经进了机场大厅。

门口是自动体温监测器,只要有人经过,它就会尽心尽责的报出体温,盛夏突然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在原地站了一会,那个体温监测器就一直在不停的重复“体温36.6℃”。

盛夏往后退了一步,又出了机场大厅。

“阿克苏地区很大,不会碰到的。”盛夏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而且援边的不仅仅只有医疗,还有其他的,如果真的躲不掉,我就去拍其他的。”盛夏又补充,“反正我也不太想拍医生。”

电话挂了。

曾经最想要拍医生生活的的盛夏,因为那个人,现在再也不想去碰了。

她这辈子最生气的一次,连祝他前程似锦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其实事后回想,真的早有预兆。

那个人在告白的时候就说了算了,开始就这样,结束还是这样。

彻头彻尾的渣男。

***

那次分手,盛夏断得非常干脆。

她在那个战乱的地方,在人潮拥挤的大厅里拿着手机对着网络接收器,每天起码刷三次邮箱。

她知道林主任做的肝移植手术出了事,唐采西太想她了,每天给她发的邮件几乎涵盖了所有日常,所以她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回家,知道那个人不上班的时候就窝在洗衣房里洗衣服。

唐采西说,那阵子玻璃房里的衣服都快要晒不下。

所以她一直很耐心的等,把在也门发生的好玩的事情都写下来告诉他,那个地方,好玩的事情并不多,有时候半夜炮灰砸下来,就像在耳边,很多人都彻夜不敢睡觉,她爸爸刚刚清醒就一个字一个字的让她们母女两个赶紧撤离。

她搜刮了所有开心的明朗的事发给他,但是他一个字都没回。

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读过她的邮件。

唐采西说,她问了那个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那个人回答,他不知道。

唐采西劝她,夏夏要不我们算了吧。

可盛夏还是坚持不懈的发满了八天邮件,然后祝他前程似锦。

唯一庆幸的,是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她一直都和她妈妈在一起,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妈妈,白天孤单的时候去看看爸爸。

所谓初恋失恋,就这么很平静的过去了。

她退出了那个四人群,把程凉的手机号码设成了拒接,最后还删掉了程凉的微信。

房子也没有再租了。

唐采西在她回国前就处理好了一切,在她接下去要读书的学校附近租了个两室一厅。唐采西做得很绝,房租是按天算给程凉的,精确到分。

要说那个夏天回想起来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那可能就是唐采西和周弦的感情。

他们俩并没有因为她和那个人分手断绝联系。

唐采西那一年仍然热衷搜集各种能给她带来少女心荷尔蒙的男性特征,但是和周弦却一直打打闹闹地没有交恶过。

后来在2020年,那个所有人都忘不了的年份里,周弦跟唐采西告白了,他说反正都要世界末日了。

两个医生,告白的时候的台词都奇奇怪怪的,但是唐采西和周弦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2020,她和那个人,只走过了一个夏天。

上飞机前,盛夏和在新疆负责接机的小师弟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航班号,合上手机,看到了手机上那个已经掉色成黑白的擎天柱手机链。

这个钥匙扣,她没有丢。

同样没有丢的,还有程凉送她的那个铜制的胆囊。

他从头到尾都渣,连送的东西都是每天都能看得到的,钥匙扣、手机链,她最爱的擎天柱和她切掉的那个胆囊。

都是她没办法丢掉的东西。

如果真的那么倒霉在阿苏克遇到程凉,那么她……

就把这两样东西当着他的面丢到垃圾桶!

***

盛夏的导师在盛夏上飞机前又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那几个设备有没有打包好托运,问她到阿克苏机场几点,跟她说如果飞机晚点让她和小师弟直接在机场附近找个酒店先住着,因为从机场到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得开五个多小时车。

盛夏的导师姓丁,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扎辫子。人很艺术,也很细致,是业界很有名的电影学教授,专攻纪录片。

因为盛夏入学前拍的那个吃夜宵会死的参赛纪录片,盛夏是丁教授主动要过去的学生,他说盛夏的镜头语言虽然稚嫩但是古朴,能让人看到拍摄的人在镜头背后试图传达的思想,是有温度的人。

但是这部被丁教授看中的纪录片,比赛却没有拿到名次,只有个类似安慰的创意奖,奖励了三百块钱。

盛夏把那三百块钱分了一半给唐采西,让她给周弦七十五。

唐采西后来说,周弦帮她转给了那个人。

那时候那个人已经去了新疆,周弦用的是微信转账,他隔了几个小时才收了,什么话都没说。

那是他们分手后唯一的一次交集。

丁教授还在电话那头事无巨细的交代,盛夏收回飘远的思绪。

“这地方条件艰苦,我们团队就你一个女孩子,跟我们挤一屋子不合适。”丁教授说,“所以你到了以后让你小师弟直接把你带到县医院,他们那边有空宿舍,有个女医生也是一个人住,昨天就帮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盛夏一顿:“我们在阿克苏主要是拍医院?之前不是说拍扶贫么?”

“医疗援疆也是扶贫很重要的一部分嘛。”丁教授回她,“我知道你不爱拍医院的东西,但是现在这疫情满天飞,我估计你接下来这五六年想要拍定制的纪录片,都逃不开医院。”

“好。”盛夏回答。

很直接。

她不乐意拍医院是私人理由,私人理由不能成为工作不能做的借口。

这个定制纪录片对丁教授来说是很重要的项目,主旋律,上头下的指标项目,拍得不好会影响丁教授的职业生涯。

阿克苏这边,是树典型的地方,预计得拍半年。

而且阿克苏有那么多医院,不至于真的会碰到那个人。

盛夏自己安慰自己。

“哦,对了……”丁教授好像在和旁人说话,捂着话筒过了几分钟才重新开口,“这边医院有从鹿城援边过来的医生,姓程,他说他认识你。”

盛夏:“……”

盛夏:“……我不认识什么医生。”

“这样吗……”丁教授又开始和旁人嘀嘀咕咕。

盛夏捏着那个已经褪完色的擎天柱手机链,只想买张机票跑回东南亚。

她宁可去东南亚再测个核酸再隔离十四天!

“你等下。”丁教授说完,手机里就换了一个人。

“盛夏。”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传来,“我是程凉。”

盛夏抿起了嘴。

“你那个小师弟不太认识路,去阿克苏机场的路况也不怎么好。”那个人说,“所以我会和他一起去接你。”

“这边早晚温差大,晚上只有十几度,你不要把衣服都托运了,留件外套在外面。”他又说。

“另外万一晚点了也不要急,机场这边就两个航站楼,你到了以后直接去B3出口就可以。”他继续絮絮叨叨。

然后,沉默。

盛夏盯着擎天柱。

登机口已经开始准备登机,很多人站起身开始排队。

盛夏走到队伍最尾端。

“抱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您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