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黑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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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野走进203房间,兄弟们个个表情严肃,石头一脸愤怒和懊恼。

计云死了。

他仰面倒在地板上,身下一摊血,血迹干涸,死去好几个小时了。彭野过去蹲下,检查死者的伤口和手掌。

尼玛说:“有人一刀刺中他的心脏,又狠又准。”

彭野放下死者的手,说:“没有防卫伤,对方袭击时,他没有反抗。”

石头说:“很可能是熟人了,会不会是窝里斗?”

彭野问:“报警没?”

“报了。”

彭野点了下头,说:“十六。”他下巴往床头柜方向指了一下,那里放着一个圆鼓鼓的铁皮闹钟。

十六在队内的绰号叫十六郎,爱说话,脑子灵光,手脚灵活,对机械零件十分精通。撬锁啊、拆分组装机械啊、检查某个物件有没有暗格之类,他最拿手。

彭野招呼一声,十六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检查闹钟。

“桑央,你去楼下找老板娘,查清楚今天所有进出客栈的人员信息。”

“好。”

不过一会儿,桑央尼玛上来了。

老板娘说客栈这几天没生意,昨天201住进来一个男人,可前几天风雪大,人遮着脸,没看清模样。当时,那人没主动交身份证,老板娘一时大意,也没登记。

对方没要押金,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

十六不解道:“咱们找到计云这条线后,没轻举妄动,也没打草惊蛇,计云只是个小人物,不至于被灭口啊。”

“我们想错了。”彭野拧眉看了尸体半刻,说,“计云不是小角色,他的上一级就是黑狐。”

石头一愣,“什么?!”

他追了那么久,一路追到羌塘来,竟是……

“黑狐”是近五六年来可可西里无人区最为活跃的盗猎团队头目,是所有巡查员痛恨的名字。

这些年来,巡查队和黑狐他们展开过无数次激烈交战,数十名队员牺牲。

他们也曾俘获过多名盗猎者,可从未抓到黑狐。他每逃走一次,都能组织更多新成员进行下一次盗猎。

且黑狐十分谨慎,总戴着面罩,大家与他交手多年,却不知他的真面目。

尼玛同意彭野的观点,“对。之前我们以为计云是小人物,想留着他引出黑狐团队的上一员。但很可能他的上一层就是黑狐,黑狐担心计云被抓后自己会暴露,所以灭口。”

石头更加懊恼,气得直跺脚。

他和十六追这条线,跑了几千公里,从可可西里跑去阿尔金,又来到羌塘,没想到后边有这么大条鱼。

蹲在床头柜旁边的十六轻呼道:“有发现!”

他拆开闹钟,从后壳里拿出一把钥匙,上边贴着标签:“仓嘉客栈,314。”

众人马上动身。

十六很兴奋,“哥,你怎么想到让我检查闹钟?”

“刚才202房间里没有闹钟,这钟不是客栈的。”彭野说。

他不经意地想起202房间床头柜上的白色万宝路和红色Zippo,还有那女人握烟的纤细手指,和烟雾背后那双不冷不热的眼睛。

彭野皱眉,下意识捻了捻手指,想把那种感觉搓掉,结果是徒劳。

仓嘉客栈的小妹说,314的客人在一个月前就租了那间房,从不许人打扫。

彭野等人一进去就闻出不对劲。他们再熟悉不过,腥膻味混杂着药水味,房间里还烧过檀香。地上摆满麻布袋,打开看,全是藏羚羊的皮,偶尔掺杂几只白唇鹿和棕熊。每一张皮都曾是在原野上肆意奔跑的生命。

尼玛看了几袋,道:“这些都是母羊,妈妈死了,羔子就会活活饿死。”

十六拿起一片小羊羔皮,“连这都没放过。”

彭野翻出几只羊头,羊脸上的毛还是柔顺的,头顶长长的羊角坚硬而威风凛凛,眼睛和脑髓被挖掉了,很空洞。

没了眼睛,就不能讲述。他曾见过死去的羊的眼睛,晶晶亮亮地盯着你,能穿透你的头颅。

另一个袋子里有三只毛茸茸的熊掌,肉垫软而有质感,断口处看得到干枯的血管。

他把东西放回袋子。意外找到这些,接下来的路变得不可预测。

他们要跨越羌塘返回可可西里,一路荒无人烟,黑狐的人很可能会来抢这批“货”。

彭野回头看一眼他的同伴们,他得带所有人安全回去,还有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死魂灵。

程迦算是见识到了高原上的气候多变,昨天还下着大雪,今天就放晴了。天空湛蓝湛蓝的,日头又晒,阳光白花花的晃眼睛。

一大早,她就戴了墨镜和相机出门。

她后半夜没睡好,彭野的那一记耳光让她失眠了。她也就嘴上说说,谁知道他真打呀。算了,皮糙肉厚的,打了就打了吧。程迦想。

镇子很小,一条街就能走完。早晨,路边走几步就是卖菜的地摊,买菜的人三三两两,讨价还价。

路过一扇开着门的民居,程迦探头看,外头阳光灿烂,屋内阴阴凉凉,穿着袍子的妇人坐在地上煮茶,奶香四溢。

妇人见了她咧嘴笑,黝黑的脸庞像泛起褶皱的湖水。她冲程迦招手,示意她进去喝杯茶。

程迦颔首致谢,摇了摇头,又指指相机,意思是可不可以给她拍照。

妇人点头。

黑暗的室内,一道光从屋顶的毛玻璃上漏下来,妇人坐在光与黑的边缘为家人煮早茶,蒸腾的烟雾似乎弥漫出奶香。妇人目色温柔,轻轻搅动着木勺,她粗糙的嘴角挂着淡淡的满足的笑。

程迦坐到门槛上,给她拍了几张,但多少有些失望。妇人最美的笑容是刚才抬头那一瞬,有股冲击到心里的力量。

可现在镜头上的笑容……少了点说不清的味道。

程迦拿下相机,对妇人摆了个谢谢和再见的手势。

小街道上。

“阿姐,这茄子小得跟鹌鹑蛋一样,便宜点嘛……”

石头还蹲在地上和菜贩子讨价还价时,尼玛杵了杵彭野,低声说:“七哥,你看,那个……计生用品贩子。”

彭野看过去,程迦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托着相机对着里屋拍照。

十六道:“尼玛眼很尖的嘛,昨晚就一直盯着她看,春心荡漾了啰。”

“我奇怪她怎么那么白,你还不是也看了?”

“我看不要紧呀,我又不喜欢小卖部的麦朵。”

尼玛急了,“你不要乱说!”

“不喜欢啊,那我买个发卡送给麦朵去。”

“你敢!”

尼玛推了他一把,十六差点儿扑到茄子堆上。

十六笑嘻嘻站好,问:“她是背包客,来旅游的吧?”

彭野不感兴趣道:“不知道。”

尼玛说:“这几年来羌塘旅游的人多得跟小羊羔子一样。不过,一个人走危险咧,特别是女的。咱们一路上看到多少寻人启事,失踪的,连骨头都找不着。怎么这么多人跑来?”

石头把茄子装进布袋,哧了一声:“你不晓得,现在流行‘文艺女青年’。跑来无人区拍几张特色风景,配点儿文字什么的,一群人羡慕。”

尼玛费解地摇头,“这儿不是山就是土,不是牛就是羊,有什么好看的?”

十六勾着彭野的肩膀,“旅游就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跑去别人待腻的地方。不过……”

彭野说:“我还没待腻。”

尼玛说:“我也是。”

“十三块九,四舍五入算十块好啦。”石头抬起头,“我也是啊。哎,买了这么多,送一块牛肉嘛。不行啊,那送一颗大蒜好吧。”

程迦拿出手机看一眼,信号很弱。她试着拨了下电话,结果信号断了……

程迦来这之前通过摄影协会联系了可可西里保护区,宣传科的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电话,说是南杰保护站三号巡查队的队长,让她直接联系。

照理说,从西宁往格尔木走是最近的路线,但程迦想来羌塘看看,于是绕了远路。她与宣传科达成一致,对方提供保护和便利,她拍摄照片做宣传,在大城市进行巡回展览的收入交给对方用于保护区工作建设。

程迦想要的,只是一张好照片。

江郎才尽这个词,太恐怖,是所有创意工作者的噩梦。

她的经纪人上星期还打电话,说她快一年不拿照片参赛了。那位经纪人说:“亲爱的,拍张照而已,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专业技术不用说,别太理想主义,拿奖赚名气才是硬道理。对你来说,拿奖还不简单,沾上贫穷,这才显得普世,忧国忧民,因为富裕是自私自利的;得贴近底层,这才有层次、有深度,因为上层是肤浅浮夸的;最好是偏僻地区,这才有思想,因为城市是没有内涵的;如果边缘自然就更棒了,这才能让人深思,获得内心安宁,因为社会是让人浮躁的。”

得知她要来可可西里,经纪人乐了,“亲爱的,你终于开窍了。”

程迦呵呵而过。

程迦捧着手机在路上找信号,走了几十米,居然连一格都没有。她扭头看到一家小卖部。木牌子上写了一串藏文和一串歪歪扭扭的汉字“麦朵的小卖部”,柜台上有部公用电话。

小卖部售货员是一个藏族女孩,头发拿彩绳编成小辫儿,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笑起来一口白牙,还有深深的酒窝。

“我打个电话。”程迦拨了号码。

“嘟,嘟,嘟……”程迦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柜台。

路的另一端,一队男人在早晨的人群里穿梭。

彭野低声对十六说:“过会儿清点一下车上的枪支弹药。”

十六心里瓦亮,这次返程,路途凶险。

走在前边的尼玛忽然停下脚步,静了静,回头说:“七哥,你手机在响。”

是麦朵的小卖部打来的。彭野接起电话:“喂?”

“嘟……嘟……”对方挂了。

彭野打过去,占线。他收了手机。

程迦等得不耐烦,挂了电话,等几秒钟后又打过去,那边却占线了。

她问:“多少钱?”

售货姑娘摆摆手,“没打通就不用钱啦。”

程迦不说话了,斜靠在门边,掏出烟来抽。女孩见了,有些好奇地瞅着她,不小心撞见程迦淡淡的目光,窘迫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扭过头去了。

程迦问:“你这儿卖烟吗?”

她身上的烟只剩几支了,虽然行李箱里还有几包,但撑不了多久。这里比她想象中的更物资匮乏。

“卖呀。”女孩指着旁边的玻璃柜。

程迦走过去,把手里的万宝路推到她面前,“有这种吗?”

“没有哎,不过,这些你都可以看看啊。”女孩热情地给她介绍,“这个八块,那个十四,那个……”

程迦瞧着,不发声。

女孩讲了一大串,见她不说话,也安静下来。

程迦看了一会儿,想拿手指,刚要点玻璃,看见一截烟灰,又收回手来,问:“玉溪的多少钱?”

“软的二十三,硬的二十一。”

“味道怎么样?”

“嗯……很浓烈。”

程迦抬眼瞧她,“你抽过?”

“……没……我听人说的。”女孩揉揉脑袋,笑得自得其所。

“哦。”程迦不说话了,看着玻璃柜下的烟,有些漫不经心。

女孩看出她没什么兴趣,要锁柜子时,程迦说:“拿一包。”

“玉溪?”

“嗯。”

“软的还是硬的?”

“硬的。”程迦无声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明白她突然的浅笑是怎么回事,把烟拿出来,用抹布擦了擦灰尘,递给她。

程迦接过来揣进口袋,有人进店买东西,程迦退到旁边,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她轻轻吸一口烟,想起了昨晚。

昨天后半夜里,她没怎么睡着,天快亮时依稀做了个梦,春梦。和那个有着古铜色肌肤和黑色眼瞳的男人。他的指肚是粗糙的,摩挲过她的肌肤时,她的心里听得见声响。

今早醒来,她浑身舒畅,奔波的疲惫一扫而光,像上瘾的人终于得到了药物。手指上传来热度,程迦回过神,烟烧到头了。她扔了烟头,拿脚尖蹍了几下,越蹍越用力,直到摁得瘪平,摁进泥土里,蹍出一个小凹坑。

那个男人,有点儿意思。程迦想。

小卖部里没客人了,程迦回头,那女孩又在看自己。她被程迦发现了,毫不尴尬地咧嘴笑笑。

程迦:“……”

她指指门口的牌子,问那女孩:“你叫麦朵?”

“对啊,麦朵。”

“嗯……名字不错。”

“嘿嘿,大家都这么说。”

程迦:“……”

麦朵问:“你叫什么?”

程迦看她一眼,说:“你猜。”

麦朵:“……”

程迦问:“你多大了?”

“20。你呢?”

“比你老。”

“……”

程迦又问:“你这儿生意好吗?”

“好啊,赚的钱都够生活的。”麦朵一脸幸福地笑。

“……”程迦无声地点点头。

她盯着麦朵的笑容看了一会儿,问:“我给你照张相吧?”

麦朵还是笑,捂着嘴笑,有点不太好意思,最后还是点点头。

程迦拍了好几张照片,麦朵问:“你是来旅游的吗?”

“算是吧。”

“哇!”麦朵的眼睛里亮光闪闪,“真幸福。”

“……”程迦又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再打一下电话。”程迦又拨了那个号码,可这次,对方手机没有信号了。

程迦问:“你们这儿有租车的地方吗?”

“有的,前边右拐。”

“嗯,再见。”程迦挥了下手,转身走了。她走了几步,又折返,说,“等我把照片洗出来了,寄给你。还有前边那家屋子里的阿嬷。”

“好啊,谢谢啦。”

麦朵哼着歌儿,整理着货架,外面传来一道愉快的喊声:“小麦朵!”

她回头看,是十六他们。

“十六哥,”麦朵欢喜地跑过去,“彭野哥,石头哥……你们好久没来啦。”

十六逗她,“想我们啦?”

“想嘞。”麦朵笑得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我们也想你咧……”十六说着,扭头斜了尼玛一眼,“有人格外想。”

尼玛跟受惊的猫一样,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他狠狠瞪了十六一眼,好在麦朵没听到后边半句。石头把清单递给麦朵,后者走进店里挑货物去了,小到牙刷牙膏饼干辣椒酱,大到水盆扳手电饭锅,什么都有。

“你们要返回保护站了?”

“是啊。”

“哎呀。”麦朵直起身子,脑袋哐当撞上挂在空中的平底锅,“刚才有个女的要去你们那边,她租车去了,或许你们还能遇上。”

十六想起什么,问彭野:“不会是上边要我们协助的那个女摄影师吧?不过……应该不会,她怎么会从羌塘这里绕?”

彭野问麦朵:“她长什么样?”

“可漂亮哩,比石头哥还高,脸白白的跟山顶的雪一样。啊,她还抽烟。”

彭野一时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那个“计生用品贩子”,她箱子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相机和镜头。

石头立马问麦朵:“她穿什么衣服?”

“黑色冲锋衣。她好像没地方去,站在这儿和我讲了一会儿话。”

“讲些什么,脾气怎样?”

“不怎么说话,人蛮好的。”

石头松了口气,说:“哦,那就不是我们遇到的那个。”

“你们遇到什么人了?”

“别提了,夜叉。”石头不死心地强调一句,“女夜叉。”

彭野纯粹为了纠正他的措辞,“不是女,是母夜叉。”

麦朵帮石头清点着货品,无意间抬头,“尼玛,你躲在后边干什么?”

刚才麦朵忙碌时,尼玛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看,现在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哦,我在发短信。”他看上去随意又满不在乎。

彭野问:“发给女朋友?”

尼玛瞬间破功,“啊?!”

麦朵问:“尼玛,你有女朋友了?”

尼玛急了,“没,七哥他逗我玩呢。我没有女朋友啊,我哪里去找女朋友呀。”

十六也掺一脚,“麦朵你不知道,喜欢桑央(尼玛)的女孩都追到保护站去了。”

尼玛踹他,“你别乱说,根本没有。”

麦朵咯咯地笑,“怎么会没有呢?尼玛,你这么好,肯定好多姑娘喜欢你的。”

她一开口,尼玛便红着耳朵不吭声了。

其余人见状,不逗他了。很快,众人和麦朵道了别,整装出发。

小卖部前的停驻不过十几分钟,上次来还是三个月前。尼玛立在人群的最外沿,远远看着麦朵,渐渐眼睛红了。大家往前走,他也跟着走,走几步忽然折返,跑到柜台前塞给麦朵一个小纸包,一句话也不说就跑开了。

麦朵打开一看,是晒干的红景天,还有一支塑料发卡。

尼玛一口气跑到兄弟们中央,吸着气,红了眼睛。

彭野没说话,揉揉他的头,把他拉到身边,箍着他的肩膀往前走。

十六上前揉揉他的头,石头也上前,踮起脚尖,揉揉他的头。

程迦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巷,越走越窄,终于找到疑似租车行的地方。

一个又瘦又小的竹签男坐在门边嗑瓜子,门面很小,墙壁上乌漆抹黑,油腻腻的,店里堆满了修车工具。

这分明是个修车铺子。

程迦问:“你这儿租车?”

竹签男抬起半边眼皮道:“租,你打算开去哪儿啊?”

“可可西里,南杰保护站。”

“路可不好走啊。”竹签男脸上写着任重道远四个字,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站起来,“但你运气好,我这儿正好有辆车,租车费一千,押金三万,实惠超值。这车啊,什么难走的路都不怕,走哪儿平哪儿。”

程迦淡淡地接话:“是碾土车啊。”

“我喜欢你的幽默。”竹签男领她去后院,“我和你讲啊,进了无人区,风暴、沙尘、冰雪,什么天气都有,没辆好车,你就等着被困死。我这车绝对是最好的。”

迎面一辆破破烂烂的红色吉普,后窗的玻璃看着是摇不上去了。

程迦看他一眼,“老板,你刚才一直和我说反话呢。”

竹签男:“……”

“租车费五百,押金五千。”

“可别乱砍价。你们女人哪,外行!只看相貌,肤浅。我这车,胎好,底盘高,四轮驱动,排量大……咱们看着有眼缘,我给美女便宜一点儿,一共两万,不能少了。”

程迦说:“这车什么牌子?不熟啊。”

“北京牌。你不知道吧,北京吉普,全中国最好的吉普。别的都不敢叫‘北京’这名儿。”竹签男唾沫横飞,“你听听,什么人能坐这个?领导人!高官!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不说半点假话。这车性能真好,爬泰山都不费劲。”

程迦问:“人猿泰山吗?”

“……”

竹签男狠狠心,“这样吧,一口价,一万五,真不能少了。再说那押金都会退给你的。”

“车坏了就退不成了吧。”

“……呃,这怎么会坏呢?不会坏。”

程迦说:“我没记错的话,这是2020系的,我七八年前开过。”

竹签男一愣,敢情碰到了内行。

“嘿嘿,有缘,有缘。横竖我对这车的质量放心,押金少就少点儿,交过来又退回去的麻烦,一共一万,你再砍价就是打我脸了。”

“新车四五万块,你这辆看着该报废了。”程迦围着车转一圈,自言自语,“轮胎换过,车灯换过,油门修过……五千五都高了……”

竹签男泪流满面,“送给你成不?”

程迦还是选了那辆车,实在是别无选择。

况且,她多年前第一次搞野外拍摄,在非洲,开的就是北京吉普同款;现在,这辆车跟她走最后一程,再送去报废,也算死得其所。

程迦走出汽修店后,之前隐约不爽的感觉越发明显——有人在跟踪她。她路过卖牛骨梳子的地摊,侧身挑选梳子,余光往身后探望,并没有看到可疑人物。她买了把牛骨梳,走了几十米,拐进旁边的小巷。

巷子左右有几家茶店。

程迦迅速闪进一家店,坐在低低的木窗下,拉上帽子。

很快,稳沉急速的脚步声传来。

程迦透过帽檐,看清了跟踪她的男人。他跑进来,巷子里来往的行人里没了程迦。他跑几步,停下望。

他身材高大,看着鹤立鸡群。

奶茶香,酥油香,蒸汽在巷子里飘。

程迦等了几秒钟,冲他的背影唤一声:“哎!”

等他回了头,她摇摇手中的筷子,“你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