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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彭野和程迦到达木子村。
木子村是典型的沙漠村落,人少地稀,遍地黄沙。房子多由石头砖瓦搭建,除了黄便是灰,少有其他色彩。
村民住得分散,老远见不着人。村里只有一条主干道,一眼能望到尽头。经过村口的一家招待所,彭野拿下巴指了指,商量道:“在这儿落脚?”
程迦探头看一眼,招待所门口破旧的灯箱上写着:“主”宿30元一“免”。
程迦说:“别住了。”
车缓慢靠近,彭野扭头瞧着,道:“是不太干净。”
程迦说:“费钱,过会儿拿了相机,不就立刻离开吗?”
彭野摸着鼻子笑了笑。
程迦问道:“你笑什么?”
“咱们是真穷。”彭野说着,手指轻敲方向盘,微踩油门驶过那家招待所。
程迦问:“钱还剩多少?”
“我看看。”彭野说着,伸手去摸裤兜。
车前边有个黑乎乎的小孩赶着几只白山羊路过,他又抬手握住方向盘。程迦探身,手钻进他裤兜,把钱一股脑儿搜刮出来。
都是又旧又脏的纸币。
巧了。一百,五十,二十,十块,五块,一块,一样一张。
“还剩一百八十六。”程迦说。
而她找金伟要来的六千则一分不能少地要给那群“车主”。
彭野道:“够咱们回去了。”
程迦说道:“还要加油。”
彭野说道:“好,我加油干。”
程迦抬头,“我说车要加油。”
彭野笑容放大。
程迦又补充道:“你也一样加油。”
小麦田边搭了个茅草棚,彭野把车停在棚子后边,对程迦说:“你先吃点东西,再给林丽打电话。我看那边有家包子店,去给你买点面食。”
说着解开安全带。
程迦拦住他道:“我不想吃。”
“你今早就没吃什么东西。”
程迦把钱塞回他裤兜,说:“车上不是有凉薯嘛,我吃那个就行。”
“那怎么能饱肚子?”
程迦转身从背包里翻出两筒饼干:“这个能吃饱了吧?”她出发时在机场买的,一直没心思吃,幸好没扔。
彭野看她半晌,笑出一声,也没说什么,把饼干接过来撕开,塞一块到嘴里,又给她剥了个凉薯递过去。
程迦张嘴就咬,一路天气燥热,吃凉薯最解暑。
彭野嘴里含着饼干,“和上次吃的一样吗?”
程迦说道:“一样甜。”
彭野看一眼沙漠夕阳,只剩一丝光亮,温度比正午下降不少,但空气仍然燥热。
彭野说:“过会儿我一个人去,保证给你把相机拿回来。”
程迦咬着凉薯,吸了口汁水,有一会儿没出声。
彭野见她垂眸不语,声音不经意低了一点儿,道:“我一个人去更安全,也方便。”
程迦平静地抬起眼睛,说:“我知道。我在这儿等你。”
“这儿不行。”他很快否决,“天要黑了。找家客栈让你待着,我拿了相机就去接你。”
程迦觉得钱不够,想拒绝,可想想又还是没说。
车窗外,干枯的土地上麦子金黄,程迦望了一会儿,见彭野吃完了一筒饼干,说:“给林丽打电话吧。”
“嗯。”彭野随手抹掉嘴上的饼干渣,把包装袋揉成一团扔进零钱盒,拿过程迦的手机拨了号。
很快,那边接通电话,是林丽,“程迦吗?”
彭野说:“是。”
“你到了吗?”
“到了。”
林丽迟疑半刻,缓慢地问:“一个人吗?”
从她语气里,两人听出,他们进村时对方已经知道来了多少人。
程迦看了彭野一眼,彭野心知肚明,说:“两个人。”
“还有谁?”
彭野说:“带着我女人。”
林丽那边道:“过一会儿,你们一起过来吧。”
彭野手下意识地握紧方向盘,说:“我一个人来送钱就行。”
林丽说:“这些朋友们想请你们吃顿饭。”
彭野有几秒钟没接话。
“在三江饭馆二楼。离村口就五分钟的路,快点过来吧。迟了他们要走了。”
“好。”挂了电话,彭野有一会儿没吭声。
程迦说:“担心什么,钱给他们,就可以把林丽和相机赎回来了。”
彭野淡淡笑出一声:“也是。”
目前推测,虽不清楚林丽有没有撞坏谁的车,但她肯定被人勒索且拍照要挟。对方除了要钱,还要一个保证,保证林丽这方离开村子后不会再回来找麻烦。
三江饭馆位于村子主街尽头,店门狭窄,玻璃上贴着“大盘鸡”“烤羊肉”之类的菜式。
走进去,地面黏腻,像踩着一地口香糖;屋里光线昏暗,墙壁上糊着不明油腻物。
一个男服务员歪在柜台后边嗑瓜子,他身后墙上挂着红色的财神爷,红灯泡还坏了一只。
男服务员见他俩进店,眼睛斜过来,问:“是那女游客的朋友吧?”
彭野说是。
“二楼。铁哥等你们一会儿了。”
程迦多问一句:“哪个包房?”
男服务员想了想,没想起来,说:“就他们在,好找。”
楼梯在屋子后边,经过黑暗的厨房,全是羊膻味。
程迦抿紧嘴巴,走上狭窄昏暗的楼梯,身后彭野拉了她一把。他走上前,把她拦在后边。
上了楼,视线明亮了点。
一条笔直的走廊,一边是蓝玻璃窗和楼下饭馆的后院,一边是包房门洞。
第三扇门里传来一阵笑声叫骂声,还有麻将和牌声。兴起之处,几句带生殖器的脏话蹦出来。
两人走过去。
吊扇在转,房间里乌烟瘴气。
餐桌上已摆好酒菜,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围着麻将桌打牌。天气热,有的光着膀子,有的穿着背心,身上满是文身,胳膊上肌肉壮实得跟树干一样。
对比之下,林丽格外娇小,她低头坐在一边,行李箱包包相机都在茶几上。
彭野把程迦挡在身后,抬手敲门两下,用了点力道。
咚、咚。
屋里人都看过来,表情冷漠。
最先开口的是坐在正位,面对彭野的那个,方形脸,花衬衫,脖子上吊着项链,嘴里叼着根烟,笑一笑胸前的肌肉就鼓囊起来,“林小姐的朋友来了。”
林丽立刻起身走过来,如同解脱,“程迦,你们带钱来了吗?”
林丽看着程迦,彭野略警告地看她一眼,没答,看向对面的铁哥,笑说:“我朋友给你们添麻烦了。”
林丽幡然醒悟,回头笑道:“铁哥,这我朋友,程迦,还有他女朋友。”
铁哥笑了一会儿,慢悠悠地道:“电话里也没讲清,你现在和你朋友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林丽道:“程迦,我刮坏铁哥朋友的车,要赔很多钱,铁哥帮忙打圆场,只赔六千就行,我不是没带那么多现金嘛,卡也丢了,铁哥借我钱还给他朋友,让他朋友去镇上修车去了。”
彭野道:“人没受伤就好。”
铁哥观察彭野,没看出异样,遂笑着起身,“人在路上,得帮忙体谅,我那朋友脾气硬,把林姑娘吓得半死。”
彭野和他说着话。
林丽扭头走到程迦身边,眼中忍泪,声音极低地说:“谢谢你,相机真拿错了,你信我,我真不是故……”
程迦道:“我不是为你而来。”
林丽止了话语,到一边去。
铁哥和彭野聊得不错,走上来,推推林丽的肩膀,到桌边坐下,说:“来来来,坐下吃饭,相遇是缘分,交个朋友。”
彭野牵程迦进屋,拉她坐在自己身边。
铁哥看了程迦一眼,继续刚才的话:“林小姐被我朋友吓得不轻,我看她可怜,不是故意蹭坏我兄弟的车,就帮着说了好话。”
彭野闲适地笑一笑,给自己杯里倒满白酒,说:“林丽一定亲自谢过你多次,我再谢一次,先干了。”
他抬起酒杯,一杯下去,眉头不带皱的。
铁哥拍一下桌子,整桌的碗筷都在震。“好。”他手臂快有汤碗粗,端起酒也整杯喝下去,喝完哈哈大笑两声,拿起筷子,“吃菜,吃菜,这家店的涮羊肉可是一绝。”
彭野泰然自若地吃了几口菜,扭头看程迦一眼,程迦把钱递给彭野,彭野交到铁哥手里,“铁哥,这是你帮林丽垫付的六千块。谢谢了。”
铁哥示意身边一个肌肉男,那人收下了拿到一边点数。
文身男递给彭野一支烟,彭野接过点燃。
铁哥问:“林丽说你们是一块儿来这儿旅游的?”
彭野说:“是。”
铁哥说:“你哪儿的人啊?”
“西安。”
“什么时候回去?”
“原打算今晚走,这不过来接林丽嘛,耽搁了。”彭野靠在椅背上慢慢吐烟圈,道,“村里没好住的地方,吃完饭就走。也谢铁哥践行。”
铁哥笑笑,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们以后还回这儿不?”
彭野稍稍回身,伸手把烟搭在纸杯边缘,不紧不慢地磕了磕烟灰,“不回了,旅游嘛,体验体验就够了。”
铁哥夹羊肉塞进嘴里,吃几口,忽地问:“我那朋友想坑你朋友的钱,不找他了?”
彭野隔着烟雾看林丽,“坑了吗?”
林丽一愣,摇头,“没,该赔的。”
彭野散漫地笑一声,说:“钱嘛,总得花点儿出去买教训。”
铁哥脸上的笑容收了几秒钟,渐渐又松缓下去。
他吃了一会儿菜,又问:“林小姐被吓着,她家属不会闹吧?”
彭野也不急于回答,吐出一口烟后,看一眼林丽。林丽低头,道:“都是朋友,没吓着。”
“对,都是朋友。”铁哥笑出几声,又招呼,“夹菜,夹菜。”
铁哥看向程迦,问彭野:“这你女人?”
彭野就势把烟扔进纸杯里,说:“是。”
“不爱说话啊。”
彭野摸摸她的头,暗里却下了力道把她脑袋摁低下去,道:“人有点内向。”
“叫什么名?”
程迦低着头,说:“彭野。”
铁哥道:“现在女人都爱起男人名。”
彭野弯了弯嘴角,夹了羊肉放在程迦碗里。铁哥看着,没说什么了。
饭快吃完,铁哥玩起手机,说:“林小姐很漂亮,我留了她几张照片做纪念。那相机你帮忙带给她男朋友,让他好好看看。这地方不安全,不适合女人来,以后看着点,别来了。”
话里的暗示再明白不过。他以为金伟是林丽男朋友,怕彭野刚才说的话不作数,用里边的照片威胁林丽男友不来找麻烦。
彭野说道:“我一定亲自把相机给他。”
铁哥示意桌上一个兄弟,那人去拿相机,程迦和林丽的目光都胶在上边。相机递给彭野,彭野伸手去接,不料林丽忍不住一把扯了相机包的带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相机上。
铁哥道:“林小姐……”
林丽扯扯嘴角,说:“这相机是我男朋友的,我带回去给他就行。”
铁哥凉笑道:“让这位兄弟拿着。”
彭野看着林丽,眼神带着极淡的凉意,扯一下,林丽松了手,紧张地看着程迦。
彭野把相机递给程迦。
程迦手微抖,打开包看了一眼,就是她的相机。她不动声色地挂好带子,把相机抱紧在怀里。
彭野握住程迦的手腕,对铁哥说:“我们赶时间回去,先走了。”
铁哥没阻拦,林丽盯着程迦怀里的相机,被彭野眼神警告。她只得平静地去提自己的箱子。
林丽拉了箱子上走廊,楼下的服务员小哥却冲进包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铁哥,刚有个说自己是万哥的人打电话来,他进村了,出三万块拿相机,一分钟就到。”
林丽倏地回头,屋里的程迦对她使了个眼神,她怔了半秒钟,立刻跑去另一个包间躲起来。
听到有三万块可赚,房间里几个肌肉臃肿的男人齐齐看向彭野和程迦,如狼盯着肉。
程迦抱紧怀里的相机。
铁哥眯起眼睛问:“你们到底是谁?”
彭野冷静地把程迦拉到身后护着,之前的客套世俗全没了,只剩不动声色的强硬,答:“来取相机的人。”
沾满油污的吊扇叶片哗哗旋转。
饭桌上一片狼藉,灯光照得铁哥的额头和膀子油光水滑。他几个兄弟听到三万块,眼睛亮成灯泡,拳头握起来,肌肉鼓老高。
铁哥眯眼瞧了一会儿彭野,说:“我就该看出来你不是游客。”
彭野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拿下巴指指那服务员,道:“听他说话的口气,你和万哥不是一路。奉劝你别蹚这浑水。我没三万块给你,但一定要带走相机。”
铁哥道:“你这相机里头有值钱的东西?要这东西的万哥是谁?”
彭野道:“盗猎的。”
铁哥稍稍一愣,“你又是谁?”
“南杰保护站三队队长。”
铁哥说:“兄弟,我不为难你,放你走,那万哥过来我还能说你们没来过。但这相机你必须得留下。有钱不赚,那是浑蛋。”
彭野不和他废话,握紧程迦的手大步朝门外走。
“你这就不客气啊。”铁哥眼神示意,手下的黑背心男人冲上前去抓程迦的肩膀,手还没落上,彭野拦住他的手掌,反手一拧,黑背心龇牙咧嘴,瞬间扭着手臂跪倒在地。
另一文身男见状,出拳冲过来。
彭野于是下了狠手,咔嚓一声,把黑背心的胳膊拧脱臼了。
彭野一手把程迦扯过来护进怀里,转身一个回旋踢,扫到文身男太阳穴上,文身男轰隆撞向餐桌,涮羊肉火锅盆翘起来泼他一脸。
文身男哇哇叫着倒去桌子底下。桌子翻了,满桌剩菜杯盘滑下去砸得粉碎,盖他一身。
铁哥黑了脸,亲自上前和彭野打。
另一肌肉男瞅准时机,拽住程迦的衣领把她从彭野身边拎过去,劈手就夺她的相机。
程迦抓起桌子上的白酒瓶子用力砸向他脑袋,瓶子破开,玻璃四溅。肌肉男丝毫不受影响,轻蔑地咧嘴笑,突然奋力一巴掌打向程迦。
程迦手中破开的酒瓶扎向肌肉男的脸。后者扬起的巴掌还没落下,就捂住脸上的玻璃瓶子惨叫。
铁哥和彭野很快分出高下,铁哥虽然非常健壮,身材像练健美的,但打架没有章法,格斗不如彭野,身高腿长比不过,也没彭野灵活。
他空会使蛮力,却近不了彭野的身。
他越打越怒,抱起木椅子砸,彭野一出腿便把他踢飞。
铁哥发怒狂吼,手上肌肉暴起,一拳打过来。彭野握住他的手腕一扯,带动铁哥往前一扑,彭野另一手手肘抵住他后颈椎往墙上一摁,铁哥的胖脸压瘪在墙上。
程迦听到外边车辆的声音,跑到窗前一看,不远处,吉普车车灯贯穿黑夜。
“他们来了!”
程迦转身把房里的铁屏风推倒,彭野把铁哥提起来,一脚踹向屏风。
屏风砸向铁哥。
程迦敏捷地跳过满地的玻璃木屑、剩菜和人,跑向彭野,她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和他一起跑出去。
男服务员捂着脑袋蹲在门边不敢吭声。
彭野单手把他拎起来,他抱着头贴在墙上哆嗦,彭野从他口袋里搜出一样东西,拔脚就走。
两人飞速地走到楼梯口,听见楼下一群人进门,这么下去会迎面撞上。
程迦抱紧相机,问:“上楼顶吗?”
“不上。”彭野拉着程迦往回跑,到走廊尽头,他推开油腻腻的蓝玻璃,还没开口说什么,程迦就抓着窗户框往窗台上爬。
彭野不知怎么的,在紧张逃生的间隙里,竟笑了一下。
他弯腰握住她的腿根,把她托上来,程迦顺利翻到户外,窗外一片漆黑。
程迦顺着防盗网往下爬,彭野一跃跳上窗台,回头看了一眼为首的人,记住了样貌。
万哥他们已冲上楼梯间,上了走廊。
两三米高的防盗网,彭野手脚并用两秒钟速降到地面,喊:“程迦。”
程迦才爬了一米,也不管了,松开手就往地面上跳,被彭野稳稳接住。
彭野把她护在身前,往饭馆院子后边跑。
砰的一声枪响,万哥的人赶到窗边,朝黑夜里开了一枪。
程迦抖了一下,问:“你没事吧。”
“没事。”
程迦问:“带抢了吧?”
彭野说:“带了。”
但只有两枚子弹。
彭野压低程迦的身子,匍匐到牛棚边,看一眼院子后门,插着门闩,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内。从这儿走要开门闩,会瞬间成为靶子。
身后的人一溜串全爬下防盗网,铁栏哗啦啦地响。
后院漆黑一片。有人打了手电筒照,草棚、谷仓、农具,什么都有。
彭野和程迦躲在堆稻草的木板车后。
彭野拔出枪,开枪会暴露行踪,他示意程迦往牛棚左侧的草垛子那边走。程迦压低身子溜过去。
待她安全转移,彭野瞄准手电筒的灯光。
砰的一声枪响,彭野瞬间冲进左侧的草垛。
手电筒光在空中旋转坠地,数发子弹打向牛棚。
有人惨叫:“我的手!我的手!”
彭野溜到程迦身边,下巴扬了扬,指向一旁的打谷机。程迦立刻明白,迅速爬上打谷机,翻上院墙,看彭野。她伸手拉他,他摇头表示不用,两三下跳上打谷机。
院中央的人不敢开手电筒,骂骂咧咧朝牛棚射击。黑暗中,有个声音怒吼:“该死的别给老子浪费子弹!”
枪声停止,院子里瞬间安静。
没有枪声掩护,彭野抱住程迦跳下高高的墙壁,位置暴露。
喊声枪声追了过来。
彭野拉上程迦绕小路往外跑,一直跑到饭馆正门旁的小巷子里。马路上安安静静,隐约几个灰蒙蒙的石头屋子,像死亡之城。
彭野带程迦跑去对面的巷子,藏进黑暗的阴影里。那里停了辆摩托车。
程迦问:“这谁的?”
彭野拿出钥匙串,说:“饭馆那服务员的。”
程迦道:“好,我们快走。”
彭野道:“这条巷子走到底,是我们白天停车的地方。”
程迦意识到了,抬头。月光洒在他俊朗的脸上,清清凉凉。
“你什么意思?”
彭野把越野车钥匙塞进她手心,说:“拖着你束手束脚,我们分头走。你开车去班戈村长的村子,在溪边猎户的木屋里等我。”
程迦有一秒钟没吭声。
他的黑眼睛在夜里又亮又冷,说:“我们在那儿会合。”
程迦道:“那你呢?”
彭野说:“我引开他们。”
程迦张了张口。
不远处又响起枪声,人声渐渐靠近。
程迦要说什么,彭野把头盔拿下来套在她头上,一瞬间,外边的声音变得模糊。
他捧着她的头盔,弯下腰,目光与她齐平,他叮嘱道:“程迦,这一路保护自己,和我在猎户的木屋里会合,你做得到吗?”
程迦点头,说:“做得到。”
“好姑娘。”他摸了摸她的头盔,拿出一把匕首放在她手里。
因他俯着身,他的脸隐匿在墙角的阴暗里,看不太清。
程迦轻轻抖了一下,“给我这个干什么?”
“保护自己。”
“那你呢?”
“我不是他们的目标。”
他这话一点都不让人信服。
但程迦什么也没说,听他的安排,收好了东西,说:“我等你。你要回来。”
彭野嗯了一声。
“我走了。”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进漆黑的小巷。
程迦一直没回头,走了没多久,就听见摩托车发动且呼啸远去的噪声,有人的喊叫和追赶声,枪声也追之远去。
她走得越远,世界越安静。只有鞋子踩在沙地上的声响,隔着头盔听不太清。
沙漠之村的夜晚空旷安静,月光洒下来,她在死寂的荒村里疾走,头盔里自己的呼吸声格外清楚。
她很快走到白天停车的地方。
四周很安静,因为彭野引着那帮人远离了这块区域。
她坐上车,立刻发动,却发现后边有辆停靠的车如鬼魅般跟随过来,夜太黑,看不见里边的人影。
程迦猛打方向盘,大踩油门飞驰而去。
出了村子,月光如水银,洒满银色的沙漠,程迦的车疾速飞奔,沙尘飞扬,身后的车紧追不舍。
十几分钟,后边的车死咬着她不放。
车速太快,越野车在沙地上疯狂颠簸,程迦的心却异常冷静。她并不急于甩开身后的车,而是等待着。
她很快来到白天经过的一处拐弯很多的沙地。
程迦看准了时机,路经一个弯度最大的拐弯处,她突然减速拉近和后方车辆的距离,快要撞上时又瞬间加速,她一手猛打方向盘,一手飞快转换手动档,一个飘移,后轮卷起漫天黄沙,飞扑到对方的挡风玻璃上。
距离太近,沙尘躲不过去。
后边的车来不及转弯,也看不清视线,笔直地冲进沙丘,陷进去出不来了。
后视镜里,尘土飞天。
程迦的车顺利地转过急转弯,惯性作用下滑出一片沙土,很快又稳回路线。
程迦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身后的车再也没追上来,只剩月光下银色的沙漠像起伏的海洋。
程迦没有放慢速度,一路疾驰。
一个多小时后,她回到白天到过的地方,照例把彭野的车停在沙丘后,就着月光步行翻过沙丘,回到溪边的小木屋。
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床上铺着稻草。没有灯,外边的月光洒进来。
程迦摘下摩托车头盔,盘腿坐到桌子上,点了根烟。
夜里,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她抽完一支,下意识再摸一支,却发现没了。
她抿紧嘴唇等待。
夜晚变得极其安静而漫长。她有几次抱着手走出去,走到高高的沙丘上眺望沙漠,只有白月光和无尽的银沙,没有车灯,也没有摩托车的声响。
后来她不等了,回到木屋里,抱着头盔坐在铺满枯草的床上,靠着墙壁静坐。
月光从床头走到床尾。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趴在头盔上睡着了。
某一瞬,外边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极轻。
但程迦瞬间睁开眼,侧耳,没有摩托车的声音。
难道那辆车追上来发现了她停车的位置?
程迦放下头盔,缓慢无声地潜下床,握紧手里的匕首。她沿着木板墙壁溜到门后,眼里闪着冷光。
外边的人拧开门,程迦举起匕首刺过去。
手腕被来人紧紧箍住,一秒钟卸了匕首。
他力道极大,攥着她的腕把人往怀里一带,另一手伸到她后脑勺握紧她的头发,带着急促的呼吸低声说:“程迦,是我。”
程迦被他抓住,用力一扯,人不由自主扑进他怀里,是她熟悉的身体和气息。她到了这一刻才开始发抖。
他呼吸很沉,胸口剧烈起伏,“程迦,是我。”
“我知道了。”
冷静和理智在这瞬间崩塌,担忧和焦虑在这瞬间爆发。
他把她摁在墙上,死死扣着她的脑袋,吻得激烈,冲动,近乎发泄。
到了这一刻,她才扭过酸软的身体,仰头看他,“你没受伤吧?”
彭野没来得及答,她又笑了,“看你刚才的表现,应该没有。”
彭野捏住她的下巴,摇了摇,“受了伤也能照样。”他又解释,“他们枪法不准。”
他把她拉近一点靠在怀里,月光洒在两人脸上。彭野捡开隔在两人间的杂草,说:“我在路上看到车辙,你回来时被人追了?”
“嗯,”程迦说,“但被我甩了。”
彭野轻声笑了笑,“我就该知道你有办法。”
“你们或许看不出来,但我以前混过赛车圈。”
彭野看了她一会儿,问:“刺激吗?”
“刺激。”程迦说,“但都比不过今晚。”
彭野笑道:“今晚哪部分?”
程迦反问:“你说呢?”
月光下,她的脸白得跟珍珠似的,彭野看她半晌,别过脸去,“你白得都晃我眼了。”
程迦把相机拿过来,说:“看看照片吧。”
程迦打开相机就看到了林丽的照片。她跳过去,说:“也不知林丽躲到哪儿去了。”
彭野没什么兴趣,懒散地说:“不知道。”
正说着,程迦看到了那天早上和石头、十六、尼玛还有彭野一起在灶屋照的相,没有技术可言,她却很喜欢。
她多看了几秒钟,才翻过去。
她翻出那天在客栈屋顶上拍的照片,一张张看,并没有找到可疑人物。
程迦道:“难道不是在客栈屋顶上照的?”
她一张张前后翻了,还是没有收获。
这下两人都有些沉默,黑狐的人来找相机,一定是因为里边有什么。
难道是他以为这里边有什么?
彭野说:“先别找了,回去再找。你先休息,明早起程回去。”
程迦这一天也累坏了,准备睡觉。可彭野无意间一摁相机,照片往回倒了几张,彭野不经意间就微微眯起了眼。
程迦看他那目光隐约有些危险,探头一看,是那晚她和高嘉远,只有黑色剪影,但姿势亲密。
程迦问:“你要和我照吗?”
彭野把相机砸回她手里,“永远不可能。”
气氛突然转冷。
程迦无声地收拾相机,彭野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又缓了点,说:“睡吧。”
“嗯。”
夜晚有点凉,没有被子,彭野拿草盖在程迦身上,不经意间说:“你来这儿一趟,什么破地方都住过了。”
程迦回道:“还没住过你那破保护站。”
彭野就笑出了一声。
程迦合上眼睛,半晌又睁开,望着月光下他安静的眼睛,问:“你不睡?”
“值夜。”他说。
程迦说:“那明早我开车。”
彭野说:“好。”
程迦于是闭眼睡了。
早晨五点多,程迦醒了,睁眼就见彭野躺在她身边,在看她,眼睛熬得有些红。
程迦微微支起身子,说:“时间还早,要不你先在床上睡一小时?”
“好。”彭野说完闭上眼睛。
他睡颜有些疲惫,脸色也苍白,程迦意识到这几天他睡眠时间少得可怜。她轻缓地爬起身,跨过他的身体准备下床,却看见他手臂上有干枯的血渍。
昨天夜里没注意,他手臂处的衣服被子弹烧破,而他臂上灼出半个血坑,少了一块肉。
他就这么熬过来了。
程迦抿着唇,坐在桌子上看他睡觉,一个小时后,他跟定了闹钟一样自然醒了。
程迦面色无虞,说:“不用再休息一会儿?”
彭野用力睁了睁眼睛,道:“赶路。”
程迦从桌子上下来,说:“现在起程?”
“嗯。”
出了小木屋,彭野直接往停车的沙丘那边走,程迦眯眼看着他手臂上干枯的血迹,见他没有要进村的打算,便停住了,说:“我肚子饿,去村子里给我找点吃的。”
彭野回头道:“也行。”
去到村里,班戈村长家的门大开着,他昨天夜里回来了。
程迦走进院子,就见着正在角落里喂鸡的班戈,四十出头的藏族汉子,个头不高,身材结实,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见到彭野,班戈放下饲料盆子,热情地走过来,“昨天你拿钥匙走了,我还恼又没见着人。今天怎么回来了?”
彭野大步过去,握了握他的手。“去木子村办了点事。”他拍拍班戈的肩,笑道,“折返路过,蹭顿早饭吃。”
“别说蹭,住这儿都行。”班戈说完,笑容忽然收了,“你手上这伤怎么回事?”
一旁的程迦淡淡地看了彭野一眼。
班戈家的房子是石头做的,靠着墙壁很凉快。前后一通间,大门对着后门,通风。
程迦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早上的风敞着吹,凉丝丝的。班戈家的两个儿子十来岁,一个在院子里赶羊群,准备出去放羊;一个在磨棚里套驴,准备磨面。
程迦端着相机给他们照相,照了几张后两个小伙子发现了,不好意思地笑着跑开。
她身后两人在对话——
“胡来,居然放着不管,让它自个儿血枯。”
“蹭了点肉,没伤着血管。”彭野大事化小,想轻描带过。
程迦这才回头看彭野,他脱了衣服,赤着上身,皮肤上一堆刮伤的痕迹。
班戈包好子弹伤,拿镊子给他清理手肘上模糊的烂肉,火气更大,“伤口里还有玻璃!不处理就往沙漠跑,中午沙子上四五十度,不烂才怪!”
“那时不疼,也就忘了。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彭野没事地笑了笑,察觉到程迦在看他,抬眸看一眼,又低下去了。
班戈还在数落:“再不管就烂到骨头了,你说严不严重?昨儿你什么事这么赶啊,找个内行处理伤口都要你命了?”
彭野摸着鼻子,察觉着班戈也不知怎的来劲了,他咳了几声,岔开话题:“扬措哥俩怎么不上学?”
“今天星期天!”
程迦又扭头望向高高的天空。
彭野身上伤口处理好,班戈的老婆也准备好了早餐。
小木桌上摆好四大碗手擀面,撒了胡椒红油,萝卜咸菜。班戈老婆是个不善言辞的女人,只是抿嘴笑着拿手指,示意程迦坐。
程迦坐上小板凳,发现自己和彭野的碗里有好几大块羊肉,面也更大份。班戈和他老婆的则没有。
程迦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劲道,香,是班戈老婆自己磨面又手擀出来的。
班戈问:“吃得惯不?”
程迦点头,“好吃。”
班戈老婆抱着面碗就笑了。
班戈问起程迦,彭野答一句,程迦答一句,说是来拍照片的,算是同事。
班戈问:“你们在大城市住惯了的,来这儿可不习惯吧?”
程迦说:“没啊,都挺好的。”
班戈说:“刚来新鲜,待久了就受不了了。”
彭野沉静地看一眼班戈,他的性格彭野很清楚,眼瞅着他今天说什么都不对味。
班戈无视彭野,又问:“你在这儿还得待多久?”
程迦说:“回保护站,拍几天照片,就回了。”
班戈说:“吃完面你们就得赶回站里?”
“嗯。”
“那得快点儿工作了快点儿……”班戈话没说完。
彭野问:“辣吗?”
程迦正吃到半路,含着面条摇了摇头。
班戈最终没再多说。
班戈和他老婆很快把面吃完,家里活儿多,也不等着,就下了桌。
彭野也很快吃完,见程迦还在慢慢吃,他望一眼在后院打磨农具的班戈,对程迦说:“我去后边看看。”
程迦嗯了一声。
彭野走到后院,太阳已经升起,照在黄沙上。
班戈回头看他一眼,继续干活。
彭野走过去,微微皱眉,“你今儿怎么回事啊?”
班戈问道:“什么怎么回事啊?”
彭野抿着唇停了几秒钟,说:“人家一小姑娘,我怎么觉得你句句话都刺她呢?”
班戈说:“你心里有鬼吧,觉得我句句刺她。”
彭野一下子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班戈放下手里的活,皱眉道:“你看看,刚给你包伤口,她正眼瞅你没?不问一句,也不关心,搬个凳子专门坐门口看我家鸡去了,人家看鸡崽都不看你。”
彭野别过头去,笑出一声,“我没鸡崽好看呗。”
班戈说:“你别往里头陷。”
彭野脑仁儿一紧,侧眼看他,“你从哪儿……”又打住。
他和程迦并未表现出任何暧昧,他甚至没正眼瞧她几下。
班戈叹了口气,“刚才包伤口,你背后都是那女人抠的指甲印。”
彭野竟无言以对。
“老七,你可别发疯。”班戈很担心他,说,“那女人都和你睡了吧,可你伤成这样她半点不心疼,这种女的要不得。”
彭野说:“我这小伤,不打紧。”
班戈说:“话不能这么说。再怎么也是伤,你看看,她心里……”
“她心里没我,我知道。”彭野打断了他的话。
班戈一时就无言了。
隔了几秒钟,彭野又笑,“我心里也没她,不吃亏。”
班戈说道:“你这是乱来。”
彭野笑着拍拍他的肩,“今天得赶路,下回再来跟你喝酒。”
彭野回到屋里,程迦还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吃面。
彭野拉了板凳坐在桌旁看她,她吃得脸颊微红,额头冒出细汗。
见他来了,程迦抬起头,看四周没人,说:“你帮我吃点。”
彭野低眉看一眼,有点惊讶,程迦居然吃掉了大半碗。
要知道班戈老婆太实在,彭野吃完一碗都撑得慌。
彭野有些好笑,“我吃饱了。你得多吃点。”
程迦有点不耐烦,“这一碗相当于那面馆的两碗。”
彭野说:“吃不完就放着。”
程迦抿着唇不吭气,想了想,有点儿烦躁,又低头开始吃。
彭野淡淡笑了笑,说:“没关系,吃不完就放着。他们不会在意的。”
程迦没抬头。
彭野伸手过去,拿住她手上的筷子,把碗拉过来,说:“给我。”
他吃了几大口,外边传来班戈老婆细碎的脚步声,程迦立即把筷子和碗抢回来,吃掉最后一口。
班戈老婆进来收碗,腼腆地微笑,“吃完啦?”
程迦淡淡道:“嗯。”加了一句,“很好吃。”
班戈老婆看她碗里一根面都不剩,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把碗端走了。
程迦有点痛苦地舔了舔嘴上的油,冷道:“我一整天都不用吃饭了。”
彭野笑一声:“那敢情好,省钱。”
彭野、程迦带满了水,和班戈家的人告别,起程回去。
路上程迦开车,彭野靠在副驾驶上看沙漠。
程迦问:“你不睡会儿觉吗?我开慢点。”
彭野现在没什么心思,说:“等一会儿。”
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彭野说:“照这个速度,晚上十一点多能到站。”
程迦嗯了一声,隔几秒钟后,问:“油够回去吗?”
彭野看一眼油表,“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程迦问。
“保险点再加一百的油。”彭野说。
程迦说:“那就还剩八十六块钱。”
彭野说:“嗯。”
两人说话都挺慢。
程迦打商量:“连续开一天车太累,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天回去也行。”
彭野说:“嗯。”
沙漠渐渐远去,越野车走上类似戈壁的滩路,灰沙满地,偶有杂草。
程迦透过车内镜看彭野一眼,他歪着头,靠在副驾驶上睡着了。
窗户开着,荒原上的风吹动他的额发,他睡颜坚硬而又温柔,或许在做一个好梦。
他睡得很沉,一觉睡到下午才隐约有点儿松醒的迹象。
程迦没吵醒他。
下午日头太晒,气温越来越高,程迦渐渐有些吃不消了。
好不容易遇到个孤零零的加油站,也不知下一个什么时候遇到,程迦加了一百的油,给钱时从彭野裤兜里摸钱,彭野一下就醒了。
程迦把钱递出去,回头看,说:“把你吵醒了。”
彭野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哑,道:“也该醒了。”
程迦问:“睡得好吗?”
彭野慢慢道:“很好。”
程迦瞅着他表情看了一会儿,平静地问:“梦到我了?”
“……”彭野望向窗外,说,“没有。”
“撒谎。”程迦说,“转过头来。”
彭野于是回头看她,眼睛很黑,不起波澜。
程迦看了一会儿,又看向前方,“走了。”
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