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半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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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彭野和程迦到了青藏公路附近的一个小镇。

到了公路,离保护站就不远了。两人没有继续往回赶,在镇中心兜来兜去找招待所。

雨少,干燥,小镇脏得灰蒙蒙的。

乡镇街道很窄,很久没修过路,路面坑坑洼洼,到处是垃圾。

附近有个菜市场,各种食物的腥味从巷子里涌出来,弥漫整条街。

程迦目光扫视街边,指一指,说:“那个吧。”

她指的是菜市场巷口的一家招待所,玻璃门上贴着“20元”,门口站着一个嗑瓜子的胖胖的孕妇。

彭野微微皱眉,“有那么便宜?”

车开近了,才看见孕妇身后挡了几个字:“3小时。”

原来是钟点房。

程迦无话可说。

彭野看那家店里实在太脏,说:“不住这个。”

程迦说:“嗯,时间不够。”

彭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又只是笑出一声。

往前边一点,有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招待所,六十块一晚。

彭野说:“这家。”

程迦拇指往后指了指,道:“刚那边有家四十块的。”

彭野说:“那个看上去没这个干净。”

“是吗?”程迦坐起来伸伸脖子,在窗户边上望。的确,彭野看中的是这片最干净的。

彭野把车停过去,说:“就这家。”

程迦说:“那我们就只剩二十六块了。”

“明早就到了。”

“今晚得吃饭。”

“二十六块够吃了。”

“还有明早。”

“……”彭野笑了笑,把车钥匙拧出来,“那也够。”

程迦琢磨一下,道:“没想到二十六块还挺多。”

进了招待所,程迦说先看房间。很简陋,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把椅子,外加一台老式电视机。洗手间设施陈旧,但干净。地板墙壁床单也都干净。

程迦回头看彭野,“就这个。”

彭野从背上卸下背包,准备掏钱。

程迦抿抿唇,回头看老板娘,说:“这价格能便宜点儿吗?”

老板娘嘴快道:“不能更便宜啦,你看,我们家是这附近最干净的,小姑娘洗床单拖地干得辛苦嘞,我要给她开工资的。”

程迦道:“那就算了。”

给了钱,老板娘出去了。

程迦回头,见彭野仰头喝着水,唇角还带着笑。

她冷哼一声,“笑什么?”

彭野把水吞进去,道:“讲价这事儿你不擅长,以后多跟石头学学。”

程迦过去关上门,说:“以后没什么机会了。”

彭野没说话了。

他沉默无声地喝了几口水,把水瓶递给她。

程迦接过来,他松了手,错身从她边上走过,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传来水声,程迦喝了几口水,一天的颠簸,泉水都变得燥热。她拧好水壶,坐在床上打开电视机,里边播放着无聊的爱情剧,男女主爱得要死要活。

没一会儿,彭野光着上身出来,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程迦随后进去冲了个凉,洗去身上的尘土和汗水,又简单地洗了头。洗完看见彭野晾在架子上的T恤,她抬手摸了一下,潮湿,柔软。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

黑狐的人在哈哈大笑中离开。

彭野走过去蹲下,轻拍她头发上的尘土,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彭野,我欠你一条命。”

他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没那么严重。”他揉揉她的头发,笑了笑,“也没少块肉,多大事?”

夕阳西下时,程迦从洗手间出来,彭野站在窗边的桌子旁,低头给自己拆绷带,擦伤口。

落日余晖,透过百叶窗照在他赤裸的身躯上。

西晒的房间里沉闷而燥热。

日光昏暗,老式电视机里,男女说着情话;百叶窗外的街上,人声嘈杂。

程迦倚在洗手间的门框边看他的背影,他擦着手臂,背上线条紧绷,因为擦手的动作,身子微微晃动着。

程迦赤脚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一手抓着他的腰腹,一手抚摸上他的胸口。

他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给自己拆绷带。

两人都没说话。

她抱着他,像黄昏里倚在一起的两根树枝。

电视开着,楼下在喧嚣,他和她却沉默安静。

她头发上的水滴在他背上腰间。

过了一会儿,彭野给自己绑好了伤口,手掌落下去,覆在腰间她的手上,轻轻揉捏了一下。

程迦头靠在他背后,开口道:“什么感觉?”

“什么?”

“你刚才揉我的手了,是什么感觉?”

“很软。”彭野说。

“是吗?”程迦一只手落下去,摸摸自己的手背,道,“我不觉得。”

彭野淡淡弯了弯唇角,说:“出去走走。”

程迦松开他,“好。”

她才转身,彭野从背后抱住了她。

程迦没挣脱,任他。

彭野下巴抵在她肩上,也没有说话。他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女人。

遭人踢打掌掴,她一声不吭,不给旁观却无能为力的他更多痛苦。

他被打被辱,她不看,不哭,不叫,也不求,不给旁人可怜他、看他笑话、看他无力。

尘埃落定,他去她身边,她平静淡定,只字不提,不安慰,不怜悯,也不哭诉。

他说:“没断胳膊少腿,好事。”

她就晓得说:“对啊。”

他从未遇到过她这样的女人。

可此刻这样安静相拥的机会,也只剩今晚。

太阳已经下山,空气依然燥热。但不用再穿外套戴口罩,倒一身轻松。

狭窄的道路上人来车往,路边的餐馆开始搬桌子摆塑料椅子准备夜市。经过一家小卖部,程迦望了一眼玻璃柜,彭野问:“想买烟吗?”

程迦摇头,没停下脚步。

彭野拎住她胳膊,说:“去看看。”

小卖部货架上灰扑扑,摆着各类零食、日用品,柜台上方挂了个蓝色的晾内衣的圆形架,夹着劣质的塑料玩具。

程迦和彭野才过去,后边几个黑乎乎的小孩冲上来挤去前边,踮着脚给老板钱,争争嚷嚷:“我要买那个手机。”

“我要买枪。”

老板从夹子上拆下玩具,小孩儿大声抗议:“不是那个,我要的是红的!”

“我要的是旁边那个,不是小的。”

程迦漫不经心地看他们一眼,对小孩和玩具都没什么兴趣,扭头却见彭野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几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

程迦抓抓湿漉漉的头发,随口问:“你喜欢小孩?”

彭野目光挪到她脸上,变得安静,“嗯。”

程迦努一下嘴,转过头去了。

彭野问:“你不喜欢?”

程迦说:“太闹。”

老板把玩具递给他们,小孩儿们呱呱呱嚷着,风一般卷走。

程迦走上前,低头看玻璃柜子里的烟,都是她不认识的牌子。

程迦问:“最便宜的多少钱?”

老板摸出一包黄色的,说:“五块。”

程迦认得那是彭野、十六他们常抽的那种。

她抬头看彭野,说:“要这个。”

彭野掏钱给老板。

程迦拿过烟,转身就拆开拿一支抽,剩下的扔给彭野拿着。

那烟又劣又烈,程迦开始不太习惯,抽一口咳几声,刺激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彭野抬手拍拍她的背后,程迦扭开身子说不用,彭野于是低头一口烟吹在她脸上,程迦皱起眉又是几声咳嗽。

现在是吃晚饭的时候,烧烤炒菜吃不起,两人找了家兰州拉面,六块一碗,上两碗。

程迦坐下了,说:“比我们那儿便宜。”

彭野问:“你们那儿多少钱一碗?”

程迦说:“十块。”

彭野点点头算了解。

程迦吸了口烟,问:“你去过上海吗?”

“没。”彭野拿了只纸杯,把烟灰敲进去,问,“你待了多少年?”

“初中毕业后跟我妈去了上海。之前在北京。”程迦瞥一眼桌子上的污渍,问,“你去过北京吗?”

“嗯。”彭野淡淡道,“那会儿5号线还没通。”

“那很多年了。”程迦夹着烟,歪一歪头,湿发从肩膀垂下,“在北京做什么?”

“……生活。”

程迦还要问,老板端面条上来了。

彭野拆了双筷子递给她,程迦拿过来,看了看。

她因散着头发,不经意微微偏着头,看上去竟比平日里妩媚。

彭野拆着筷子,眼睛却盯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在看什么?”

“这筷子上有颗心。”程迦把两支筷子并在一起给他看,木筷上一处暗色印记,一边一半,像桃心。

彭野哼出一声笑,“难为你看得到。”

“没什么长处,就观察力能凑合。”说到这儿,程迦微拧眉,“如果那天在客栈屋顶看到可疑人,我一定会察觉。”她多少有些费解,“奇怪的是,在猎户木屋里回看照片,也没发现。”

“但黑狐删了一张。”彭野低眉,把筷子插进面碗,说,“现在说这些没用处了。存储卡是没了,可你的危险也解除了。照片的事别再想了。”

“为什么不想?”程迦拿筷子夹起一串面条,说,“回去了一定要把黑狐删掉的照片找出来。”

彭野皱眉,“什么意思?”

程迦凉笑一声,“我每天都会把存储卡里的资料转到电脑里。”

而她的电脑和其他相机还有镜头一起,被十六他们拉回保护站了。

程迦想起阿槐来的那晚,她独自坐在房间,抽着烟看电脑上彭野给她拍的藏族服饰照。而在灶屋里和彭野四人一起拍的照片,没了。

程迦手机响了,她拿起看来电显示,皱了皱眉。

“程迦?”是林丽的声音。

程迦抿紧嘴,万哥要不是看到相机里林丽的艳照,也不至于撩起火对她动手动脚。但没等她问,程迦还是道:“你那些照片都毁了。”

“……谢谢。程迦,我请你吃顿饭……”

“不必。”

她一堵,林丽卡壳了。

程迦说:“挂了。”

“等一下,程迦。谢谢你啊。救我的事,谢谢你;照片的事,也谢谢你。”

“挂了。”

“程迦……”

程迦不耐烦地道:“你还有什么事?”

“以后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说。这次我真的很谢……”

程迦挂了电话。

她拿起筷子吃面,过半秒钟,说:“林丽脱险了。”

彭野不予置评。

这碗面,程迦同样吃了个精光。

吃完面出去,天已经黑了。各家餐馆铺子前亮起小彩灯,夜里凉快,出来的人也多。

程迦点了根烟抽,走了没几步,彭野说:“我去买瓶水。”

程迦站在路边等他。

晚风清凉,她抓抓半干的头发,吐着烟圈。

隔着烟雾,她看见路对面有个女人,个子娇小,体型丰满;穿着白色吊带红色短裙,配黑丝和高跟鞋。

她浓妆艳抹,四处张望,冲路过的男人们柔笑,在招徕客人。

程迦掸了掸烟灰,见她朝自己走过来了。

街上有摩托车开过,女人娇俏地小跑起来。

程迦盯着她看,她也看到了程迦,友好地微微一笑,然后理了理头发,擦肩而过,往她后边去了。

程迦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抽了一口烟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回头一看。

彭野刚走出小卖部,手里还握着瓶水,正低头和那女人说着什么,竟似乎在笑。

他身上的T恤还没干透,湿湿地贴紧他的身体。

“……”

骚男人。

程迦夹着烟,站在路边,冷淡地看着小卖部门口的两人。

彭野和她说了什么,是笑着的。

很快,那个站街女回头朝程迦看过来,有些抱歉地缩着脖子笑笑,招招手,然后噔噔噔走人了。

彭野走过来,程迦冷声吐出一句:“就会聊骚。”

彭野反问:“说你自己吗?”

程迦抱着手夹着烟,拔脚走路,问:“熟客?”

彭野说:“不认识。”

程迦说:“不认识别人大老远从街对面跑来找你睡。”

彭野说:“不认识还有人大老远从上海跑来找我睡。”

“……”程迦回头,拿眼角冷冷地斜他。

道路前边有人在搬烧烤摊,正后退着看没见来人,彭野拎住程迦胳膊把她往一旁拉了拉,道:“看我干什么,看路。”

程迦扭回头,微湿的长发从他手臂上划过,留下一串湿润。

程迦问:“你刚和那女人说什么了?”

“嗯?”

程迦道:“你说话之后,她看了看我,笑得很奇怪。”

“我和她说,你先来的,我答应做你生意了。”

程迦:“……”

“还挺有职业道德。”她把烟头扔进垃圾箱。

横过马路,程迦问:“你和阿槐也这么认识的?”

彭野嗯了一声,拎着她的手臂,注意力都在来往的小车、摩托上。

过了马路,他才回味过来,垂眼瞧她,她脸上淡定极了。

彭野问:“她和你说过?”

程迦反问:“你找的她吗?”

彭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她说第一晚,你喝醉了在街上撞到她,她把你拉回家了。”

彭野还是漫不经意地嗯了一声。

“她说是她找的你。”

彭野好笑,“不都一样吗?”

“也是。”

走了几步,彭野笑出一声:“你们还讲过这些?”

程迦不答,走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开口:“阿槐床上功夫好吗?”

彭野稍稍一愣,笑了笑,没答。

程迦说道:“问你话呢。”

彭野有点儿无奈,刚要开口,程迦说:“别糊弄我。”

彭野于是闭了嘴,微微吸着脸颊,斟酌半刻,说:“她入那行,是受了训练的。有人教。”

程迦明白了,道:“那就是很厉害了,还真看不出来。”

彭野说:“你也很厉害,也看不出来。”

程迦斜眼瞧他,“哪里看不出来了?”

彭野摸了摸鼻子,只笑不答,隔了一会儿,道:“不过……”

“不过什么?”

“她很会叫。你差了点。”

程迦淡哼一声,“你还不是只想上我。”

彭野头皮一麻,隔了半秒钟,却又忍不住笑了。

走出没几米,彭野手机响了。程迦站在一旁平静地等待。

“喂……嗯……找到了……明天回来……估计……”他回头看了程迦一眼,说,“明早十一点能到……嗯,好……回来吃中饭。”

他放下电话,看着程迦,程迦也看着他。

街上人来人往,他们看着对方,没说话,也没动作。

站了好一会儿,彭野说:“走吧。”

离招待所不远的地方有家饭馆,门口除了餐桌椅,还摆着影碟机、电视和音箱,放着流行歌曲,有个年轻人握着麦克风唱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音响震得人耳朵聋。

年轻人声音不好听,调也上不去,基本靠喊,一嗓子又一嗓子,唱到“心还在”时,一长串撕心裂肺的破音。可捧场的人还挺多,围成半个圈鼓掌叫好。

小镇上娱乐不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不像程迦看过的晚会,表演完了,观众冷淡地看着,稀稀拉拉拍几下掌;也不像程迦听过的音乐会,乐手们齐齐起身鞠躬时,听众早已开始散场。

程迦停下,站在人群外沿看那唱歌的年轻人,彭野跟着她停下。

音响声很大,围观的人说话也靠嚷:“五块钱唱一首!情侣对唱七块钱!唱得好的话,老板免费送一首!”

“没评委!怎么知道唱得好不好啊?”

“老板说!听着乐就是好!”

年轻人一首惨烈的歌唱完,餐馆老板问大伙儿:“唱得好不好啊?”

众人喝彩:“好!”

“那就送一首!”

得,年轻人继续唱《OneNightin北京》,越发扭曲诡异。

音响像炸雷,围观人群大声喝彩,气氛热烈,像明星歌友会。

彭野立在程迦身后,杵杵她的背,说了句什么。

音响声太大,程迦没听清,回头,“嗯?”

夜里的热风托起她的头发,在她白皙的脸颊边飞舞,她的眼神平淡而安静,看着他。

光影交错,周围的世界安静了,彭野有一瞬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程迦仍平静地看着他,耐心等待着。

彭野想起来了,低头凑近她耳边,重新问了。

程迦还是没听清,却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荚清香。

周围的炒菜、烧烤、菜市场、人群汗臭混成一团,各种味道混杂,只有他的与众不同。

程迦抬眸,眼神静如止水。

彭野弯着腰低着头,问:“你想唱吗?”

程迦抓住他的腰,踮起脚尖凑近,说:“我想回去了。”

“摇滚”人群越来越多,他们已在人群内层。

彭野直起身,牵住程迦的手。

她没挣脱,他带她出了人群,音响声在身后轰鸣。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不疾不徐地走进招待所,上了幽暗无人的楼梯、走廊,开了门。

程迦跟在他后边进屋,落了锁,转身,他已贴得很近,高大紧实的身体抵着她。

程迦背靠门板,仰起头。

昏暗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

彭野环住她的腰,他低下头,轻轻啄她的眼睛。

房里的气味也是简陋的,百叶窗外音响换成清婉的女声。

“为何只剩一弯月,留在我的天空,这晚以后,音讯隔绝……”

“这晚夜没有吻别,仍在说永久。想不到是借口,从未意会要分手……”

他和她紧紧搂抱在一起,好像明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

周围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

窗外嘈杂的人声、歌声、车辆声。

弥漫进屋的啤酒香、烧烤香、床上的樟脑香、洗衣粉香。

百叶窗里偶尔闪过的摩托车灯光。

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像沉进温热的水里。

夜深了,窗外的声音渐渐消散,偶有几个路人走过,说话声像夜里的窃窃私语。

怀里的女人睡着了,睡颜安静,竟有些脆弱。她侧着身子,手还搂着他的腰。

彭野看了她很久,楼下有女孩走过,轻轻哼唱着那首未完的歌: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这月儿仍然是不开口

提琴独奏独奏着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牵挂我的渴望直至以后

彭野欺身过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几小时前,小卖部门口。

站街女拦住男人的去路,娇俏地问:“先生,需要我陪吗?”

男人笑了笑,说:“你看那边那个……对,抽烟的女人……那是我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