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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府,某街道,黄昏。
《在路上》剧组的拍摄场地。
李谦和王靖雪先坐飞机,然后转火车,最后在天水府的火车站坐了剧组租来的一辆面包车,来到了剧组的拍摄地。
此时剧组正在拍摄,李谦和王靖雪就站在外围看着。
王靖雪没看过剧本,但李谦看过,问场记要过今天的拍摄计划翻了翻,他就知道这段镜头是出现在什么地方了——逃离自己所在的城市、学校和家庭之后,对于两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孩子来说,简直是人生的大解放,所以,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嗅到那满满的自由的气息。
所以,对于他们来说,不用去学习,不用去做题,不用去面对老师和家长,也不用去考虑考试的每一天,生活都是鲜亮的,他们自由地漫步于自己所达到的每一个城市。他们饿了找地方吃饭,不拘好吃难吃,都高兴,他们困了就找家便宜的小旅馆睡觉,哪怕会被蚊子叮出好几个包。
除此之外,他们走,到处走,他们看,到处看。
这是他们十八年来所经历过的最肆意的一段时光。
所以,不管怎样都感到快乐。
简单来说,这几乎是整部电影里最让人看得舒心的一段了。
在经历过最初的快乐之后,他们将会先后面临一系列的问题,比如钱越来越少,比如一些世间的险恶,比如甚至有人要抢他们的钱,再比如,他们还被一个看上去很可怜的骗子,给骗走了自己那本来就已经为数不多的钱,几乎要沦为赤贫。
概括来说,整个故事是这样的:俩小屁孩厌倦了学习,要私奔,然后他们偷钱,跑了,然后他们很快乐,特别快乐,非常快乐,再然后,一件件的糟心事儿出现了,他们被偷、被抢、被骗,一直到彻底沦为身无分文的流浪者,整个故事,似乎压抑到了极点,连天空都似乎是阴云满天的,他们不知该何去何从,然后,他们开始尝试捡废品卖钱,通过跟当地捡破烂的人的斗智斗勇,他们拿到了自己挣的第一笔钱,特兴奋,这个时候,似乎漫天的云彩都散了,他们这对流浪者,开始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然后,好吧,虐心的时候到了:男孩被录取了,然后,他决定撤了。
你可以说导演是要反思什么,也可以说是在批判什么,总之,这十有八九又会是一部被专业人士极力称赞,却几乎找不到院线愿意上映的片子。
……
五月的天水府,阳光灿烂。
金汉亲自跑过去扛起了摄像机,留下副导演陆双平帮他看监视器。
李谦凑过去看了两眼,那画面,真的是美爆了。
一对年轻的,漂亮的男孩女孩,一人拿一根冰棍,在阳光下的街头到处走、到处看,偶尔回头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满满的都是自由所带来的幸福。
这个镜头,很长。
李谦看着看着,有点想骂娘。
这个级别的技术,这个级别的处理故事和人物内心的细腻的手法,却非要拿来拍注定会赔钱的片子,真的是……
李谦从来都没有轻视过艺术片,也并不认为艺术片的责任是赚钱。
艺术电影的最大功用,其实是在于拓展电影的表现边界——从拍摄手法上、从电影的叙事上,从方方面面,都可以做出探索,为成熟的商业电影,开拓越来越丰富的技巧,和越来越成熟的套路,然后,让商业电影可以拿去大把搂钱。
但问题是,比如斯皮尔伯格,人家是先拍了《外星人E.T.》和《侏罗纪公园》,然后才去拍《希德勒名单》的啊!要是反过来,斯皮尔伯格要是先拍《辛德勒名单》,再去拍《侏罗纪公园》,你看看《辛德勒名单》能剩下多少票房!
所以,看着监视器里那漂亮至极的画面,李谦又是叹息,又是无奈。
……
在李谦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空的中国电影界,有所谓五代导演、六代导演一直到八代导演的说法,但是在当下的这个时空,因为时移事异,所以,并没有这样界限分明的年代划分。
当然,小圈子肯定是有的,哪里都不可避免。
比如说,国内的影视圈,就有所谓的学院派和草根派的区别,而按照另外的视角去划分,它还可以被分为艺术流和商业流,再换一个角度,甚至还可以被划分为官方和非官方。
无可否认的是,尽管非专业出身的导演,成功者大有人在,甚至还有一批是相当杰出的,但若论成材率,经过了专业的科班培训之后的导演,成功率还是要大了许多的。
而对于出身学院的导演来说,基本功一般都足够扎实,理论知识那也是头头是道,比起自学成才的非专业出身导演,自然是有很大优势的。
但是,凡事有正必有反,有利必有弊。
阻挡在非专业出身的导演面前的,除了最开始起步的艰难、没有什么师兄之类的帮衬、提携之外,更重要的,还是他因为缺乏系统的电影知识学习,所以往往只能生打硬拼、凭借着过人的天赋拼出一条道路来,但也惟其如此,像这种导演,一旦成功,那就往往是天才级别的。
而学院派出身的导演,别看系统知识足够扎实,比非专业出身的要少了许多先天的局限性,但也正是因为学的东西太多太全面了,所以很多时候,做起事情来难免束手束脚,若非天赋异禀,往往很难打破由前人、由教材、由教授们的耳提面命的那一条条理论和经验所形成的藩篱。
也因此,业界很早之前就有一句论断,说草根出身的导演和演员,最怕没想法,而科班出身的,最怕不敢有想法。
就这两条,就可以把至少百分之九五的电影人,直接归类成了普通的电影从业者。
而这些人之中,其实有不少人,本来是挺有天赋的。
金汉毕业于顺天电影学院,毫无疑问是学院派的导演。
作为电影人,他自从进入电影学院学习开始,就被普遍认为极有天赋,后来他的一系列作品,哪怕是纯粹商业的作品,比如给廖辽和何润卿拍的那些MV,也都以非常善于雕刻画面而著称。
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虽然出身学院派,但却从来都不为学校教给的那些东西所拘束,他的电影,它的影像,从来都是天马行空,充满了想象力。
所以,尽管投资人们会因为他接二连三的失败,不太愿意给他投钱了,但是在业界,对他的评价仍然极好,而李谦,在认真地看过了他过去的作品之后,也在心里断定,将来有那么一天,他是肯定会成功的——区别只在于,是早几年,还是晚几年。
所以,几百万而已,面对在未来很快就会到来的庞大的电影市场,李谦宁可再砸几个几百万进去让这厮霍霍掉,也一定要把成熟之后的他拉拢过来。
电影行业最缺的是什么?
人才!
电影业,是一个典型的因人成事的行当!
再说了,虽然金汉拍的这种艺术片在国内想要拿到票房不容易,但只要拍好了,至少别拍的让绝大部分观众看不懂,那么,也未尝没有回本的可能!
……
李谦站在监视器后头看着看着、若有所思,王靖雪则显得比他要更专心一些。
她很认真地盯着监视器里两个人的表演,尤其是看自家小妹的一颦一笑。
然后,见李谦在走神,她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我不懂表演,现在在你看来,小露演的怎么样?”
……
“演得怎么样?我可以告诉你,好极了!”
说话间,金汉举起杯子来,跟李谦碰了一下,一仰头,咕咚咕咚,又是一杯冰镇啤酒下了肚。
难得大老板来探班,剧组的拍摄进展也相当顺利,所以金汉早早地结束了下午的拍摄,拉着李谦出来喝酒。
就在街头的夜市摊上,呼呼啦啦几十号人,几乎把人家摊子都给包圆了。
李谦、王靖露和金汉、刘明、陆双平、韩顺章、朱明昱、王靖雪、吕润东等坐在一张临时拼起来的桌子上,一说起王靖露的表演,金汉几乎是拍案怒赞。
渐渐酒足饭饱,剧组不少人打个招呼就回酒店了,连李谦这边桌子上都走得七七八八,到最后,只剩下李谦、王靖露、王靖雪和金汉、韩顺章、朱明昱几个人坐着。
金汉喝了不少,但思路依然敏捷,见别人都在各自聊各自的,就拉住李谦,小声地把前段时间剧组里发生的那件事跟他说了,然后一再表示,已经没事儿了。
李谦闻言却丝毫都没有要发怒的模样,只是同样小声地道:“小露早就跟我说过了,没事儿!我的女人,要是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那岂不是说我的眼光太差了!他爱喜欢就喜欢呗,哪怕喜欢一辈子呢,只要别有什么痴心妄想的打算,我才懒得跟他计较。”
不过顿了顿,他还是道:“不过嘛,以后你的戏,我的戏……”
没等他说完,金汉拍拍他的肩膀,点头道:“我懂,我懂!”
李谦笑笑,跟他碰了一杯。
某种程度上来说,就这两句话,就意味着以后吕润东不可能再接到李谦一系的影视剧的任何角色了——痴心妄想,总是要受到一定惩罚的,不是吗?
……
一直到十点半,李谦和金汉都已经带了几分醉意,也坐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半天了,关于这部电影的拍摄进度、接下来的打算等等,都交流了一下,然后韩顺章负责买单,大家打道回府。
回到酒店的房间里,李谦连澡都懒得洗了,一下子把自己甩到床上。
王靖露笑着拉他起来洗澡,好不容易生拉硬拽地把他推进洗手间,却被他反手也给拉了进去——洗手间里的水声哗啦呼啦地响了足足三四十分钟,再出来时,王靖露满面桃红,李谦则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直到这时,俩人才躺到床上,说些悄悄话。
“你说实话,觉得我演的到底怎么样?”
“这个……现在还不好说,今天我看的那一段儿,只能算是你本色演出吧,因为你本来就那么漂亮嘛,这种戏,看不出演技来,这部戏在我看来,越到后面越能看出演技来,回头等你们拍完了,老金肯定得到公司去剪,到时候我就去先看看你后面的戏,现在也能看,但是要调片子,太麻烦了,再说了,老金这种人,最讨厌别人插手他的拍摄了,不好!”
“哦……”
“不过,我听老金和老韩话里话外的意思,对你在演戏之外的表现,都是满口称赞啊!”
“啊?演戏之外?什么事?”
“装,你就装吧……吕润东那个事情,你处理的很好,给他个台阶下,其实你给的是老金面子,也会让周围所有人都认为你这个人有分量,有肚量……不把小事看在眼里的人,大家才会认为你能成就大事,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被你放在眼里的事情越大,大家就会越觉得你了不得……”
“哎呀行啦行啦,又是你那一套,你到底是二十一岁还是六十一岁啊,跟个老头子一样,不管什么事儿都能有你的人生大道理!”
“呵呵……好,不说了,反正你很聪明,凭感觉去做也总能做好。我就不一样喽,什么事情都得经历过,甚至吃过亏,才能吃一堑长一智……”
“对了,我姐怎么又跟你一起来了?还给我捎来了十几个咸鸡蛋,说是我妈腌的……”
“嗯?是吗?咸鸡蛋?那正好,我最近正馋这个呢,你不知道,从小我就记得我爸嘟囔我妈,说我妈腌酱肯定是酸的,腌鸡蛋肯定齁咸,总之就是不会做这些事情,你妈手艺应该不错吧?明天早上我尝尝……”
“嗯,好。哎,你说,我姐过来,不会是有什么事情吧?她跟我妈一起才刚来过啊,也就十几天,现在突然又过来……我看她今天像是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那我哪儿知道去,反正她是没跟我说,你要觉得她有心事,回头我们走之前,你就找她好好聊聊呗!”
“嗯,也对!哎,那你先躺着,我过去找她聊一会儿天去!”
“哎……我说,咱们不是说好了,让你歇一会儿,待会儿还得再来一次的嘛!喂,你……”
……
回到特意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之后,王靖雪简单地冲了个澡,然后打开空调,就躺到床上发起呆来——不困,又没有要做的事情,除了发呆,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做的。
想起昨晚,想起今天早上妈妈的笑,想起飞机上那张英俊之极的侧脸,想起小露那副清纯脱俗的模样,想起导演金汉和朱明昱他们对小露那由衷的称赞……
从小到大,在家里,在外面,王靖雪都是一个足够强势的女孩子,而跟她相比,王靖雪就显得有点乖乖女,所以印象中,小露总是乖乖巧巧地跟在自己身后,几乎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让她做什么,她连疑问都不会有,就直接去做什么。
所以,她一直都认为,小妹弱弱的,是需要自己去保护的。
但是现在,或者说,是过去的这两年间,她逐渐逐渐的发现——或许真正的情形,跟自己一直以来的认识,正是恰恰相反的。
小妹很弱么?
她从来都不弱!
她只是看起来很文静,似乎有些单纯罢了。
但是,这一路走来,她几乎在每件事情上,都选对了方向,她总能把事情处理得圆润和气,同时又干净利落。
想当初,她喜欢李谦,那几乎是全家上下一致反对的事情,甚至连自己这个亲姐姐,都并不赞成她——一直到李谦的突然崛起,事实上证明了她的眼光的出类拔萃!
廖辽和周嫫突然开始借助媒体的传话隔岸对撕,李谦不便出面、两头作难,而这种事情,别人又插不上手,那个时候,谁都想不到,小小的王靖露居然会突然站了出来。
她是李谦的女朋友,正牌女朋友,这个就连廖辽和周嫫都无法否认,但是要知道,论成就、论地位、论影响力,甚至论人生智慧,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她,在廖辽和周嫫面前,几乎就没有一项是可以占优的,但偏偏,她的不温不火,和简单单纯,却居然就是把这场架给劝下来了!
当然,这件事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其实是廖辽和周嫫都怕闹到最后无法收场,伤的其实是自己,所以,其实她们并不是给王靖露面子,更谈不上忌惮她,归根到底,她们其实是给李谦面子,是不想做到让李谦下不了台。
但问题是在当时,谁能知道她们两个真实的心思?
换做另外一个人,比如自己,自己会那样心平气和的以一个小妹妹的身份去劝架吗?
所以,她做成了、做到了,那就是做成了、做到了!
没有什么侥幸可言。
至于现在,她似乎打定了主意准备去演戏,去做演员,而并不准备依傍着李谦这棵大树,去做一个安静的李家太太李王氏,目前来看,还没人能说清楚她这一次的选择是对了,还是错了。但是,王靖雪相信,小妹心里,肯定有她自己的考虑。
或许这一次,她还会继续对下去!
别的不说,比如这一次,朱明昱悄悄跟自己说的那件事……如果换了是自己,估计十有八九不会那样去处理的。然而,现在的事实证明,剧组内那么多人的口碑证明,她这么做,很好!
她仍是那样的不温不火,也仍然是那样的淡定沉着。
而自己在这方面,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做到她那个样子……或许,李谦就是因为这个,才那么喜欢她?
因为他也是个少年老成的!
……
王靖雪靠在床头,幽然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隔壁似乎有动静传过来——酒店并不高档,隔音不好。
因为知道隔壁就是小妹和李谦的房间,几乎是下意识地,王靖雪凝神细听——有水声,很大,然后,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呻吟?
王靖雪撇撇嘴,脸色微红,神色却转而怅然。
他们这也……在洗手间就开始了?
王靖雪探口气,忍不住抓起枕头,蒙上了脸——一不小心,居然听了他俩的墙角么?
……
水声哗啦哗啦不停歇,呻吟声也是一波接着一波。
王靖雪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枕头早已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
终于,那边的动静没了。
王靖雪叹了口气,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
她就这么一直地睁着眼睛,看着视线之中的某一处,呆呆地出着神。
无数个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来覆去。
她满脸倔强地站到他面前,自信地说:“你好,我是歌手王靖雪。”
病榻前,一身古装的她,握着他的大手,听着他的临终遗言,泪眼婆娑。
那天晚上,夜半醒来,她拿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手机,发送了一条或许永远没有人会知道是来自于自己的短信,然后盯着那条回复短信看了又看……最后却只能默默地删掉。
他说:“今年冬天,我准备给你自己做张专辑,做好准备。”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高跟鞋。
……
砰!砰!砰!
有人敲门。
王靖雪愕然回神,下意识地问:“谁呀?”
“姐,是我!”
王靖雪松了口气,掀开被子要起身,却又犹豫片刻,低了头,道:“我坐了一天的飞机和火车,累死了,想睡了,有话明天再说吧,好吗?”
门外有着片刻的安静,然后,小妹轻轻地应了一声。
“哦,那行,那你先睡吧!”
侧耳细听,她穿着拖鞋走了,有拖鞋的嗒嗒声。
然后,房门响,门又关上了。
王靖雪一下子摔在床上,目光茫然。
片刻之后,她突然小声地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