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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施弥年和部曲们聚坐一起喝酒,见李渭有些心不在焉的捏着酒囊,拍拍他的肩膀,并肩坐下:“明日萨宝就要返回玉门关,他娘的,这群突厥蛮,搅的到处鸡飞狗跳,还白白折损了我们几个兄弟。”
施弥年叹气,仰头灌了一口酒,看着夜空也平生几分低落。这群部曲以施弥年为首,跟着康多逯出入西域多年,过得也是刀尖舔血的营生,虽见惯了生死,此番路上出事,心头也是不痛快。
“尸首都抬回来了?”李渭问,“带回去好好安葬吧。“
“烧了。”施弥年肩膀一耸,云淡风轻,“肚肠都被狼掏空了,不忍细看,索性烧成灰,看着也好受些。”
李渭理解:“给家里多送点银两,也算尽心。”
一轮酒散去,李渭正要告辞,施弥年喊住他,在暗处将两个水囊塞他手中,挤眉弄眼:“一路小心。”
李渭亦是微笑:“后会有期,保重。””有缘再会。“
商旅们都已睡下,夜色暗沉,星子暗淡,李渭也是临时起意,唤醒春天:“我们走吧。”
“去哪儿?”她一骨碌从毡毯里爬起来。
追雷早已带着春天的马一路啃着地草,不知去了何处。李渭让她噤声,悄悄带着她绕过城上烽子,走入灰暗的苍茫旷野。
“我们不能再沿着烽驿走下去,伊吾路现在不太平,在玉门关派兵来之前,各路匪寇会借着冷泉驿此番闹事,哄抢商旅,关卡盘查也会越来越严苛。”
春天蹙眉,盯着李渭:“大爷肯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一路拖拖拉拉也不知要等到何时,麻利点。”李渭下定决心,“我们横穿莫贺延碛,绕过剩余八烽,直抵伊吾。“
“莫贺延碛?是书上提过的'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鬼魅沙海‘的那个莫贺延碛?这片沙碛有八百里之阔,都是流沙,夜里还有鬼火。"春天吃惊问。
“你居然知道。”他唇角带笑,偏过头来问她,”你,敢不敢走?“
她动了动唇。
他眺望寂静荒野:“莫贺延碛又称鬼魅碛,热、风、沙、冤,亡五鬼横行。比之这几天的遭遇更为可怕,我们随时可能丧生于此地。”
她眼里燃起光亮,甚至有几分雀跃:”我当然敢。而且,有大爷在,没什么可怕的。”
李渭有些无奈的笑笑,这也算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追雷带着春天的马在不远处等他们,见主人前来,嘶鸣一声,踢踏上前。
她觉得自己心咚咚的跳:“大爷,我们要往哪儿走?”
“莫贺延碛中也藏着一条道路,是玉门到伊吾最快的一条道,我们称之为大海道,寻常商旅不走,也鲜为人知,但军里传令常用。”他骑在马上招呼她,“你跟我来。”
春天翻身上马,李渭分给她一个水囊:“莫贺延碛极旱,我们走个六七日方有补给水源,现在天气渐热,沙地烈日炙烤,很是煎熬。尽量晚上行路,白天歇息。沙碛里喝水要小口抿,不可一次喝足,尽量让水在嘴里多留一会,定时、定量。另外食不要过饱,三分饱腹即可。明白吗?””嗯。”她重重点头。
天泛鱼肚白,春天回首,才发觉已离冷泉驿几十里远。
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见荒丘连绵,黄坷碎石,远远望去,恰如途经黄河时的景致。那时正是黄河汛期,汪洋瀚海,翻滚着绵延不绝的黄浪,坡上冷硬的芨芨草正是漂浮在浑黄上的水草浮木。
翻过一片破碎岩地,登在黄土累积的高台眼前又是一望无际的荒丘,几株灰绿的瑟瑟草僵硬点缀其中,到处是骡马骆驼的骨头,已被日头暴晒的发白变灰,满是荒凉,满是死寂。
马蹄踩在白骨上硿硿作响,几只枯瘦黑蝎从碎骨下仓皇爬出,在尾后拖出一线痕迹,须臾又不知钻向何处,风几乎要停滞,李渭扬起马鞭:“这些都是过去死于此处的人畜,我们沿着这些尸骨走。”
春天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他镇定眉眼,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驱使着马避开碎骨,跟着李渭往前行去。
爹爹信上说过一次,和军友过莫贺延碛,见海市蜃楼,城郭耸立,乡民往来,热闹非凡。
她那时好奇,还请舅舅指点过何为海市蜃楼,后来浏览群书,才知道莫贺延碛这几个字的分量。
八百里瀚海,流沙食人,鬼魅穿行,是最可怕的地方。她不过是当猎奇来看,何曾想到,如今她居然也踏足其中。
如今沿着爹爹的足迹前行,她心里也生出几分激动。
爹爹,我离您又近了一步啦。
两人不过行了小半个时辰,见不远处有几个黑点在缓缓行动,有驼铃叮当声传来。
一名白胡蓝眼、满面皱纹的老胡人为向导,带着七八个胡人,十几匹骆驼骡子行来。这几人容貌有异,高矮胖瘦不均,非一族之人,骆驼上驮着圆鼓大白软包和草料,风中尤能闻见这包袱的味道,是香茶的清香。
这一队商旅见前方伫立两人,不由得大吃一惊。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年青男子带着名少年,两人黑发黑眼,是汉人容貌,内心更是惴惴,却也只得笑迎上去。
两方寒暄,原来都是要绕行十烽,从大海道穿行往伊吾去。
那几名胡商满脸堆笑:“正巧,我们几人刚从玉门关出来,因家中有急事,不得已绕行十烽冒险走此捷径,听说这大海道凶险异常,我等心中忧虑,还不知道怎么办是好,这下遇上了同伴,太好了。”
李渭也据实相告:“我们原在冷泉驿,谁料遇见突厥人骚扰,丢了路引,正想经此道去伊吾。”
"那不如结伴而行,也能相互照顾一二。”
两方虽语言热络,但胡商们笑容都微微有些僵硬,但见李渭目光温和,言语委婉,不多问诸人来历,悬着的心也微微放下来。
胡人向导身后有个蓝眼白肤少年人,十五六岁的年龄,面容极其俊美,不辨雌雄,只有露出两颗尖尖小虎牙时才能展现少年郎的英姿,此时正笑嘻嘻的打量着李渭身边人。
春天穿一身回纥骑马男装,披着风帽,露出半张面靥。那衣裳青底团花,颜色有些暗沉,却衬的她小脸雪白,又是紧腰窄袖、长裤皮靴,将她窈窕身形勒的一览无余,眼尖人一见便知是名青葱少女。
春天见异族少年不住打量自己,有心偏首避开他的目光。李渭见少年目光一直落在春天脸庞上,内心禁不住一声叹息,将春天身形挡住,挑眉去看这少年。
“哎哟。”这蓝眼少年冷不防被自己爷爷一杆烟枪爆头,吓了一跳,“爷爷,你敲我做甚。”
“没脸没皮,有你这么盯着人看的么?还不去跟小女郎道歉。”
“真是个小娘子。”那少年神色狡黠,撇撇嘴,“我以为是个小兄弟,还想上前热络一番。”
“小叩延,你这个毛病可要好好改改,前几天在玉门关把小兄弟认成女郎,现下又把女郎认成兄弟,哈哈哈。“几人笑话蓝眼少年,“你这眼看着虽漂亮,眼神可不太好使。”
少年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上前向春天鞠躬,嗓音清脆若泉:“小娘子,对不住,方才我多有冒犯之意,无心之过,请多包涵。”
他又道,“在下叩延英,请教小娘子芳名。”
春天脸颊微红,知道边塞民风更开化,自己这身装扮也有些异常,不以为意,当下报了姓名。
两方都通了姓名,这才略解冷意,相伴往前行走。
这名胡人向导名曰叩延天富,是道上极厉害的老向导,行走大漠近五十载,此番被商队雇佣行路,也顺带着自己孙儿叩延英出来历练。
“是纡弥国的叩延家么?”李渭听毕,恭敬问向导,“上天入地,叩延问路的叩延家。”
老叩延笑眯眯的点点头:“正是,老朽是天字辈的叩延子孙。”
纡弥城有异姓叩延,蓝眼白肤,家中男子懂天文地理,擅泅沙渡碛,是西域一带的活地图,常被商队雇佣做向导穿行西域流沙,或是探迹荒凉古城。
李渭抱拳行礼,肃然下马,施与敬意:“没想到能遇到恩公家族,我年幼时曾被海舟爷爷救过姓名,几年前我路过纡弥国拜见他老人家,他带商队去了楼兰秘境,不得一见,不知恩公如今身子骨可好?”
叩延天富没成想在这遇上有缘人,捻须道:“原来是海舟叔公的小友,叔公自楼兰秘境回来后,就一直在家颐养天年,前年作古,享年八十,走时安乐。”
李渭听闻此消息,难免吃惊,心内欷歔,寥寥数语,说起和叩延家的渊源。
他八九岁上下,陪同李老爹取径敦煌往且末,不慎走失在敦煌界内的马迷兔滩,马迷兔滩又被称为魔鬼城,城内风岩耸立,曲折迷惑,是马贼和山匪的藏身之地,年幼的李渭在此地逡巡了七八日,奄奄一息之际,被叩延海舟带出魔鬼城,交还给李老爹。
此后每逢路过纡弥城,他都要去叩延府拜访恩人,可惜叩延海舟常年在外,二十年间缘悭一面。
叩延天富听着这段往事,连连感慨:“叩延子孙常年漂泊在外,莫说友邻,就算自己家人,老妻不识,子孙陌路也是常事。”
春天一言不发,静静听着两人说话,叩延英不想听自家爷爷说古,纵马走到她身侧,露出尖尖虎牙,满脸堆笑:"春天妹妹,你这根马鞭又神气又漂亮,能给我瞧瞧么?”
这马鞭还是虎向南所赠,不过短短几日,经历过冷泉驿的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世外桃源般的石槽村就恍惚的如同梦境。
春天将马鞭递给他,叩延英握在手中凌空甩了一鞭子:“这马鞭梢软尾实,缠的紧实,手艺很不错,妹妹在哪买的?“
“这是常乐山一个村子里,一个虎姓哥哥赠我的。”
“哦。”叩延英把玩在手,“我还想买个和妹妹一样的鞭子,这下可不能了,原来是他人亲手做给妹妹的。”
两方不过走出半里路。此时烈日还未升空,沙碛已是酷热难当,众人正想找个地方歇息,不料想后头马蹄凌乱,追上两个汉人男子,一胖一瘦,胖者面色和蔼,瘦者斯文清俊,两人汗流浃背,衣裳凌乱,冲着李渭一行人扬首:“诸位,诸位等等。”
原来这两位也是在冷泉驿遭突厥抢掠的商旅,胖者名黄三丁,瘦者郭潘,这两人都是晋中商客,在突厥人刀下逃命,丢了路引,又不想回玉门关,听闻莫贺延碛有大海道,试探往前,正是幸运,恰恰遇见李渭和胡商一行人,当下欢喜不已,连连揖请跟商队同行。
行路上的规矩,既然遇上,岂有不肯之理,但众人见此两人行色匆匆,连粮秣水囊也未多带,这一路所经又是干旱凶险之地,犹豫不肯应声。
正踌躇间,黄三丁从衣内掏出一颗瑟瑟珠,苦笑着递给胡商们:“我兄弟两人原料想沿驿补充水粮,谁知陷于此境,只是男儿气壮,万不肯走回头路,听闻这莫贺延碛要走上十天,我两人粮秣紧张,还望诸位兄台照拂一二。”
胡商们见那颗珠子有拇指大,托在手心碧色莹润,价值不菲,犹豫片刻,和老叩延用胡语低声商议一番。
胡商们商量了一通,让出一个水囊和几个胡饼,并两件毡毯,只道:“非我等小气,只是这鬼魅碛中,水比黄金还贵重,我们人多又有驮马,实在让不出更多清水。这一袋清水,可补充贵兄一两日水源。等走到第六日,到野马泉就有水源补给。”
两人连声道谢,几人因此结伴共行,两人又知李渭和春天同从冷泉驿出来,同命相怜,连声向李渭抱怨:“我两人十几头骡子都折在突厥人手里,可谓是倾家荡产。想着去北庭闯荡一番,兴许能谋一番富贵。”
李渭目不斜视,应声道:“兄台此等胆略,皇天不负,定能如愿。不过也要小心,北庭城邦诸立,各族抗衡,贼匪流窜,两位要小心了。”
这片人迹罕至的沙碛接二连三迎来过路人。
天路高邈,驼铃悠扬,这时已至立夏,天穹如同蒸笼盖,炙烤着荒野,将每一角落都涂抹上焦色,热风横窜,所经之处带起一片窒息。
起初还有低矮的梭梭木和灰扑扑的芨芨草,也能见一两株麻黄和油蒿,沙地里虫蝎咻然穿行,甚至还能见到远远处站着一只土狼,谨慎的盯着行人。
越往莫贺延碛深处走,是高阔澄蓝的天、雪白孤单的云、浅灰色的荒野,只剩无穷无尽的黄土、砾石、散乱颓朽的枯枝和森森白骨。日头毒辣,热风缠身,人人裹着风帽、面衣,只留一双眼睛在外,仍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白日要寻找可避阴的石壁沟壑休憩,纵然停下休息,但热风缠绕,依然汗出如浆,春天已被闷煮的如同一尾红虾,满脸通红之色,她只觉浑身酸臭,好似有虫蚁蛰咬全身,实在灼热的受不住时,她忍不住想抱着水囊咕咚饮尽,但李渭看的她很严,不许她大口喝水,甚至没收了她的水囊。
众人夜里赶路,黄沙寂静,月色如水,银河浩瀚,满地都是波光粼粼,沙海漫漫,只觉身陷汪洋大海,恍然不辨青冥黄土。冷风呼啸,挟裹着沙土铮鸣,时如管弦声乐,时如山惊轰鸣,时如惊雷滚滚,沙丘间虫蚁蛇蝎出行,在沙尘之间来去穿梭,也毫不畏人,沿着驮马蹄往上攀爬,甚至沿着人的双足爬入衣裳,站上肩头。
春天起初还会惊慌失色,两日之后,已经能面不改色的挥去衣裳上爬行的蜘蛛。
日与夜切换之间,是朝霞和落日。
这时候云是汹涌的,一片片,一叠叠,像积雪,如涌浪,近若伸手可摘,身姿婀娜或雄伟,千姿百态,迥然不同。晨起天边朝霞绚烂,云蒸霞蔚,晚间金光万丈,裂云穿透。孤星明月伴着温柔圆日共守天际,为这片荒野添了几分温柔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