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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带鄯鄯去了瞎子巷。
院门轻掩,屋内无人,连追雷也不在,春天在院中略站了会,见一砖一瓦、一景一物依旧,枣树又落下满地萧瑟,西厢门窗紧闭,东厢房窗棂却半开,窗台上搁着一支磨的雪亮的箭矢,不由得生出几许怔忪。
阿黄见到来人,从正堂窜下,朝着鄯鄯汪汪的喊了两声,又摇着蓬松的尾巴,仰着头颅,欢快在春天身周蹭来蹭去,很是热情的欢迎她的归来。
“它还记得姐姐呢。”鄯鄯躲在春天身后,“对我好凶。”
“阿黄就是欺生。”
春天蹲下身,从鄯鄯挎着的小篮里掏出肉干喂阿黄,而后掩门出去,去拜访左邻右舍。
昔日在瞎子巷,左邻右舍的婶娘奶奶们常来串门,也常和她说几句话,此番见春□□裳光鲜,身后又跟着个机灵小丫头,俱是惊喜,连连嘘寒问暖,巷口的黄婶儿拉着春天的手说了好一番话,最后说道:“李渭和长留起早就拎着满筐纸烛出去了,怕是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小娘子去我家慢慢喝茶等罢。”
原来是去看李娘子。
春天和大家说过半日话,笑着推辞,想了想,和鄯鄯去寿店买了纸烛,也往外城去祭扫李娘子。
城外亦是风萧地眠,草枯树败,斑斓落叶落地织成地锦,踩上去有咯吱的脆响。
李娘子墓碑尚新,收拾的却十分洁净,想是一直有人照料之故,碑前有燃烧的纸烛香火,摆着几样李娘子生前爱吃的茶点,李渭和长留矮身薅着地上杂草,清理坟沟枯叶,父子两人温声说着话,起初还未看见春天,待春天走近些,才察觉面前有人注视。
她如今也是锦绣华服,璎珞步摇,襦裙的布料鲜嫩又娇贵,经不起在杂草中拖曳,鄯鄯正撩开身周乱草,怕草刺将这华贵的裙子划破。
“长留。”春天微笑着朝长留招手。
父子两人蹲在乱草之间,不知说着什么,脸上俱是温柔的笑容见到眼前人,李渭慢慢支起腰背,眸光温和,长留却是惊喜,几步奔上前,兴奋的牵着春天的衣袖:“春天姐姐,你怎么来了!”
春天伸手比量比量眼前男孩的身高,已经到自己下颌,弯眼笑:“好似长高好多呢。”
“姐姐太久没见我。”长留仰头,踮起脚拉近和春天的距离,言语颇为骄傲,“我长高了好几寸,去年的衣裳都不能穿了。”
“好厉害。”春天笑,“再这么长下去,可能明年就要超过我了。”
她将手中竹篮在碑前放下,三叩逝者,将纸钱香烛从篮里取出,笑道:“娘子要是看到长留已经这么高,一定很高兴。”
“爹爹说我能和他长得一般高。”长留将香烛摆好,对着李娘子叩首,“阿娘阿娘,你看,春天姐姐也来看你了。”
“你怎么来了。”李渭将手拭净,上前来,堵住风向,将春天手中纸钱烧起。”家里没有人,黄婶说你们带着香烛出门,肯定是来看李娘子了。”火光点点,映衬的她眉眼分外婉约平静,春天低声补充了一句:“前两日阿娘生病,我守着她,所以来的晚。”
李渭停顿片刻,嗯了一声:“没什么。”复又问:“薛夫人现在好些了么?”
春天点头:“好多了。”
李渭嘱咐长留:“带着姐姐去旁边坐会,爹爹把活儿干完。”
长留连连点头,拉拉春天的衣袖:“姐姐,这里草乱糟糟的,我们跟娘亲说一声,去外头玩。”
李渭忙了小半日,将李娘子坟茔修葺一新,听着不远处长留和春天鄯鄯的说话声,取出素酒,祭洒在坟土之上,而后半蹲而下,沉默的注视着碑石,抬手拍了拍。
长留和春天再回去看李渭,见他独坐在墓碑之前,两手沾满灰土,半搭在膝上。
他脸色平静,眸色沉寂,似乎无悲无喜,显得面容如刀刻一般,凝固成石,荒草、坟堆、蓝天、冷风、皆是他的衬托。
那一刻,春天心想,我真的没有办法放下他。
“爹爹,你累了吗?”
“嗯,有一点。”李渭起身,“再和你娘说几句,我们回家去。”
春天默声从袖内掏出一方帕子递给李渭,瞥瞥他沾灰的手,李渭摇摇头,并不去接帕子,捞起自己的袍角,低头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祭扫完毕,一行人往回走,身后长留和春天一言一语的说着话,言语清脆又有趣,他牵着追雷在前,在坊门口同春天道:“进去喝杯茶吧。”
春天抬眼望天色,犹豫了片刻,长留拉着春天的衣袖:“姐姐,去家里坐。”
她看看长留,又看看李渭,转头对鄯鄯道:“鄯鄯你先回去,若夫人着急,跟她说一声,我待会就回。”
鄯鄯应声,长留清凌凌的眼看看春天,瞥瞥飞奔而去的鄯鄯,一声不吭的牵住春天的手,往家而去。
喝茶的耳房依然是旧时布置,却少了几缕药香,炕下旺火烧起小泥炉,桌上摆着几只色泽鲜亮的新橙,李渭守着小炉等水烧沸,春天在他身后,半坐在暖炕上,双腿垂在炕缘,小声问:“那天你什么时候走的。”
“入城我就去陆娘子家接长留。”李渭背对着她,“那天找我有事?”
“没事。”
李渭转身给她沏茶:“那天听见你喊了娘亲,你和他们相处的还好么?”
春天凝神,点点头:“很好,阿娘对我很好很好”
李渭抬头觑着她,将茶盏默默递到她手中。
她贝齿咬着唇壁,黑睫扇动,盖住了目光。
“终有一日要面对的。”李渭淡声道,“你担忧的那些,长安的人和事,也没有多可怕,对不对。”
并不算可怕,她发觉自己尚可以应付,但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独自去面对。
长留这时从正堂进来,怀中抱着几个半红鲜亮,沉甸甸的大石榴:“春天姐姐,我们剥吃石榴。”
春天笑着接在怀中:“好大的石榴,从哪儿来的?”
“是周娘娘给的,怀远大哥马上要成亲啦。”长留笑的乖巧又开心,“过几日,周娘娘还请我和嘉言去睡新房,爹爹和姐姐回来的正好,大家可以一起去吃喜酒了。”
春天惊诧,眼儿瞪圆:“怀远哥哥要和淑儿就成亲了?”
“对,定在了这月的十五日,还有几日。”李渭道,“驮马队从西域捎回了一筐龟兹大石榴,专给周家布置新房用,还剩几个就分给孩子们。”
李渭想起一事:“昨日见到怀远,他知我们回来,还同我问起你,若你在,想请你去陪淑儿出嫁,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春天满心喜悦,抱着石榴喜笑颜开:“我要去找淑儿姐姐,这样好的喜事,真的太好了。”
她又道:“我记得亲事定在今年年尾,缘何提前日子?”
“方家的太奶奶上个月在院子里跌了一跤,身子骨有些不好,怕是撑不过年底,两家想着把喜事提前办了,以免以后耽搁。”
方家的太奶奶九十多岁了,春天也见过一回,白发矍铄,最爱闹腾的孩子们,春天听闻,欢喜中也不免有些黯然:“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和祖奶奶说过话,我去看看她老人家。”
言至此,春天看着眼前两父子,抿抿唇,正声道:“再有个十天半月,我也要走了跟着阿娘回长安去。”
父子两人皆是沉默,长留蹙眉,眼里满是不舍:“姐姐”
春天瞧见李渭面色极其平静,波澜不起的给两人剥石榴,心内酸涩,暗吁了一口气,笑嘻嘻朝长留道:“姐姐之前做的不对,瞒了大家,其实我有娘亲,长安还有舅舅一家,我自己跑出来,现在我娘亲特意来甘州城寻我了。”
长留抿唇,乖巧道:“我知道,爹爹说姐姐是从长安显赫人家里出来的。”
“不是的。姐姐家也是寻常人家,只是我娘亲后来另外嫁了贵人,和姐姐没关系的。”春天歪头,接过李渭推来的一碟晶莹石榴籽,“趁着我还在甘州,要多来找长留玩。”
长留闷闷的,突然想起什么:“我还有送给姐姐的小马驹,已经长大了,被广叔叔牵到马场去养了。”
“嗯?是不是一匹红色的小马驹。”春天笑,“你爹爹和我说过,这匹小马驹特别漂亮,我可一定要带走回长安哦。”
“改日我将小马驹牵回来给你。”李渭突然道,“你要走甘州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让你带回去的”
“不用了。”春天挤出一点笑,半晌道:“这样就很好了。”
坐了片刻,春天看着天色渐暗:“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玩。”
父子两人一起送春天回去,并肩走在瞎子巷里。
巷里烟火气息浓郁,家家门前晒着火红的柿饼,炊烟袅袅,有饭食的香气顺着风向扑鼻而来,是煮羊肉的味道。
春天深吸气,长留也吸气,两人并肩走在一起,两个孩子相视一笑:“好香啊。”
“肯定是秀才爷爷家。”长留笑,“爷爷炖的羊肉没有爹爹做的好吃。”
春天点头,对此表示肯定。
瞎子巷口已停了辆阔绰又华丽的马车,鄯鄯和车夫坐在车上等人,见春天来,提裙奔上前:“夫人让我来接姐姐回家,马车进不去,我就在这等着姐姐出来。”
春天和父子两人告别:“你们回去吧。”
李渭见她转身,唤住她:“后一日驮马队的兄弟都来家里喝酒。你要不要来坐坐。”
李渭道,“权当走之前,和他们告个别。”
春天颔首抿唇:“好。”
回到别馆,薛夫人早已在房中布下饭菜,见春天和鄯鄯两人回来,温柔浅笑:“回来了,外头冷不冷,恩公家中可还尚好?”
当即有婢女上前替春天更衣净手,熏香递茶。
春天被一群婢女簇拥着,见自己母亲捧来热茶,仔细看薛夫人脸色,觉得比前几日略微好了些,接过茶盏:“今日日头很好,还算暖和。”
她想了想:“李渭和长留也挺好的。”
“理当我也要去拜见恩人。”薛夫人笑,“你偏不让阿娘出门。”
“没关系的,我就是去看看他们。”春天道,“等过几日阿娘身子好些再去吧。”
“总要多准备些谢礼。”薛夫人盘算,“挑些合适的,不知恩公喜好些什么”
“阿娘,你叫他李渭就好了。”春天只觉别扭,无奈道,“他就是李渭。”
“这样可不对,他怎么说也比你年长些。”薛夫人微笑着去牵春天的手,先把此事搁下:“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吧。”
自那日心急吐血醒后,薛夫人对靖王愈发的冷淡,对春天愈发周全,同吃同睡,兴许是得而复失的惧怕,也是想要多补偿些春天,事事巨细靡遗,亲力亲为,将春天的头发丝都呵护的周全。
她原本已是心如死灰,但给春天洗头沐浴,见过春天胸背的伤口,也握着那一把梳不起高髻的发,听她不经意间说起一路幕天席地荒地而眠,半夜挑灯见到她紧紧蜷睡的睡姿,也能想象她这一路的艰辛,那一颗冰冷的心却慢慢的积蓄着力气,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这一生从来柔弱、很少自己拿过主意,幡然醒悟后,她亦知道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她已经负了自己的丈夫,应当要对得起自己的女儿,
满桌饭菜丰盛,婢女围绕,毫无春天可需动手之处,春天见薛夫人忙前忙后,心头无奈,也只得笑着应接。
桌上有一道五彩花糕,是薛夫人让厨房专为春天做的,此时端到春天面前:“娘记得你小时候很爱吃花糕,让厨房按着你的口味做了一份,妞妞尝尝看。”
那碟花糕做的小巧精细,薛夫人料定春天会喜欢,笑盈盈的挟起一块,送到春天唇边。
春天脸色遽变,将头一扭,伸手轻轻推开薛夫人递过来的那方糕点。
薛夫人不曾想春天这个反应,望着女儿发白面容,握着筷箸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春天见母亲神色,忙忙解释:“小时候吃的太多了许是吃腻了,后来大了就不爱吃这个”
\"好好那就不吃,我让人端下去。\"
许是母女两人后来没有长时间的朝夕相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的长大,独立又有主见,但做母亲的,总是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
“阿娘。”春天拉拉薛夫人的衣袖,挽回她的失神:“我爱吃鱼,但不爱挑鱼刺,您帮帮我。”
“好。”薛夫人挽袖,温柔笑道,“娘帮你剔鱼肉吃。”
瞎子巷里,赫连广趁空来找李渭说话。
两人已然停了驮马队的营生,说起马场之事,近来赫连广忙着在马市选购良驹,已放了数百头驹马入鹰窝沟,后面还要造场雇人,忙碌的事情并不少。
“河西一带的官牧也俱在扩选驹种。”赫连广道,“若是要打仗,这点战马可远远不够,我们还是要趁早多蓄些马种。”
李渭想了想:“马市上的良驹多是河曲马,要打仗的话,和突厥人对抗,耐性怕是不够,不如青海骢。”
连广道笑道:“追雷不就是青海骢么?载着你从甘州跑到敦煌十个来回也不累,但青海骢都握在吐蕃人手里,哪有那么好买。”
“青海湖一带,不是还有不少归顺吐蕃的吐谷浑人么?听闻吐谷浑人常在祁连山南猎野马,驯了之后私下贩卖给祁连一带的私牧。”
“那我出去探探消息。”赫连广道,“马上要入冬了,再拖到明年开春晚了。”
李渭倒茶,乜斜他一眼,微微笑:“明月身边有人,你如今还能走得开?”
赫连广听完此言,脸色不豫,指节叩在桌面,一言不发的皱着眉头。
“还是我得空去两天吧,我料着这半载你和明月怎么着也能成,却不料半路出来个程咬金,你再不抓紧些,当心鸡飞蛋打。”
赫连广将茶杯一推,抽出酒囊灌了口酒,半晌又将眉头展开:“她肯跟我睡,我就不算输。”
李渭离的近,见他耳后还有一块被指甲划出的旧痕,连连摇头:“你别把她欺负的太狠,她也非寻常女子可比。”
赫连广浅褐的眸子瞥他:“她性子倔,我也想着,她就算是根铁杵,我也要磨成针,但你也见了,如今来了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两人年幼时还互许过亲事,这表哥日日献殷勤,我看的出来她心意动摇,八成是想跟着这表哥回去”他近期也确实心乱如麻,“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李渭笑:“你们这滩浑水,我不淌。我一直拿她当亲人看待,若不是知道你的心意,早替她出头了。”
赫连广苦笑连连:”我常听你们汉人说什么缘分,往日里不屑一顾,到如今,我才恨不得当初是我入垦营,我哥哥替我去马场如果,我早些遇到她,那该多好,哪用现下这样折腾。”
李渭听见这话,手中动作一顿,也呷了口酒:“都是造化。”
赫连广见他目光渺茫,暂将自身烦恼抛却脑后:“你以后有何打算,李娘子一走,家中只剩你们父子两人,冷冷清清的,总得娶个婆娘如今你既当爹,又当娘,洗衣做饭都自己来,这过的是什么日子。”
“你这话说的难道娶妻是娶来替自己洗衣做饭的么?”李渭摇头苦笑,“这都是小事,我离了这么久,多花时间守着长留,心里也高兴,家里照顾不到的琐事,再请赵大娘回来帮衬着就是”
赫连广哼笑:“我若是能娶明月,让我天天洗衣做饭也心甘情愿。”他提起一桩事情,“你还记不记得肃州府化元乡那个乡绅,他女儿年轻守寡,依伴老父过日,前几年对你就有些念想。两三个月前,他不知从何听起李娘子病故,亲自往你家跑了一趟,寻不着你又到我跟前来问消息,我估摸着他想把自己女儿嫁给你。”
李渭摇摇头,半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颓然道:“再说吧”
这日李渭招呼了驮马队众人来家吃酒,请了几个专做宴席的妇人来厨房帮忙,家中无主母,故请陆明月来主事,打点上下。
陆明月一大早就带着嘉言过来帮忙,安景然牵着驴车敲门,微笑朝着李渭作揖:“我送明月和嘉言来。”
李渭见他撩起帘子,扶着陆明月下车,又端脚凳,又递手巾,软言款语,忙前忙后,行事极其细致,一连将陆明月和嘉言送至李渭家中,离去时还频频叮嘱:“不要太过劳累,等我将事情忙完,再来接你。”又去叮嘱嘉言:“舅舅晚间给你将小马鞭买回来,你今日好好的,不要再惹娘亲生气。”
陆明月连连催他快走,嘉言亦是频频点头,满脸期盼:“舅舅你晚上快点来,明日我还要和广叔去骑马。”
安景然招招手,款笑而去。
陆明月目送安景然远去,回头见李渭笑意满满站在一侧看着她,脸蓦然一红,挑眉:“笑什么?”
“你这表哥看着很不错。\"李渭笑,“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从来没说自己有个亲近表哥。”
陆明月抿唇:“我们两个从小一起玩耍,我家获罪时,表哥外出,最终也未得一见,这么多年也近乎忘记了,谁料前几个月有人敲门,竟然是他找上门来。原来姨母家这么多年过的也不甚太平,直到这两年方好些,他有同乡往返陇西,趁着便利,故跟着一起来寻我\"
李渭见嘉言已窜到屋内去找长留玩耍,问道:“我来猜猜,既然是青梅竹马,那是不是还有指腹为婚这一出?”
陆明月脸上霎红,叉腰睇李渭:“赫连广跟你说的?”
李渭不置可否,又道:“他是专门寻你而来,又迟迟不走,你是怎么个打算呢?”
陆明月咬唇不语。
李渭低叹:“你真要打算回姑苏去么?”
陆明月挥手向厨房行去,“总要回去的”
厨房已经开始忙碌起来,陆明月指挥着请来的妇人杀鸡屠羊,门外春天和鄯鄯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家仆,俱拎着食盒点心。
陆明月忙上去迎接,眼里满是笑意,春天见她目光在自己和家仆身上流转,连忙告罪:“昔日瞒着娘子,是我的不对,娘子万毋见怪。”
又道:“家里母亲知道我要来,非要送些果子点心过来,我不好推辞”她呐呐的接过食盒,递到陆明月手里。
陆明月忙着接过食盒,爽朗笑道:“我只后悔去年你绣的那些帕子,低价卖给了绣坊,若知道是贵人家的女郎的女红,十倍的价钱也不止呢。”
“谢谢陆娘子。”春天仍是感激陆明月当时的援手,又见厨房忙碌,连忙挽袖,“我帮娘子干活。”
陆明月笑道,“厨房雇的人手已经够多了,我也就是在一旁督工,你赶紧进屋里玩去,长留和嘉言都在。”
春天呐呐和陆明月说过几句话,最后被陆明月推到屋里去玩,留下鄯鄯守在外头,给陆明月做个帮衬。
厢房里李渭和嘉言坐在桌边打双陆,长留搬着条长凳在一旁观战,见春天进来,长留在身侧让出个位子,招呼春天:“姐姐,来这儿。”
棋盘上两人专心致志的打骰走棋,李渭俯在棋案上,不经意间抬首朝她颔首微笑,她只觉他点漆眸子恍如明光笼在她身上,心猛然一跳,落下满地纷乱。
春天挨着长留坐下,两人围观嘉言掷骰,棋盘上李渭的白棋惨不忍睹,长留兴致勃勃的解说:“刚嘉言掷骰子,把爹爹的棋打了好几个出去,嘉言不认账,这下爹爹要输了。”
嘉言得意洋洋:“打双陆全凭骰子的运气,李叔的棋被骰子打飞了,那也是天意。”
长留催着李渭:“爹爹,快杀杀嘉言的威风。”
嘉言嘿嘿一下,几步走棋,扬眉:“李叔,以前都是我输,我这回可把你吃的死死的,你翻不了身啦。”
棋局旁暗有心思的两人一听此言,均是一怔,李渭看着棋局,摩挲着手中白棋,微笑道:“的确是我落败,那我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他把手中棋子递给春天,起身出门:“我去外头看看,你们换着玩。”
那冰凉白棋已被他捏的温热,捏在春天指尖只觉发烫。
晌午宾客渐多起来,怀远也在,倒不见淑儿,见春天问起,怀远颇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笑:“这几日淑儿不好出门。”又道,“可说好了,那天早些来,到时候在半道上,你可得帮帮我,别太下绊子为难我们啊。”
春天忍不住嬉笑:”一定帮你。”
驮马队来了十多人,有男有女,席面铺在耳房里,大家围坐在一处喝酒吃肉,哄堂大笑,豪气冲云,陆明月忙里忙外,正端着一条鱼进耳房,掀帘就闻到一股酒肉香气冲入鼻端,胸膛一阵翻滚,好半天才抑止住口中酸气,笑意盈盈的将菜递进来。
赫连广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拉着嘉言低声道:“去把你娘拉来坐下,好好歇歇。”
嘉言从榻上跳起来:“娘,娘,来坐。”
陆明月连连摆摆手:“我去厨房歇着,不跟你们这群喝酒的人凑热闹。”逃也似的出了耳房。
春天跟着长留坐在一处,正坐在窗下,透过窗缝瞥见陆明月弯腰猛然喘气,也悄悄退下。
却在厨房屋后找到陆明月,低头捂着胸口不断干呕,连忙上前扶她:“陆娘娘,你不舒服么?”
春天尚且懵懂些,没有多想,只当陆明月身体不适,陆明月生过孩子,想着这几日的反常,心头咯噔一声,面色突然煞白。
她的身形晃了晃,突然要倒下去——被春天扶住,见懵懂少女一双澄净疑惑的眸子,强笑着拍拍春天:“没事,昨夜吃坏东西,肚子有些不舒服,喝点水就好了。”
\"我去拿水来,您歇歇。”春天将陆明月搀扶坐在屋下,连声唤鄯鄯去拿水。
鄯鄯捧来热茶,陆明月喝过茶水,勉强一笑,“我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些事情,你别跟大家伙说,扰了他们兴致,若嘉言问起来,就说我忙去了。”
春天点头,见陆明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头也不回,颤颤巍巍的往家行去,回头跟鄯鄯道:“鄯鄯,你觉不觉得陆娘子有些奇怪\"
鄯鄯眨眨眼,凑近春天:“姐姐,陆娘子要生娃娃啦。”
春天好笑起来,揪着她头上的小辫:“你这小丫头,瞎说什么呀?”
“鄯鄯不是瞎说,我打碎了米娘子的石蜜,米娘子生了好大的气,于是把我赶出来发卖,然后我再遇到姐姐的,米娘子那时候天天难受要吐,模样跟陆娘子一模一样,就是怀了娃娃呢。之前我陪陆娘娘坐着,陆娘娘就一直捂着胸口难受。”
春天也见过邻里孕妇,模糊想起是有这事,想了想,又道:“瞎说,陆娘子只是吃坏肚子。”
鄯鄯扁扁嘴:“好吧”
吃完宴席,一众男人在耳房里喝酒说话,春天鄯鄯和长留嘉言在耳房玩了几轮双陆,辞别众人往外走。
“我送送你。”李渭从席间出来,跟着春天出门去。
三人仿佛各有所思,安静的往外走,巷口就停着马车,李渭目送两人上车,车轮缓缓启动,春天撩开车帘无言的注视着他。
他朝她微微一笑,点头,微微垂下眼,自己转身往家而去。
他目光向来真挚又温和,除去伊吾酒醉那夜的百种情绪,其他时候从来对她没有半分要求。
“李渭。”
她突然从马车上掀帘,从行驶的马车上跳下去,唬了车夫和鄯鄯一跳,春天跌跌撞撞,提裙奔向瞎子巷。
李渭听见声响,转身回头,见她气喘吁吁,脸庞红扑扑的,圆眸晶亮,俱是光芒,直直奔至他面前刹住。
她站定,未等他说话,极快的问他:“刚才大家吃酒说话,我听说,已经已经有好几个媒人来找你说亲事,被你劝走了。”
李渭神色不明的盯着她,点点头。
“我知道你还记挂着李娘子。”她鼻息咻咻,面庞艳丽,“但是但是”
“现在不可以的话那以后呢。”她盯着他问。
他身体紧绷,声音微颤:“什么意思。”
“以后呢我说以后”她突然结结巴巴,却又双手握拳,下定决心,不再跟自己的心思做无用的战斗,“我要回去安葬爹爹要去靖王府看看我的小弟弟做完这些事情以后我兴许有时间再回来看看长留。”
她仰头,无畏的凝视着他:“以后我们再见面的话”
她尝试了很多次,但真的没有办法,既然已经相遇,已经相知相熟,为什么不可以再近一点,可以不是现在,但可以是以后。
李渭漆黑的眸盯着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渭。”
她咽下自己的口水,感觉耳膜嗡嗡作响,脑海里全是山石的迸裂之音,心蹦的要跳出来,全身都在发抖,但依然用颤抖的声音说出口:
“我有点喜欢你,以后你身边的那个人可以是我吗?”
不是有点喜欢你,是很喜欢,很喜欢。
他僵住不动。
她的整张脸犹如云蒸霞蔚,耳珠犹如滴血,一双圆圆的眸子却极黑,极亮,又镇定又努力,像是荒野里悬挂在低矮天际,被冻住的一轮硕大的月亮,月亮里的月海,是他的身影。”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李渭的声音仿佛飘荡在风里,轻柔又纤细,喑哑又缠绵,“你想过吗?我和你?李渭和春天?”
她日思夜想,千回万回,只能是他,不会是旁人。
面红耳赤的少女郑重的点点头:“想过,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微微俯下身,眼神阒黑,细针一般:“我和你,隔着很多很多的鸿沟。”
“没关系的。”她勇敢的说,“李渭,我喜欢你。”
他盯着她,手指慢腾腾抚摸上她的脸庞。
她抬手,把他温热的手按在她滚烫的脸庞上,心头颤抖,仰头期盼的望着他:“我们以后再见面好不好?”
他屏住呼吸,微乎其微的点点头。
长留手中抱着春天遗落的食盒,悄无声息,迷茫的立在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