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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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笼在冷风中轻轻摇荡,朦朦胧胧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模糊的喜字。

两个孩子乌黑的瞳,在陆明月的指下忽闪着。

李渭摸了摸鼻尖,微笑看着眼前一行人:“都出来了?”他含笑,牵手将春天从身后拖出来。

春天在李渭背后略躲藏了一下,也和李渭并肩站着,双手捏着衣帛飘带,靴尖摩挲着地面,面红耳赤的看着大家。

“出来寻你俩家去”陆明月回过神来,亦觉得脸红心跳,看刚才那情景,儿女情长,情意缠绵,羞煞旁人。

嘉言剥开自己娘亲的手,满面顽笑:“李叔和姐姐亲”又被陆明月一把捂住嘴:“你瞎说什么。”

长留安静的倚在陆明月身边,一双眼清澈又安静,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长留,你来。”李渭向长留招手。

长留垂着眼,乖巧的走上前,李渭摸摸他柔顺的头顶,搂着他的肩膀至春天面前。

春天伸出双手,半咬着唇,笑柔柔的看着李渭,捏住了长留的手。

长留看着父亲和姐姐凝神对视,一声不吭,目光投在了灯笼上那个鲜艳的喜字之上。

陆明月捂着儿子的嘴,三人悄悄的避开,远远回望一眼,树下三人笼罩在红晕之下,只觉分外柔和,心中暗叹一声,不知是欣慰还是喜悦,还是茫然。

沿路似乎都沾了喜气,父子两人送春天回去,春天拉着长留的手,步履轻快:“姐姐以后再回来找长留玩好么?”

“好。”长留点头。

三人相视一笑。

白马香车缓缓驶过,鄯鄯扶着薛夫人,远远的喊了春天一声姐姐。

“阿娘,你怎么来了?”春天欢快提裙上前。

“夜深了,看你一直未归。”薛夫人又向李渭施礼,“见过恩公。”

她柔声道:“几番想寻空到恩公府上拜谢,却屡屡未达行,请恩公万勿介意。”

又笑说:“明日若是恩公得闲,我带着小女造访贵府可否?”

李渭和春天互视一眼,明日自然有话要说,亦是点点头。又带着长留向薛夫人施礼,薛夫人见长留稳沉端方,一双眼却清凌亮人,笑吟吟的打量了一番:“恩公好福气,令郎生的芝兰玉树,人中龙凤,以后怕是不凡。”她从荷包里翻出个极其小巧精致的金莲玉莲蓬,往长留手心塞去,“一个小玩耍,就当是薛娘娘给的见面礼吧。”

长留脸靥浮上两朵羞云,含羞致谢:“谢谢夫人赏赐。”

薛夫人携着春天上车,辞别李渭父子,马蹄哒哒的拍打在青砖地上,薛夫人见春天咕咚咕咚捧着茶盏喝水,温柔抚着春天后背,笑道:“慢一点,这一整日连口水都没空喝么?”

“喝了。”春天抱着茶盏,回味树下那个轻柔的吻,嫣然一笑,“刚才在外头站了会,有点渴了。”

薛夫人见她脸上神色,亦微笑:“刚才见了恩公家的孩子,的确生的很好,怪不得你一直念着他,以前在瞎子巷李家,你们平日在一起都做些什么。”

春天偏首看着自己母亲,狡黠眨眨眼。

“阿娘也想知道,你在外头,每一日都过的是什么样的。”薛夫人半是心酸,半是感慨的叹气。

“大家对我都很好。”春天讲起昔日在瞎子巷的点点滴滴,说李娘子、说长留、也说李渭。

当时自己眼中的李渭和他人并无不同,对他多是感激和敬佩,就如一副画卷,山是山,水是水,百景千姿都各占一席之地,她并无偏爱之意。但以如今的心境,再去回观这副画卷,只觉奇妙又神奇,属于他的那部分,已在不知不觉中,细致涂抹上浓墨重彩,使得其他的景色黯然失色。

为什么当时没有发觉,他竟然是那样的好。

她眼里有熠熠光彩,脸上是羞怯的红晕,唇角是上挑的笑意,眉眼之间是娇然绽放的艳色。

是情窦初开,是春心萌动。

薛夫人捏着春天的一只手,心头又喜又忧。

她比谁都希望春天能幸福,嫁个如意郎君,儿女绕膝,一生顺遂。

也知道对于十几岁的孩子而言,遇上一个救她性命、陪她出生入死,对她温柔体贴的成年男人,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但是,真的适合吗?

柴米油盐、生活点滴、琐事磋磨、家事亲友、无妄之灾的消磨之下,一幅再鲜嫩漂亮的裙,都会慢慢漂洗的渐渐褪色、松散、最后苍白无趣,支离破碎。

她也曾经有过深爱,为此痛彻心扉,后来拼死拼活,左右碰壁,受过非常的折磨,最后一点点、一点点水滴石穿的腐蚀,最后连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薛夫人望着女儿明耀的脸庞,内心俱是迷茫之意。

春天越说声音越柔,最后看见薛夫人温柔如水的目光,猛然捂住嘴。

“妞妞对恩公好似很不一般呢。”薛夫人笑问,“他是不是很好?”

春天抿唇笑。

李渭牵着长留慢慢的往瞎子巷走去。

李渭感觉到长留的沉默,摸摸长留的小脑瓜:“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长留捏着薛夫人给的见面礼,乖乖递给自己父亲看,“爹爹,这个看起来很贵重。”

“嗯。”李渭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轻轻蹙起了眉。

回到家中,家中阒黑,连阿黄都懒洋洋的睡下,父子两人借着夜色将房门打开,李渭摸出火绒,将桌上蜡烛点燃。

冷风顺着大敞的门席卷而入,点灯如豆,弱弱小小的跳跃着,长留忙去把门阖上,回头望,那烛火在李渭的掌心下慢慢稳定,光晕慢慢扩大,将男人的剪影透在墙壁之上。

那影子宽而重,沉甸甸的。

长留看见自己的父亲凝神盯着火光,慢慢探出一根食指,贴近那橘色的火苗,似抚慰,似取暖。

“爹爹。”

李渭回过神来,温柔笑道:“回房去,爹爹去打水给你洗漱。”

父子两人洗漱完,齐齐挤在长留卧房内,李渭听长留背完长长的一篇文,掖掖被子:“睡吧。”

长留点点头,闭上眼。

李渭未走,又在长留床边坐下:“过阵子我们把赵大娘和仙仙接回来好不好?”

“好呀,我想仙仙妹妹了。”

李渭点点头,又慢声道:“如果爹爹和春天姐姐我们三个生活在一起,可以吗?”

“可以。”过了许久,长留颤声回答。

次日薛夫人带着春天来了瞎子巷。

马车车身阔绰,只能停在巷口,薛夫人携着春天,身后跟着唐三省,还有七八个婢女家仆,浩浩荡荡的步行而入。

巷口的邻舍们未在瞎子巷见过这样的阵仗,只觉眼前俱是绫罗锦绣,花钿珠宝,香气浓郁。其中的那位夫人花容月貌,丽质天成,眉眼和春天有些相似,再看两人言行举止,极像是一双母女。

李渭和长留在门前迎客,只见春天一张绯红笑靥,天真无邪,拉着薛夫人进了李家的大门。

几人热络说话,薛夫人笑盈盈打量李家一景一致,春天把薛夫人带去自己住的西厢坐了坐,又拉着母亲去耳房喝茶。

客气聊了半日,薛夫人见外头日头暖和,差使春天:“巷口那些婶娘们,想来都是此处的左邻右舍,娘多带了些点心礼束来,妞妞带着人,去给婶娘们回个礼数。”

春天点点头,带着几个婢女们出去,李渭也向长留道:“跟着姐姐一起去玩会吧。”

屋里瞬间清净下来,只留薛夫人和李渭两人,门外守着唐三省。

薛夫人温柔浅笑,李渭坦荡不藏。

正堂里供着李老爹夫妻和李娘子的灵牌,薛夫人略一打量,捻了几根香拜了拜,同李渭道:“妾听春天道起过家中娘子,听闻恩公夫妻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情谊义重,羡煞旁人。”

李渭如实点头:“亡妻是我长姐,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颇有感情。”

薛夫人微笑:“至爱新丧,妾感同身受,还请恩公节哀。这样深厚的情谊,想必恩公现在仍是内心悲苦,心思枯槁吧。”

李渭神情一顿,站在旁侧僵立不动。

“请恩公坐下说话。”薛夫人唤唐三省捧来一只黑檀描金小匣,那匣子沉甸甸的,薛夫人推至李渭面前,语气真挚,“妾真心实意感激恩公,在红崖沟救了她,又带着她一路往返危机,安然无恙将她带回来。”

“没有恩公,就没有我的女儿,没有我。”她躬身对李渭行了大礼,“这一点谢礼,实在不足我心意十之一二。”

黑匣的盖子已被取下,一满匣明晃晃的珍宝翡翠,黄金真珠摆在其中,在暖阳下折射出明晃又耀眼的光彩,一道七彩霞光投射在李渭脸颊之上。

李渭脸色波澜不惊。

“不知恩公爱好些什么,俱挑了一些。”薛夫人笑道,“妾知恩公不是那等俗人,但妾妇道人家,见识少,只能拿这点东西聊表心意。”

“请恩公万毋嫌弃,说起来,这些也是妾唯一能拿出的东西了。”

李渭黯然将匣子一推:“我所做的都是举手之劳,当不得夫人此等大礼,请夫人带回去吧。”

“妾若是原封带回去,春天也定要生气的。她年纪虽小,也很明白知恩图报。”

“她看着虽然稳重,但内里还是个小孩子呢。”薛夫人缓缓道,“恩公亦是为人父母,也肯定知道,小孩子心思多,贪图新鲜,容易爱一时、厌一时。”

“父母都是一片苦心永远都把自家孩子当孩子看待。”李渭淡淡道,“其实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但父母多疏于察觉。”

薛夫人眼神一暗,捧着茶盏黯然微笑,李渭亦垂着眼:“夫人如果有话,就直说吧,我听着。”

“春天这几天很开心,我瞧见她睡梦里都在笑。”薛夫人低头喝茶,“看到她这副模样,就好像回到了她小时候。”

“很多年没有见到她这样的,真希望她一直这么下去。”

“昨日夜里,我看见你们两人在树下的那副模样。”薛夫人垂下眼帘,“我亦从她那个岁数走来,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再想想她这一路的际遇,亦不觉得惊讶。”

“恩公风姿英爽,兼是有情有义,光明磊落,我听春天讲述这一路情景,亦对恩公心悦诚服。”薛夫人道,“恩公如今又是孤身一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春天是我的女儿我这个母亲做的令人失望,但也希望她一生安顺喜乐,有一门好亲事,嫁个体贴温柔的夫婿,生几个乖巧儿女,不受一点磋磨。”

“春天喜欢恩公,恩公也对她有情义,想必彼此两人内心里都有盘算。不知道恩公有无替她想过,她才十五岁,只比令郎大了一点如果真的嫁过来,这里有没有人可以帮她,她要掌中馈,事事亲力亲为,逢年过节还要替恩公祭祀父母亡妻,要学着当一个孩子的母亲。她在这家里住过一段时日,亦受过恩公亡妻的照料,以后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会不会说什么闲话?若是以后日子不顺遂,河西不太平,恩公是否能呵护她平安无忧?”

“如果她住不惯甘州,恩公是否肯迁到长安去?长安王侯之地,寸金寸土,恩公何以立足生活?愿不愿依附权贵生存?届时忙于奔波,能否照顾周全自己的妻小?”

“人往后退一步易如反掌,往前走一步难于登天。以前年少的时候,只觉有情饮水饱,后来才知道,家世、门第、权势、财富样样都是绊脚的门槛,再不济些,家里的鸡毛蒜皮,旁人的唾沫眼色,明的暗的,眼红的嘴尖的,件件都是杀人的刀。”

“她年纪还小,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这一时的喜欢,是真的喜欢,还是夹着些别的东西?这种喜欢能否保持五年、十年、二十年?”

“请恩公再想想吧。”薛夫人道,“如果恩公想得明了,一切都胸有成竹我这个做母亲的,想尽办法也会成全自己的孩子。”

“希望我的孩子不要成为另一个我”

门外有清脆的笑声,春天带着长留和婢女回来,正在庭中缠着阿黄打闹,薛夫人对李渭盈盈一拜,飘然出去。

“阿娘”春天看着薛夫人笑盈盈的出来,提前上前,好奇的瞥瞥屋子,羞声道,“你们两人说什么了。”

“恩公觉得谢礼太过贵重,不太愿意收呢。”薛夫人柔柔笑道。

“我也觉得太贵重了其实不必的”春天低语,“我谢谢他就好了。”

李渭从屋内出来,面色极其的平静,看着面前朝他狡黠眨眼的少女,极力微微一笑。

薛夫人带着春天告辞:“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吧。”

春天回头朝他挥挥手。

而后几日,春天时常抽空来看看长留和李渭,李渭神色如常,温柔浅笑,有时候两人只能说上一两句话,有时候李渭会带她和长留出去玩耍看戏,去酒楼吃东西,甚至还去马场带回了送给她的那只小马。

春天觉得李渭心绪不宁,常常心不在焉的模样,离别的日子在即,她心中亦是恋恋不舍,此去一别,何时能重逢,也没个定数。

陆明月和赫连广再与李渭见面,言语来来往往,最后仍是提到他和春天之事。

赫连广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兄弟,你也有今天。”

李渭无奈苦笑。

陆明月问:“是她了吗?”

李渭说:“是她。”

“这个缘分可不一般。”陆明月道,“你们出门那几个月,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吗?那些事情在他看来都算稀疏平常,但当初真没料想会有这样的结果。

陆明月叹了口气:“当时春天住在你家时云娘看春天和长留相处融洽,还动过那样的念头,最后被你拒绝了。她私下找人算过春天和长留的生辰八字还试探过你对春天的心思。”

李渭道:“当时我对她没有丝毫非分之想。”

陆明月欲言又止:“你可问过长留的意思?”

李渭道:“长留他说愿意的。”

“你心里有了人,我千万分替你高兴。”陆明月道,“但我把长留当亲儿子看,云娘走时最忧心的就是长留,我也答应她,好好照顾孩子,不让他受半分委屈。”

“你这几日可能心思多,没有顾及其他。”陆明月道,“但孩子就是孩子,再懂事,他的心思也藏不住。这几日里,我时常看着长留,和往日全然不是一个模样,心不在焉,郁郁寡欢,问他他却屡屡摇头,我看他眼里常泛着红丝,是不是偷偷哭过了?他心思重,心里又惦记着亲娘,突然撞见你们那样,心里会不会有想法?”

李渭皱眉,闭目捏额。

他再问长留,长留只说愿意。

李渭蹲下,看着自己乖巧的儿子,盯着他清凌凌的眼:“长留真的愿意吗?以后让春天姐姐让你的后娘?”

说出后娘的那两字,他的心居然也在颤抖。

“愿意。”长留只觉父亲的眼神锐利无比,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长留,你在撒谎。”李渭皱眉盯着他,冷声道。

长留怯怯的咬了咬唇:“我没有。“

“说实话。”李渭喝道。

“愿意。”长留把眼一闭,蹲下身捂住头,“爹爹怎么样都好。”

“爹爹是你最亲的人,你连实话都不愿意跟爹爹说了么?”李渭叹气,摸着长留的小脑瓜,把他搂进自己怀中,“你心里是不是害怕?”

“我我不想要后娘”长留抽噎,“我不想要春天姐姐当我的后娘”

“但我想要爹爹高兴”

李渭将那个描金黑檀匣子送还了薛夫人,让仆人转了一句话:“受之有愧。”

春天请李渭去喝了一碗羊肉汤饼,听别馆的小仆说,这家小摊的羊肉汤饼特别的好吃。

汤饼鲜美,她绯红的小脸生机勃勃,喋喋不休的说着话。

李渭心不在焉的听着,一声不吭。

她渐渐发现他的异样,摇摇他的袖子:“怎么了?”

李渭温柔一笑,等她将汤饼吃完,将她送回别馆,柔声对她道:“前几日答应你的事情,我可能要爽约了。”

她疑惑望着他。

他微笑,眼神璀璨:“回长安后,别再来了,河西路途太远。”

她脸色霎时转白。

“为什么呢?明明说好的”

“我不愿意等。”

他转身即走。

离去前一日夜里,春天去瞎子巷找李渭。

两人没有进屋,在庭中站里良久。

秋风寒冷,她披了件长裘衣,微束衣颈缀着一圈雪白的皮毛,柔柔的,娇娇的。

今夜夜色极其暗淡,天空没有星光,屋里的烛光找不着这个角落。她轻轻的捏着自己的裘衣,柔软、温暖、厚重。

两个人并不说话,良久良久,李渭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春天眼眶一热,咬着唇不说话。

“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她扭过脸看他,哽咽道:“李渭。”

语气里有哀求的意味。

“你我说起来,其实只是萍水相逢,后来我送你一程,你安然回来,那就可以了,收到小春都尉的骨骸,你也该走了。”

“回长安去,那是你该生活的地方。”

“在长安,会有人疼你、爱你。你会有个如意郎君,他许你凤冠霞帔,诰命等身,一生安顺。”

“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走,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低头默默流泪,哭的不可抑制,却努力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李渭往后站了一步,极尽温柔的看着她:“回去吧,好好的。”

“李渭”

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要如何跟他诉说,从不知何时起,她的心里就装满了隐秘不为人知的心事。

要如何告诉他,他们也曾经有过一个混乱而亲密的夜晚。

要如何才能厘清这关系。

要怎么做,说什么,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那时的她毕竟太年轻。

她独自哭的够了,手背抹抹眼泪,往外走去。

出了院门,她回头看一眼,李渭背手立在庭下,脸庞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她看着他,语气很镇定:“李渭。”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你会来长安吗?”

他说:“不会。”

她点点头,往外走去。

瞎子巷里毫无光亮,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

身后有焦急的脚步声,是长留:“姐姐,我送你。”

送到巷口,鄯鄯和车夫俱等着。

春天摸摸长留的发顶,努力笑道:“长留,姐姐走了,你要快快长大哦。“

她祝福他:“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春天随着靖王和薛夫人一起回长安。

走的那日天淅淅沥沥的下着寒雨,她披着狐裘坐在檐下看雨,她来甘州时也算是孓然一身,并没有什么行囊需要收拾,只等婢女们打点好一路所需物品,便可起身东行。

薛夫人见她独坐看雨,神色有些寂寥,上前揽住她:“和瞎子巷的邻里们告别了么?”

春天默然点点头,薛夫人将她抱入怀中,劝慰道:“那就好,跟娘回长安吧。”

她年纪还小,这一切终有一天会过去,属于这里的记忆会逐渐模糊,很快会被另外的景色涂抹。

长安的日日夜夜,喧闹的灯会,风流倜傥五陵少年,琳琅珠宝,高门府第,皇城宫墙,她经历的越多,这里的一切就会显得暗淡萧瑟。

归去的马车嶙嶙碾过青石板路,那车轮声,是一曲离歌。

赫连广见李渭坐在东厢窗下,神色平淡打磨箭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马车已经走了,出了甘州城。“

他打量着李渭神色,”真不去看看?”

李渭没有理他,摩挲着发亮箭头。

赫连广慢声道:“她这么一走,想必是不会再来河西了吧。你又何必呢。”

李渭抬起雪亮的眸子:“走吧,喝酒去。”

两人喊了驮马队的兄弟,一起在酒肆里热热闹闹的喝酒。

店里人声喧闹,大家喝酒划拳,大声说话,大口吃肉,眉飞色舞。

喝到一半,李渭握着酒壶,倚着窗支着腿,懒懒散散的歪坐着,一言不发。

窗外寒雨淅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寒意入骨。

他不眨眼的盯着那默然无声的雨丝,被风吹卷,身不由己扑倒在地,在青石板上汇集成轻轻浅浅的水洼。

赫连广看见他眼中的红丝。

这么冷的夜,正需要一壶暖酒,浇尽一生愁苦呀。

怎么会有酒这么好的东西。

李渭将酒壶中的酒一口灌尽,大口咽下,将手中酒壶就地一摔,往外走去。

兄弟们在他身后喊:“李渭,酒不喝了?”

“不喝了,以后再也不喝了。”

他从这日起戒了酒。

山间灰马一声轻嘶,李渭抑住马,见山下一队车辇往凉州道上而去。

马车华丽,人儿娇贵。

山风过耳,寒雨缠绵,他恍然能听见少女清脆娇嫩的声音,时而明朗,时而忧郁,时而无助。

“李渭,我好难受!”

“李渭,你在哪儿?”

“李渭,你不准死!”

“李渭\"

这未必不痛。

身体和灵魂都有渴望。

他亦曾是热血少年,会为偶遇的一抹鹅黄怦然心动,听见少女嬉笑声也会羞涩。

他也是普通男人,也容易见色起意,也爱慕,或是贪恋那一抹艳色。

走了很多年,做过很多事,经历过许多风霜和冷暖,原以为这一生不过如此。

就如原野一草,林中一木,碛中一沙,和旁的没什么区别,谁知道到后来却偏偏有些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所遇见的不属于他,不是他可以沾染的。

如若他晚生十年,或她生的更早些如果在更合适的时候,少年的他,遇到少年的她,他一身青衫磊落,可以为她提刀走天涯,可以给她所有,可以用尽一切办法留住她。

李渭闭上眼。

太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也算结局了吧……停在这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