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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格斯夫人的存在,让柳余觉得,这个世界还没那么糟。
她身上浓郁的玫瑰香气,和着热可可的香醇,很好地抚慰了她。
拍在背上的手很暖。
柳余松开她,却感觉一阵眩晕。
她像是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砰——”
她重重砸在地上,和过来拉她的弗格斯夫人摔成了一团。
“贝莉娅!”
弗格斯夫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却只看到地上金发少女的脸色和唇色一样白,短短十几秒,她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汗水将她身上蓝色的裙子染成了深色。
她不住地张嘴喘气,捂着胸口,看起来……像是快要死了。
弗格斯夫人被自己的想象吓到,她吓得尖叫起来:
“贝莉娅,贝莉娅!你怎么了?”
贝莉娅无法回答她。
只能用她那双冰蓝色的、沁了泪花的眼睛无助地看着她。
弗格斯夫人跑去拉过往的行人,求他们帮她看看,或者叫一辆马车,可行人不是冷酷地推开她,就是捏着鼻子远离她,好像她们身上携带着会传染人的细菌。
一辆华贵的马车经过。
戴着假发高髻的贵妇怜悯地朝地上丢下几块卢索:“弗格斯夫人,看来您的女儿被神惩罚了,这些钱拿去给她找块墓地,好好葬了吧。”
“呸!”弗格斯夫人骂她,“该死的伊芙!贝莉娅才不会死!”
伊芙夫人拿羽毛扇遮着脸,嫌恶地坐着马车走了。
弗格斯夫人的哭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入柳余的耳朵。
“噢,我可怜的贝莉娅……”
“天神在上,如果一定要惩罚,请惩罚我……贝莉娅她只是有些淘气,她不是故意的……”
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明明能听到,能看到,却连一根小拇指都动不了。身体像是发起了一场高烧,从骨骼到血液,都一寸一寸被浸在绵绵的火海里。
是雨……淋得太久了吗?
昏迷前,她想到。
最后,是一个过路的车夫看不下去,跳下马车帮了弗格斯夫人。
他帮弗格斯夫人将人背到了她家的马车上,之后说什么都不肯继续再帮,放下人就要走。
“十个卢索!二十,噢不,三十!只需要您帮我们驾车,送我们去医馆就行。”
“夫人,如果我今天帮您驾车,现在这份工作就会丢了,没人愿意雇佣一个帮渎神者驾车的车夫。”
“那,那再加一个我,怎么样?”
“抱歉,夫人,我还有三个孩子,不能失去工作……倒是您,可以试试自己驾车。”
车夫走出花园,步伐快得像背后是有怪物在撵他。
……
柳余是被脑袋上的一下重击敲醒的。
她像是滚咕噜球一样,从车上滚到了旁边的草丛里——
而后发现,旁边翻着一辆眼熟的马车,幸运的是,马车歪向了另一头,除了砸扁了一些花花草草,谁也没受伤。
“贝莉娅,你还好吗?”
弗格斯夫人大惊失色地过来,手里还拿着马鞭,脸上有一道很明显的红印,看起来,像是被马鞭的鞭尾扫到的。“马车翻了,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似乎见柳余没有回答,她的眼里已经开始泛起泪花——
柳余吃力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花去她所有的力气。
天彻底地黑了。
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即使有,也是飞驰而过的马车,弗格斯夫人拦了几次,都没找到一辆愿意停下来搭乘她们的。
她从翻倒的马车里找来丝带,用丝带将柳余的双手绑了起来,挂到自己脖子上,而后蹲下身,一个用力——
这个柔弱的、看起来只会尖叫和训斥仆人的女人,身体里像是迸发出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让她成功地将柳余背到了背上。
丝带卡到喉咙,她咳了一声,又将她往上颠了颠:
“贝莉娅,别睡……”
她的声音在颤抖。
柳余安静地趴在弗格斯夫人不够强壮的背上,听她轻轻地哼起了艾尔伦大陆的民歌。
“……今夜我踏上旅途,去寻找我心爱的姑娘……这么多的星在天上,它们看着白色的羔羊……鸟儿在天上飞翔……我遇见了心爱的姑娘……她身穿白色的长袍,在篝火面前跳舞……她是多么美丽……多么美丽……噢星星在天上……星星在天上……
我心爱的姑娘……
我是多么多么想你……
比这频繁,比这更频繁……”
她想让她换一首。
“……这是你父亲第一次在福伦镇见我时,对我唱的歌……他是一个很有涵养的绅士……可惜,身体不太好……”
柳余安静地听着,弗格斯夫人又讲起了贝莉娅小时候的事。
“……你小时候喝了许多山羊奶,壮得就像头小牛犊……那时我总担心,你会长得像隔壁维达家的二女儿一样,那样可不行,弗格斯家可没有那么多的陪嫁……幸好,你长大后,成了索罗城邦最美的玫瑰……”
“……为了给你父亲治病,家里所有的卢索都用光了……没有马车,没有仆人,我就经常这样背着你,一路走到医馆去……所以别怕,贝比,这只是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柳余没有怕。
她的身体在发高烧,意识却十分清醒。
她能听到弗格斯夫人越来越重的喘息声,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和恐惧,更能感觉到,随着这场高温,自己与这具身体的联系在越来越少……
她的灵魂轻得像是能飘起来……
“塔特尔医师!塔特尔医师在不在?”
深夜,开在街道尽头的小医馆,“吱呀”一声开了门。
一个瘦削的黑人小孩探出脑袋,一见到人,吓了一跳:
“弗格斯夫人?您怎么……来了?”
“塔特尔医师!塔特尔医师!”
弗格斯夫人毫不客气地绕过小孩,一边吩咐他帮忙,一边用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门喊起来。
一个脸上有道疤的中年男人披着晨衣、提着盏灯从里面出来,见她,铜铃大的眼睛就一瞪:
“弗格斯夫人?您……怎么这时候来?”
“噢弗格斯小姐怎么了?”
等他目光落到软倒在椅子上的女孩时,忍不住拧紧了眉。
“塔特尔医师!”小黑人离得远远的,“我、我听奇尔说,弗格斯小姐是渎神者。”
可塔特尔医师已经蹲下身来,他检查了她的眼睛、嘴巴,和手指,吩咐学徒去将药箱拿来。
弗格斯夫人已经毫无形象地瘫在了一旁:
“塔特尔医师,贝莉娅……她到底怎么了?”
“看起来没病。”
“不肯能!她动都动不了!”
“弗格斯夫人,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也许,您该带她去神殿看一看。这世上,有的病医师治不了。”
“是神,是神惩罚了她,一定是这样的……”
小黑人像是吓坏了,丢下药箱就往外跑。
弗格斯夫人站在原地,像是被判了死刑。
塔特尔医师翻着药箱,熟练地取出两管炼金试剂递过来。
“我想,神没那么小气。”他用稀松平常的声音道,“先给弗格斯小姐喝下,今天太晚了,你们就在这住一夜,即使要去神殿,也该等到明天。”
弗格斯夫人勉强露出个笑,她看起来太狼狈了,尤其脖子里那道红得发紫的印子,倒像是被人掐着脖子造成的——
塔特尔另外给了她一管药膏。
“不用另付。”他指指她的脖子,“擦一擦。”
“谢、谢谢。”弗格斯夫人无比真诚地看着他,“塔特尔医师,您总是这样仁慈。”
塔特尔医师避开了她的眼神:
“晚安,弗格斯夫人。”
“晚安,弗格斯小姐。”
“晚安,塔特尔医师。”
她们被安顿在了客房。
塔特尔医馆的客房有股陈腐发霉的气味。
柳余躺在客房的床上,由着弗格斯夫人一下一下地替她擦拭。从这个角度看,弗格斯夫人过于尖的下巴有些圆润,她火红色的裙子在晕黄的光下显得柔和,这让她整个人都有种平时极少见的温柔。
擦完,弗格斯夫人还像哄小婴儿睡觉那样轻轻地拍她。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突然笑了:
“贝比?睡不着?”
柳余眨了眨眼睛。
弗格斯夫人却像是懂了她的意思,轻轻拍着被子,小声地唱了起来:
“……安睡吧,宝贝……丁香花、红玫瑰,都已经闭上眼睛……圣婴树会在梦中出现……宝贝,闭上眼,圣光照耀你,天神守卫你……
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静静地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柳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仿佛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在梦中朝她微笑。她有温暖的手掌,有轻柔的嗓音,她会抱着她、拍打她的被子,轻轻哼:“……宝贝,安睡吧,愿你梦到天堂……”
梦境在这一刻,与现实重叠。
院长妈妈,你看,我找到了。
不是贝莉娅又怎么样呢?
她会当好这个贝莉娅的。
柳余像是偶然得到一颗梦寐以求糖果的孩子,在推拒、不知所措后,迅速决定将它占为己有。
而在这个决定落下时,她的心,也从云霄飞车下了来,一路沉到了坚实的地面。
“我……”
弗格斯夫人惊喜地看着她:
“贝莉娅?你能说话了?”
柳余也诧异地抬了抬手,发现能动了。
她突然想起一个可能。
排异反应。
神祇归位,世界法则重新变得完整。
她这抹异世之魂,就如同一段完好程序里出现的bug,而bug……是要被清除的。
但现在……又为什么呢?
“噢!光明神在上!我太高兴了!”弗格斯夫人一把抱住她,又奔出去,“塔特尔医师!塔特尔医师!您快来看!贝莉娅好了!她好了!”
塔特尔医师不一会拎着药箱重新过来,他脸上倒没有被再三打搅的不悦,重新检查了遍,就对她道:
“最好再休息两天,不过,弗格斯小姐,您的身体状况是我见过最好的。”
当然,毕竟有神之骨在。
柳余想。
弗格斯夫人将塔特尔医师送出去,坐下来时,还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
柳余看着她,突然道:
“母亲,等我好了,我们去另一个地方生活吧。”
“另一个地方?”
“是的,一个不知道我是渎神者的地方。”她微微蹙起眉,一副忧伤的模样,“索罗城邦太小了,他们都知道我是渎神者,迟早……我们会生活不下去的。我们可以去诺丁郡,去更远的地方,甚至是龙姆国……”
“可、可是……”
“弗格斯家只有一个子爵头衔而已。”
柳余脸上有种新生的、让弗格森夫人说不出来的东西,这让她动容。
“您相信我,我一定能养活你,我们一家人可以在别的地方,活得很快乐。”
“好。”弗格斯夫人答应了,“我们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风拂动窗帘,露出夜空一轮圆月,一切都似乎变得慢慢好了起来。
柳余睡得不太好。
也许是这客房的陈腐气,也许是不习惯与人一起睡,睡梦中她总觉得有人在床边长久地凝视她。
可中途睁眼,却只看到被风拂动的窗帘。
这么睡了醒、醒了睡,等醒来时已经下午,弗格斯夫人不在身边。小黑人告诉她,弗格斯夫人搭塔特尔医师的马车回家了,说要给她带些东西过来。
柳余就干脆靠着窗,就着下午的阳光,拿出藏在怀里的铁片和日记本。
拿日记时,路易斯的皮绳一起掉了出来。
“啪嗒——”
一颗小拇指大小的绿色·猫眼石从皮绳下滚出来,落到她的脚下。
柳余弯腰,一并捡了起来。
而当那颗猫眼石与日记接触时,日记的扉页上竟然凭空浮现一行蝌蚪字——
那字明明有几个还不认识,她却一下子明白了:
“我还活着,
路易斯。”
真是九命猫妖啊。
不知道为什么,柳余有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