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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星摇说不出话。
置身于晏寒来的识海之中,身边一切都格外真实。
清风拂过桃花林,幽香如丝如缕,无论触觉、嗅觉亦或听觉,皆是无比清晰。
包括立于她身前的男孩。
他穿了件绣有金边细纹的青衣,身形瘦削却有力,好似盎然生长的翠竹。手中长剑凌然生辉,剑光聚在指尖。
与她对视的一刹,小孩弯了弯眼。
“你是谁?”
男孩喉音稚嫩,开口时撩起小扇子似的长睫,显出几分懵懂的好奇:“是从外边面来的客人吗?”
“我——”
谢星摇迟疑一下,在心中迅速组织好措辞:“这是什么地方?我御空飞行一时不慎,稀里糊涂落到了这里。”
对方睁圆双眼,琥珀色瞳孔倏然一动,像是阳光下的玻璃珠。
“姐姐迷路了?”
他收剑入鞘,语气温和而礼貌:“这里是离川的灵狐部落。你从天上摔下来,有没有受伤?我娘亲懂些医术,如果身有不适,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娘亲。
谢星摇一愣。
这个词语,似乎与晏寒来搭不着边。
无论在原文里还是现实中,他始终独来独往,身边无亲无故——
没人会关心一个反派角色的家乡与生父生母,关于这些事情,晏寒来亦是从未提及。
他总是把过去的经历深深埋在心里,不与任何人说。
“我没事。”
神智尚未清晰,谢星摇一阵恍惚,竭力稳下心神:“你是……”
男孩展颜一笑,双目晶亮:“我叫晏寒来。”
他顿了顿,拂去肩头几片凌乱的桃花:“姐姐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离川的客人,村子在不远处,要去坐一坐吗?”
这里是晏寒来的心魔。
心魔之中,将投映出他一生最为困顿苦厄的经历。
当初在绣城的幻境里,谢星摇就曾匆匆见过一次他的梦魇,然而当时的晏寒来已然身陷囹圄,让她猜不透前因后果。
眼前所见的景象,无疑是比那座地牢更早一些的时间线。
要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要紧紧跟在他身边。
“嗯,多谢。”
看一眼他手中的长剑,谢星摇轻声开口:“你……学剑?”
晏寒来笑笑,心觉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姐姐看到我练剑了?剑术生疏,见笑。”
只因这一句话,她就蓦地心口发闷。
谢星摇徒劳张口,没发出声音,思忖好一会儿,才淡声问他:“你很喜欢剑术?”
“嗯!”
男孩握紧手中长剑,低头看了看它,掩不住眸中跃动的亮芒:“不过我还用得不熟练……姐姐是哪种修士?”
谢星摇:“法修。”
她说罢抿唇,片刻又道:“你对术法没兴趣么?”
“咒术啊——”
晏寒来将长剑别上腰侧,咧嘴笑笑:“咒法符阵也很有趣,但要记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比起它,我更喜欢用剑。”
他说罢眨眨眼:“姐姐能把各路术法用好,一定很厉害。”
今后的晏寒来,绝不会像这样夸她。
谢星摇默不作声,安静看他身形微动,带着脑后束起的黑发一并轻轻摇,几片桃花落下,被男孩白皙的食指瞬间拂去。
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一道女音:“小寒,晚饭做好了。”
晏寒来满心期待地抬头:“娘亲!”
谢星摇转身。
桃林中不知何时站着个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上下的年纪,身着一袭做工精致的绛红长裙,相貌与晏寒来四成相似,凤目纤长,柔美端庄。
这位就是晏寒来的娘亲。
“怎么又一个人在这儿练剑?”
女人缓步上前,摸摸他脑袋:“你从早到晚,已经练了整整六个时辰吧?这哪能行,快随我回家好好休息。”
她一顿,柔声补充:“你爹不是说过了吗?凭你在剑术上的天赋,修炼能比旁人快得多——既然如此,就不必急于一时,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娘亲您明明说过,练剑要勤奋刻苦,不能偷懒……”
大人的心思实在难懂,晏寒来眸光一动:“对了娘亲,这个姐姐御空来到离川,不认识这儿的方向,有些迷路了。”
顺着他的目光,女人抬眸。
让谢星摇心生困惑的是,对方的视线未曾落在她身上,而是穿过空气,远远望向更远的桃林。
“姐姐?”
女人蹙眉:“哪里有姐姐?”
像是看不见她似的。
男孩一时怔忪:“不是……就在娘亲身边吗?”
明白了。
谢星摇飞快整理思绪。
这里是晏寒来的识海,与她的神识彼此连通。
说到底,识海里储藏的全是过往记忆,“谢星摇”在这段记忆里本不应该存在,理所当然地,其他人也就看不见她。
谢星摇尝试着戳了戳女人手臂。
果不其然,她的手指好似空气,径直穿过对方身体。
一旁的男孩露出惊讶之色。
“嗯……”
谢星摇沉默一瞬,开始思考伪装成丧命女鬼的可能性。
但那样一来,说不定会吓到小孩。
谢星摇决定摊牌:“好吧我其实是你几年后的朋友,特意回来看看你小时候。”
晏寒来眼中讶然未消,又涌上几分狐疑。
“真的!”
她一本正经:“我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比如——”
这句话半途卡住。
几年后的晏寒来,与眼前青涩懵懂的小孩截然不同。
哪怕时空重叠,让两人面对面相见,男孩或许都没办法辨认,那个乖僻懒散的青衣少年竟会是自己。
谢星摇停顿稍许:“比如你不喜吃辣,爱好甜糖……而且很喜欢穿暗青色的衣服!”
晏寒来仍是蹙眉看她,满脸不信任。
“怎么了?”
女人面露忧色,抬手在他眼前一晃:“莫不是练剑太久,生了幻觉?”
因他狐疑的注视,谢星摇心口骤然紧绷。
不过仔细想想,无论晏寒来有没有对她心生怀疑,都不会影响大局——
毕竟她只是一缕外人看不见摸不着的神识,在这段记忆里,没人奈何得了她。
“……没有,娘亲不必担心。”
沉寂片刻,晏寒来终于应声:“或许是有些累了。”
“既然累了,就快随我回家。”
女人叹一口气,拢好他耳边碎发:“今日娘亲做了你最喜欢的甜冰糕。”
果然从小就爱吃甜的。
谢星摇同他对视一眼,挑了挑眉。
小孩抿起薄唇。
女人领着晏寒来走出桃林,谢星摇紧随其后,抬目张望。
离川的灵狐部落,俨然一片世外桃源。
桃林之中繁花如雨,落英缤纷。
桃林之外,秀水青山映入眼前,近处屋舍俨然、雕窗高阁星罗棋布;远处杳霭流玉,白雾蒙蒙,山色水色遥遥相应,好似一幅晕染的泼墨画卷,沁开团团青绿。
空气清新,裹挟着淡淡花香与草木清香,细细嗅去,还带了点儿清凉水汽。
晏寒来的家,坐落在一处山脚。
房屋主人显然是个高雅之辈,楼阁清丽秀美,颇有诗意。
中央庭院草木葱茏、怪石嶙峋,两侧可见雕甍绣槛。时值傍晚,落日余晖淡淡,静谧如流水,藤萝翠竹点缀其间,相映成趣。
行至屋中,菜香四溢,谢星摇望见一个相貌俊美的白衣男人。
晏寒来快步上前:“爹!”
“小寒。”
白衣男人笑意温润:“今日练得如何了?”
他诚实回答:“已经快要突破第三式。”
“好、好!小小年纪就能领悟至此,不愧是我儿子。”
男人朗声大笑:“哪怕是出类拔萃的仙门弟子,也得用上个四五年,你倒好,两年时间就将它参透了大半——待你长大,定能在修真界好好威风一把。”
晏寒来容易害羞,被夸得微微脸红。
“父子两个都是剑痴。”
女人无奈:“小寒,今日的诗词背好了吗?”
晏寒来露出苦闷的神色:“快背完了。”
男人一笑,凑近他讲悄悄话:“你娘亲就喜欢那些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你努努力,好好表现,不然咱俩没饭吃啦。”
女人抬手轻敲他脑门。
直到这里,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愈是平静祥和,谢星摇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发汹涌。
与他们相遇时……晏寒来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的。
一顿晚饭很快结束,男孩帮着爹娘收拾好了碗筷与餐桌,没过多久,便回到房中背诗练字。
谢星摇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晏寒来心里憋了不少话要说,甫一进屋,就匆忙关上房门。
他说着一顿:“姐姐,你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
他用了略显困惑的语气。
这说明已经半信半疑。
“才不是信口胡诌。”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你不能吃辣,凡是口味重一点的食物,吃了会咳嗽——还有,你性子有些害羞,被人夸奖会脸红,对不对?”
的确是这样。
男孩将信将疑:“那……姐姐真是从几年后来的?”
他抿唇蹙眉,忽然低声道:“可是,我不喜欢穿青色的衣服。”
谢星摇愣住。
“我平日里,总是穿白色。”
晏寒来看她一眼:“今天这件青黑,是为了练剑不弄脏。”
可几年后的晏寒来,分明最喜青衣。
“说不定是长大后兴趣变了。”
谢星摇俯身,对上他双眼:“人的兴致,总是很容易改变。倘若你还是不信,不妨这般想想——”
她勾了勾嘴角:“我没有实体,除了你,谁都无法看到,正是我们彼此连通的证明。再者,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灵狐小孩,我处心积虑哄骗你,能得到什么?”
孩童心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晏寒来认真听她说完,眼中的防备消退不少。
“如果真是这样。”
他眼睫动了动,好奇瞧她:“姐姐,几年后的我,是什么模样?”
一语罢,晏寒来露出恍然之色:“你是我以后的朋友,那我们年纪应该相差不大——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得直白,一时之间,谢星摇不知如何回应。
说老实话,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直率蓬勃、满心憧憬的孩子,会怎样去想她所认识的“晏寒来”。
在《天途》里,他甚至被描绘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反派角色。
思忖一刹,谢星摇轻声开口:“你觉得几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身前的小孩呆了呆……
“嗯……如果是我想的话,应该可以把《溯明剑法》练到第五重吧,最好还能交上几个知心的好友,一起降妖除魔。”
他心觉不好意思,害羞摸了下耳朵:“如果没能练到第五重,你不要笑话我。我会再努力的。”
他喉音清浅,尾音带了羞赧的笑。
谢星摇静静地听,喉中一哽,双眼莫名发涩。
……什么溯明剑法啊。
晏寒来连剑都没再拿过。
“姐姐?”
得不到她的回应,男孩抬眼:“怎么了?”
谢星摇张了张口,却没来得及说话。
——卧房宁寂,窗外只有声声虫鸣,猝不及防,陡然响起刺耳尖叫。
出事了。
心口一颤,谢星摇习惯性掐诀。
然而手中空空如也,没得到任何响应。
差点忘了,她以神识的形态滞留于此,连一具能被旁人看见的身体都没有,哪里还能掐诀念咒。
可是……
脑海中的思绪纷乱如麻,谢星摇看向身侧的青衣小孩。
她身无实体,对任何变故都无能为力,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晏寒来再遭逢一遍苦难,什么也做不了么。
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凄厉至极,晏寒来心有所感,推门而出。
房门被打开的刹那,接连响起更多哀嚎。
“这是——”
晏寒来神色微愕,求助似的望向她。
“当心。”
谢星摇给不出肯定的答复,神识散开,探向远处。
她感受到蔓延开的血腥气。
哭声、咒骂声、求饶声充斥耳边,仅凭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能想象出那些残酷而惨烈的画面。不断有妖力灵力爆开,满含杀气,不留生路。
等等。
妖力……和灵力?
妖力定是灵狐一族所出,而那灵力澄净浩然,丝毫不带邪魔之气,比起为非作歹的邪祟凶兽……
更像修道的人族。
这个村子看上去与世无争,怎会引来修士大加屠戮?
疑问刚刚浮上心头,院落大门被人打开。
是晏寒来娘亲。
比起不久前端庄温雅的模样,此刻的她狼狈许多。
云鬓散乱、衣衫破损处处,颊边染了不知是谁的血,在夜里荡开一抹殷红。
在她身边,跟着另一个哭哭啼啼的男孩。
晏寒来仓促开口:“娘亲——”
“小寒。”
女人将他打断,把哭哭啼啼的男孩推向他身边:“村子里出事了,是仙宗的人。”
仙宗。
谢星摇心头如被重重一敲。
……南海仙宗?
“有几只灵狐在城中作乱伤人,仙宗追来离川,非说整个村子都与那些灵狐同流合污。”
女人语气匆匆,狠狠咬牙:“他们声称要清理门户。你爹和顾叔正在竭力将他们拦下,你趁此机会,赶快带着小顾从后山走。”
“凭什么说我们同流合污!”
晏寒来蹙眉:“我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爹爹是不是和他们打起来了?”
他说着便要往门外冲,被女人一把拉住。
“小寒,你听我说。”
她眼眶已是通红:“你爹他……我们能争取到的时间不多,就当是为了爹娘,你也要活下去。”
男孩浑身颤抖,渐渐停下挣扎。
“他们设下阵法,村子里用不了瞬移符。”
女人拭去眼角泪珠,凝视他双眸:“你们从后山离开,顺着小道一直走。你常去后山玩,知道路径对不对?一直走,不要停下,也不要回头,等出了离川,再找个地方好好休养生息。”
她拿出一个储物袋,塞进晏寒来怀中:“这里面有些银钱。你——”
话没说完,便听身后一阵闷响。
血腥气愈发浓郁,伴随有沉甸甸的威压铺天盖地。
饶是谢星摇,也生出骇然之意。
既然仙宗进了院子,那晏寒来的父亲……
女人用力推他一把:“快走!莫非要让你爹的牺牲苦苦白费么!”
这根本是穷途末路。
在令人心悸的杀气里,不到十岁的男孩咽下喉中哽咽,拉住身边另一个孩子的手。
晏寒来最后看她一眼。
女人苍白向他笑笑。
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他转身奔向后山。
哀嚎遍野,杀意如潮。
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谢星摇竭力保持心中理智,随晏寒来上山之前,回头望向身后的院落。
女人手中掐出法诀,孑然迎风而立。
在门后,缓缓行来三个高挑人影。
手持长剑,玉冠束发,身穿水蓝色弟子服。
是她见过的弟子服。
南海仙宗。
“离川与你们无冤无仇。”
狐妖化形,罡风乍起:“为何赶尽杀绝?”
“要怪,只能怪那几只惹是生非的狐狸。他们食人肉饮人血,害了不少无辜百姓。”
为首的少年咧嘴一笑:“不对……从今以后,你们也是共犯了。”
*
阴翳,虫鸣,冷风。
视野被水雾模糊,晏寒来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身形如风,脚步没停。
他要活下去。
带着邻居家的弟弟,也带着爹娘的遗志活下去。
身边的小顾瑟瑟发抖,腿上受了伤,几乎是全程被他拖着走。晏寒来胡乱抹掉眼泪,将小顾背在身后。
其实两个男孩年纪相差不大,身量也差不多。
谢星摇跟在他身边,思绪如潮。
为了追捕几只恶妖,便将整个村落屠戮殆尽,这分明是多此一举。
南海仙宗如此大费周章,背后定有原因。
恍惚间,她想起曾在望海楼听到的某段对话。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这样一来,整个南海仙宗……岂不是与邪修没什么两样了么?
但事已至此,只剩下这个解释得通的缘由。
小顾脚上受了伤,晏寒来不得不背着他往前走。
耳边风声如泣如诉,细细听去,还有几道越来越近的脚步。
有人追过来了。
谢星摇心下紧张,攥紧袖口。
南海仙宗这般行事,不可能留下一个活口。小顾受了伤,必定和他们见过,没找到他,南海仙宗不会罢休。
她想帮,却无能为力。
在这段已成事实的记忆里,她只是个看客。
两个孩子的速度,哪能比得上久经修炼的仙门弟子。
身后脚步逐渐变得清晰,一声一声,仿佛踏在心里。
树影婆娑,夜色暗涌,好似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诡谲幽异,惹人心慌。
“你放我下来。”
小顾浑身战栗,脸颊已被泪水打湿:“他们见过我,一定是在找我。只要我能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就能逃出去。”
晏寒来咬紧牙,没说话。
谢星摇见到他轻颤着的双腿,想必已经体力不支。
“求求你,放我下去吧。”
背上的小顾泣不成声:“你离开这里,把他们干的坏事告诉整个修真界……不然我们都得死。”
晏寒来还是没出声。
在他们身后,几道灵力幽幽探来,有如蛰伏的巨兽,只等给猎物致命一击。
蓦地,青衣男孩哑声开口:“别出声。”
不止小顾,谢星摇亦是一顿。
顷刻之际,她猜出晏寒来的念头。
他与小顾,穿着相似的墨绿衣物。
“晏寒来!”
她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脱口而出:“你——”
另一边,晏寒来已将小顾藏进一簇半人高的草丛。
剑诀骤起,在他腿上划破一道与小顾一模一样的血痕。
晏寒来眉峰沉沉,向左侧奋力跑去。
他之前一直隐匿了行踪,尽量不发出声音,这会儿突然开始跑动,顿时引得树叶哗哗作响。
响音不大,却已足够。
修士耳力敏锐,有小弟子惊喜道:“找到了!”
下一刻,数道剑光袭来。
晏寒来握紧长剑,反手一挥。
他年纪尚小,竟逼退了好几道凌厉剑光。
奈何这场突袭来势汹汹,灵力翻涌,瞬间刺透他手臂与小腿。
“打中了。”
一个青年笑道:“真能跑,差点就让他出了山。”
“害我们被扶玉长老狠狠训了一顿,真烦。”
另一名少年擦去额角薄汗,懒洋洋打个哈欠:“跑啊,怎么不继续了?”
手脚被贯穿的剧痛渗入全身血脉,晏寒来咬着牙不出声,手腕颤抖,握住长剑。
紧随其后,剑气陡生。
他的攻击毫无征兆,剑锋上扬,于电光石火间溢开凛冽杀气。
速度之快、杀意之狠,险些让少年弟子来不及躲闪,只能匆忙后退,胸口鲜血淋漓。
一旁的青年仓促出手,剑诀锋利,在晏寒来右手留下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
谢星摇想挡,伸出手去,剑诀却自她身体穿过。
“嘶——”
少年愠怒蹙眉,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你这臭小子!”
他说着抬脚,毫不留情踢中男孩心口。
长剑应声而落,晏寒来吐出鲜血,狼狈倒在树下。
帮不了。
谢星摇试图拽过少年领口,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气得浑身发抖。
“以为只有你会用剑?”
少年踹在他后背:“你能得意多久?血统低贱的小妖,迟早被我们炼丹!”
他气急败坏,又一次抬了脚,忽然听得身后一声清越男音:“行事如此冲动,将来如何静心渡过天劫?”
似曾相识的声音。
谢星摇紧握双手,深呼吸。
身侧的少年弟子忙不迭露出恭维之色:“扶玉长老!”
夜色中,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踱步而来,轻笑颔首:“嗯。”
“这只狐狸不听话,还想伤我。”
少年弟子躬身:“我给他一点儿教训。”
扶玉垂眼,挑了挑眉。
“别打死了。”
他语气淡淡,侧脸被月华浸湿,俊美无俦,道骨仙风:“这只小狐狸天赋极佳,待他成年,妖丹大有用处。”
果然是这样。
在望海楼吃海鲜时,他们谈天说地,曾说起过南海仙宗。
凡是亲传弟子,个个进步飞快、一日千里,相传是用了南海仙宗的独门心法。
哪里有什么神秘莫测的独门心法,分明是夺取了妖魔的内丹。
“不过长老。”
青年弟子皱了皱眉:“这个村落共有二十几只灵狐,算是个不小的部族。我们一夜将他们灭尽,不会招致修真界的非议吧?”
“能有什么非议。”
扶玉笑:“他们死了,一切由我们解释。有几只灵狐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是事实,明日只需放出消息,声称他们逃入离川,整个村子的灵狐拼死包庇——”
他一顿:“要么,就说整个村子皆是恶妖,我们追踪而来,为民除害。”
因为有了之前那几只堕魔害人的灵狐,在百姓心中,会对妖狐生出强烈恐惧。
这种印象一旦深深扎根心底,无论南海仙宗如何胡编乱造,都不会惹来怀疑。
而整个南海仙宗……
会成为剿灭恶妖的英雄。
既能得到妖丹,又能树立伟大形象,可谓一举两得。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除妖,除了离川,不知还有多少惨遭屠戮的地方。
“不过,”扶玉眸光一转“这只小狐狸的根骨,还真是出人意料。”
少年弟子不屑:“很好?”
“是绝佳。”
扶玉俯身,打量男孩苍白如纸的侧脸:“相貌不错,原形也挺好,这样一看,炼化成妖丹还真有点儿浪费。”
他说着笑笑:“不如……驯化成契约兽如何。”
青年弟子跟不上他的思路:“可他不是妖吗?”
“是妖又怎样。只要能化作兽形,不就与灵兽如出一辙么,只要我不挑明,旁人哪能看出他是兽是妖。”
扶玉神情淡淡,现出一丝期待:“这么多年来,我驯服过深渊巨蛇,也遇上过雪山之巅的鸟,能想到的灵兽全都看了个遍——至于灵狐,还是头一次养。”
变态。
恶心。
谢星摇心口堵得几乎窒息,用虚无的拳头狠狠砸他一拳。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怎么样,小狐狸。”
扶玉双目弯弯,蹲在他身前:“只要跟着我,你就能吃好喝好,不必忧心生路。要不然,你就得被关进地牢,在成年那天被人取出妖丹了。”
奄奄一息的男孩竭力睁眼,在满腔血气中与他对视。
半晌,晏寒来轻轻动了动嘴唇。
“嗯?”
扶玉心情不错,慢言细语,朝他靠近一些:“什么?”
一瞬间的沉寂。
再眨眼,晏寒来骤然发力,右手灵力凝集,一拳挥上他侧脸。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动作,用尽了男孩所有气力。
扶玉心中松懈、毫无防备,抬手格挡的一刹,被杀气划开淡淡血痕。
很小,很浅。
却让他很生气。
“有意思。”
扶玉悠悠起身,撩起眼皮:“我听你们之前说,这是个用剑的?”
少年弟子不敢怠慢:“是。”
“哦。”
他面色不变,慵懒晃了晃脖颈。
紧随其后,一道灵力在男孩手腕爆开。
剧痛刺骨,晏寒来终于无法忍耐,脊背弓起,痛呼出声。
“先将他带回去吧,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小孩。”
扶玉不再看他:“小孩记得挑一挑,那些根骨实在差劲的,直接杀了就好。南海仙宗不养闲人,地牢里也一样。”
妖丹会在成年之时成熟,他们舍不得这些唾手可得的修为,便将孩子关押在地牢中。
至于成年的灵狐,全都殒命今晚。
而明日一早,修真界中广为传颂的,只会是南海仙宗又立奇功,剿灭了整整一个村子的恶妖。
南海仙宗乘坐飞舟而来,两名弟子将地上的小孩架起。
心口和四肢皆是剧痛难忍,右手仿佛随时都会断掉,晏寒来的意识摇摇欲坠,小半张脸被鲜血浸透。
夜风冷寂,他强撑起最后一丝意识,咽下口中血气。
半人高的杂草里,瑟瑟发抖的另一个男孩双手掩唇,努力不哭出声音,泪水汹汹,打湿整张面颊。
他看见了。
被粗鲁架起的刹那,晏寒来长睫轻颤,目光不动声色,望向他所在的草丛。
这不应是晏寒来的命运。
受尽羞辱,遍体鳞伤,被必死的绝望吞噬——承受这一切的,原本是他。
然而月华流漫,照亮那张遍布血污的脸,晏寒来右手战栗,动了动嘴唇。
他说:走。
*
晏寒来被关进飞舟的暗舱。
暗舱狭窄,昏暗无光,只从门底的缝隙里透出一丝亮色。
这里原本充斥着陈腐的空气,他被丢进来后,立马散开血气。
谢星摇静静陪在他身边。
现在的晏寒来不到十岁。
失去父母,被人百般凌虐,关入这间暗不见天日的小室,一切发生在一夜之间。
还有他的右手——
她满心愤懑,却又无能为力,直到此刻,甚至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在这种情境下,所有言语都格外苍白。
晏寒来蜷缩在角落,悄无声息,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因为是一缕神识的缘故,虽然暗舱中伸手不见五指,谢星摇凝神去看,还是能望见他身体的轮廓。
晏寒来也知道,她就在这里。
室内安静须臾,谢星摇默不作声,靠近他身边。
小孩紧紧缩成一团,双眼涌满大颗大颗的泪珠,单薄又脆弱。
她看得心中闷闷生疼。
“……晏寒来。”
谢星摇生涩开口,斟酌许久措辞,终究只哑声道:“我在这儿。”
身边的小团动了动。
束发的发带不知何时散开,凌乱乌发遮掩他的小半张脸。
在丝丝缕缕的暗潮里,晏寒来抬起双眼。
谢星摇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犹豫着伸出手掌,轻轻握住小孩尚且完好的左手。
暗舱阴冷,被她的热气裹住,晏寒来吸了吸气。
“姐姐。”
他忽然说:“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告诉我,几年后的我是什么模样。”
谢星摇没应声。
“我是不是……没有变成很好的人。”
他眼中噙着泪,说话时鼻音浓郁,尾音低不可闻:“右手变成这样,什么事都做不了,一个没用的废物……你不告诉我,是不愿让我伤心,对不对?”
什么溯明剑法什么降妖除魔,根本是他痴心妄想。
听他说出那些天真至极的话,她心中一定觉得同情又可怜,不过是个连剑都拿不了的废人,还妄想着——
思绪到此中断。
恍惚一刹,晏寒来被人抱住。
谢星摇说:“不是的。”
她动作很轻,只小心翼翼抱住男孩的脑袋,没用任何力气。
晏寒来身形僵住。
“几年后的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
她在哭。
哽咽声渐渐加重,最终化作掩饰不住的哭腔。
有眼泪落在他侧颈,潮湿滚烫。
“从雪山到南海,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除灭过许许多多邪魔。”
谢星摇说:“你有些独来独往,说话总是不好听,但我们知道你很好,所有人都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她顿了顿,声线更轻:“你才不是废物……我们都想帮你。”
送话本,做点心,这些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千方百计想要留住晏寒来的证明。
可惜他们不能说,晏寒来也不知道。
见到他这副模样,谢星摇更是难受。
她哭得愈凶,心中茫然又慌乱,情绪被黑暗无限放大,侵蚀感官。
隐隐约约地,有只手笨拙上抬,试探性拍了拍她后背。
是晏寒来。
鼻尖充斥着属于他的血腥气,暗舱里死气沉沉。
男孩的嗓音喑哑而稚嫩,因为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低如耳语:“别哭。”
遍体鳞伤的是他,即将被炼化妖丹的是他,置身于绝望之中的也是他。
在这种境况下,晏寒来居然想着反过来安慰她。
“我能认识你这个朋友,就表明我能熬过去,有朝一日离开这里。”
他从小到大都不擅长安慰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中组合了好几十遍:“对不对?”
谢星摇没应声,心口如被猛地攥紧,想抱紧他,又不敢用力。
“我都能熬过去……”
晏寒来轻拍她后背,哭腔不再,只剩下细弱鼻音:“你也别难过,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