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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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滢下意识瞥了一眼江宜则,这位提醒她给官家做些小食的江都知现下却谦卑地低着头。

江宜则知道云美人既然这样爱慕官家,也猜测过她或许会亲自下厨做些什么,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云滢厨艺不好,还敢在小厨房里鼓捣。

听说还把自己的手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把群玉阁服侍的宫人都吓坏了。

圣上从清宁殿出来之后,他低声同官家禀报,官家什么话都没有说,见完大臣后却让人晚些时候往群玉阁送了一盒伤药膏。

云美人如今外头穿了一件藕粉色的褙子,里面套着鹅黄色的细褶裙,显然是沐浴之后才换了衣裳来的。

他此举最初不过是为了让官家一笑,现在都有些后悔这样同云滢说了,官家要是饿了,完全可以在福宁殿随时传膳,哪里用得着嫔妃亲自下厨?

“听闻官家今日没有歇晌,反而是瞧了半个时辰的书,还到龙图阁见了大臣。”

云滢笑着双手捧了一盏茶递过去,圣上垂眸去看,她的左手略有些不自然地蜷缩。

“我就想着圣上午后再看这些折子肯定会有些倦乏饥饿,所以就让小厨房弄了一点东西,官家要是赏脸就用几口,不高兴就赏给下面人吃也是一样的。”

往常也不是没有嫔妃往殿里面送过膳食,收不收且两说着,就算是能送到圣上的书房里,皇帝也未必就会有兴致尝上一口,有时候赶上胃口不佳,看一眼之后会赏给内侍和宫人。

起码云滢自己就有幸在福宁殿服侍的时候尝过坤宁殿送来的黄豆糕和眠月阁送来的雪花酥。

圣上淡淡睨了她一眼,这话说来就有些故意了。

其他嫔妃只是让人送东西,又不曾亲自进来瞧着圣上用点心,她却是实打实地站在这里伺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甚至也不敢说是自己做出来的东西——这般殷勤,不吃一点意思一下,总教人有些不忍心。

天子有拒绝别人的权力,明明知道她弄出来的东西恐怕不合自己的意,他不用的话嫔妃也不敢说有什么不满。

圣上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会起了这种不忍心的想法,他的手虚握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怎么突然这样心思体贴起来了?”

“因为官家替我抄了佛经,”云滢与皇帝相距极近,偏偏又踏进了一步,就算是低声说话皇帝也是听得见的,“还因为圣上今晨的旨意,虽然不是为了我,可也让我开心得不得了。”

皇帝此举不过是因为王昭容这次稍有些不识相,在圣上在旁的宫妃殿里歇下的时候还借着原本不怎么严重的病情来寻人,与云滢到底有没有关系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细想过。

可是清宁殿里皇后与服侍她的大长秋也在,当时他见到那个服侍皇后的内侍,确实在一些细微之处随口挑了些毛病,皇后主动赏了他十廷杖。

但无论圣上是不是因为云娘子才不高兴的,这件事的结果都叫她有脸面,也叫群玉阁成为了后宫目光所聚之地。

“看来朕这份佛经以后还是得抄下去才能叫你继续殷勤,”即便知道她是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也没什么人能够拒绝她的小意体贴,然而圣上话说出口才想起她做菜切伤了手的事情,只补充了一句:“否则也难得能喝你一口茶。”

圣上饮了一口她煮的茶,云滢在厨艺上或许不行,但茶道上还是很合圣意的。

只是她有的时候爱往茶汤里加些不一样的作料,像是胡椒与酸梅,每次入口时总会获得不一样的新奇。

云滢主动将食盒打开,用竹夹捡了一些精致小巧的糕点放在五色梅的盘中呈给圣上,“这是官家一直喜欢的五香糕,用来佐茶的,我怕您吃甜的会觉得腻,还预备了一些脯鲊和菜蔬。”

时下北方喜啖羊肉,因此她带来的菜里羊肉鲊为主,蟹生以及酿瓜、鹌鹑茄为辅。

菜肴与糕点的气息相冲,因此是放在下层里面,江宜则将东西挪到皇帝批折子间歇时用餐的小几,甫一打开下层的食盒,里头的香气扑面而来,全然不像是云娘子能做出来的模样。

就连圣上坐到桌前,瞧见这一样样被端出来的小菜,也有些讶然。

他执箸细尝了两口,饮了半盏蜂蜜水,目光瞧向她,却没有说话。

“官家,您怎么光瞧着人,却不同我说话呀?”

云滢坐在他的对面,托腮看着圣上用膳,突然被他这样凝视尚且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边的披帛把自己的脸挡了一半,怏怏不乐道:“难道这还不好么?”

“滋味很好。”圣上换了另一道菜蔬,似乎意有所指:“不知道这是谁做出来的,同福宁殿小厨房里的做法略有不同。”

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自然叫云滢笑逐颜开:“是南方新来的厨子,既然官家喜欢,那我回去一定让内侍给做菜的人看赏。”

“哪里还用等到回去,”皇帝将银箸放下,眼中带了些温和笑意:“这个厨子难道不是近在眼前么?”

云滢尚且没有回过神来,圣上已经执起她的左手细瞧,刀伤只在中指上有浅浅一道,但是尾指尖也红肿了一点,叫审视这手的天子微微蹙了眉:“朕封你位份,原也不是要你来做厨娘的。”

她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连研一下墨都嫌那墨条的棱角硬,如今左手上有些细碎的伤口,右手还有练字磨出来的薄茧,反而不如从前。

“一点小伤而已,过几个时辰自己就愈合了。”云滢微微一怔,试图从他手中抽出来,反而被握得更紧,当着内侍的面,惹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嘟囔,“您怎么连这都知道了?”

圣上避而不答,只是笑吟吟地问她:“这些都是你做的?”

云滢摇了摇头:“是我吩咐厨房里的人做的,除了五香糕,没有一样是我弄出来的。”

她自然知道做五香糕只可能出现烫伤,并不会有这些伤口,连忙解释道:“我小时候是瞧过人下厨的,以为照着方子做是很简单的事情,结果没想到剥蟹的时候就刺到了手,切菜也磕磕绊绊的,只好让人重新将东西都换了做,所幸还赶得及。”

云滢说完只怯怯地瞧着皇帝,他垂目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那些原来的菜呢?”

“我怕案板上的血污了菜的气味,但又不想浪费,就把那些炒的菜当作午膳全吃了。”

云滢低着头不好意思道:“我什么事情都不愿意落在人后面的,这又是做给官家的,我怎么能拿不好的过来给您尝呢?”

字写的好不好并不重要,皇帝看一眼,笑话一番也就罢了,但饭菜是要进圣上口中的,万一如字一样露怯,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原本就是我们这些嫔妾来顺从贴合陛下的心意,您哪能反过来体贴我们?”

人吃的肉煮熟了以前也是带血的东西,何况她的伤口这样浅,用水洗一洗材料,经过多道烹饪以后完全不会影响菜的味道,但她还是害怕自己是不是知道之后会厌恶。

女孩子有的漂亮善舞,一曲万金,有的贤惠持家,烧的一手好菜,各有各的好处。以她的年纪与性子,圣上也没指望她有多会服侍人。

她只要被娇养着,在自己面前稍微知情识趣一些就够了,甚至哪怕僭越一些,他想一想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活泼,也能不计较。

“嫔妾原本以为做出来的东西卖相不好,吃起来也没什么期待,不过可能是因为是头一回下厨做给自己吃,觉得除了看不过眼,比平时的膳食还要好些。”

这句话皇帝倒是信的,当时膳房里的人一直在看守着,想来也不会叫她把面粉当成盐撒进去。

“嫔妾现在也知道切菜的时候须得五指虚拢,下次我练练手,再做给陛下试一试?”

云滢猜不透皇帝此时是在想什么,就靠近他坐了一些:“我知道我自己现下做的不合官家的意,可水滴石穿,假以时日一定会有进步的,您别嫌弃我蠢笨。”

她絮絮不停地说话,像是真怕他不喜欢似的。美人的唇瓣柔软润泽,实在诱人得很,圣上将人揽得近了一些,但却没有亲上她的唇瓣,只是在她手上的伤处印下轻轻一吻。

“朕何时嫌弃过你?”他瞧着云滢面上骤然升起的淡粉色,稍有些心意摇动,但面上却不显现些什么:“不过召你到书房里来确实不是什么好主意。”

每每她靠近的时候,他总是会想些不该想的东西。

明明她天真得很,又笨拙且细致地照顾着自己心爱的男子,是很想要人爱怜亲昵的好姑娘,然而他却生出许多不该是君子所思所想的念头。

既喜欢她试探自己之后心满意足的笑颜,也爱她那委委屈屈的哭诉,仿佛由自己宽纵出来的那份梨花带雨比宫中的见愁眉与珍珠泪妆要惹人怜爱得多。

云滢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好在圣上及时放开了她的手,叫她活动自如。

圣上既然并不厌恶她这样做,那云滢也就少了几分顾忌,她悄悄站到了圣上的身后,将自己的手试探地搭在圣上的双肩上。

皇帝想着她夜里的服侍,身子稍微僵了一下,又不愿意叫一个宫妃瞧出端倪,旋即将心神落在面前的小食上。

云滢准备的东西虽然样式繁多,但每样细数起来只有几口,不会浪费,也不至于让人晚饭的时候没了胃口。

然而背后的女子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似的。

那一双柔若无骨的手从他肩窝之处慢慢向前,继而滑落到人的身前,在他常服的胸||口处交握在一起。

女郎双手的温热即便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但她却没有进一步探进天子的内里,只将自己的身心都依赖在了他的背上,轻得如一根羽毛,却能叫人感受到她的绵软与热烈。

圣上自然也有所觉,他呼吸稍稍一顿,低斥了一句:“别闹!”

虽然她并不妨碍自己用膳,可身后忽然多了一个黏人的姑娘,还是叫桌案上的这些饭菜失了色彩与香甜。

“我只是想离官家近一些,官家都不许吗?”

她遇到这种时候就故意将自己手上细微的伤处露给他看,仿佛这块几个时辰后就能自动愈合的伤口是一块免罪金牌,叫官家松了口,继续纵容着她。

“官家。”

云滢将下颚抵在他的肩上,兰息若有若无地洒在了他颈处,那种微热又不得缓解的触感即便是再好脾气的人都要恼了。

“什么事?”

他难得吃一顿没有人布菜的小食,江宜则也破天荒地没有时刻跟随在他三尺之内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在研墨——这样等到皇帝用完膳之后要批阅奏折,就不用劳驾云娘子那双精致的手了。

“算算日子,我还得抄十几卷佛经……”

她鼓起勇气,反而遭了皇帝的冷脸:“不就是朕还得替你抄这些卷么?”

“那倒不用,”云滢厚着脸皮道:“您抄一半就行了,剩下的嫔妾好好写,省得写得快了又把字写回去了。”

圣上并不常常训斥人,拿她这种私下不要脸的无赖也没什么办法。

往常君主宠爱偏颇,皇后或者太后只会责罚宫妃,但母亲这一次动怒,自己倒也多了许多功课,这在皇帝亲政以后是决然没有过的事情。

唯一的好处就是抄完这些佛经,人也彻彻底底地清心寡欲了。

江宜则在旁虽然不做声,但也一直留神在听圣上这边的动静,听到云滢到底还是恃宠生骄,要求圣上替她来写佛经给太妃,不免顿了一下。

云滢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也就不想再叨扰圣上用膳,正想与官家商量能不能让她把在书房里面淘弄到的闲书带回群玉阁细看,守在门外的副都知却已经半掀了珠帘进来。

他看见云滢倚靠在圣上的身后浅笑回眸,不胜慵懒风流,人都不觉多看了一眼,等圣上半侧了身子转过头扫了他一眼,才回过神来向官家和云美人行礼问安。

“官家,燕国长公主与卫国长公主都已经入宫了,她们现在在侧殿相候,差奴婢来请官家的示下,不知道官家见还是不见。”

陈副都知脸上稍微露出些喜意,他们这些人的面色是随着官家的心情而变化的,卫国长公主的生母是杨太妃,她又是极得陛下喜欢的小妹妹,一年才从道观回来陪太后太妃住上一段时间。

只是还有一位叫人头疼的燕国长公主随行,不知道官家愿不愿意见这一位。

果然,圣上的语气轻快了一些,“她二人是从清宁殿中结伴来的么?”

陈副都知会意道:“回官家的话,卫国长公主是刚同太后与杨太妃说过话,才来拜会陛下,而燕国长公主是从皇后那处来的。”

结伴或许也是半道结伴,毕竟圣上因为燕国长公主驸马的事情生了一场气,本来不深的情分又浅淡了许多,她身为天子长姐,想见皇帝一面也是不容易的。

陈副都知悄悄看了一眼已经坐正的云滢,她的手正被官家拿住把玩,愈发觉得燕国长公主是流年不利、祸不单行。

云美人那么记仇的性子,即便出游公主府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女官,但长公主为皇帝引荐美人的事情她也定然记得。

尽管云滢刚刚还全然倚靠着皇帝,但她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知道人家是兄妹会面,连忙从罗汉榻上起身,想在两位长公主入殿之前请辞回宫。

然而圣上却捏住了她的手不放,看着她想要挣脱又不敢的模样轻笑了一声,叫内侍撤了桌案上几乎全部被用完的小食,示意云滢坐在他的另一侧。

“官家,两位长公主到福宁殿,嫔妾岂能坐到官家手边?”

云滢见过燕国长公主,但卫国长公主几乎不曾听人提起过,只是知道皇帝很喜欢她,因此也不想占了这个同皇帝最为亲近的位置。

“无妨,你是内命妇,细君如今已经舍弃名位,出家为女冠,她不会不知道礼节的。”

皇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云滢作为天家嫔妃,即便品阶不比长公主,但一些事情上还是以嫔妃为尊。

“正好这里还有两桩官司,悉数与你这个胡搅蛮缠的姑娘有关。”圣上端肃了面容,云淡风轻道:“总不能只令朕一人听得头痛。”

圣上的声色虽已严厉端肃,但是这也并非是对她,因此在云滢看来,这样的训斥无非是清风过耳,可能还有两分调笑的意思。

不同于云滢清雅尚简的日常衣服,燕国长公主出嫁之后再要入宫面圣就得穿大礼服,那珠翠满头的冠子,人见了都替她觉得累。

但卫国长公主出家已久,她与红尘隔断之愿坚决,再入宫也只是穿了一身女冠道袍,顶多是在长辈们面前用披风围得厚实些,省得受嫡母与生母的数落。

云滢越级晋封的事情燕国长公主早有耳闻,她那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原先自己府上舞姬的女儿,明白江都知为何要同她提卫子夫了。

主见所侍美人。上弗说。既饮,讴者进,上望见,独说卫子夫。①

皇帝对她府上的那些歌舞伎都不感兴趣,那名真正叫圣上留心且出身于长公主府的美人,早就被他纳入罗帏了。

平阳公主也曾因为丈夫郁郁寡欢,最终还是过得逍遥自在,除了因为她是武帝的姐姐,与同卫氏一族的密切利益联系也是分不开的。

与其在那些圣上根本没有瞧上的舞姬身上多浪费时间,还不如紧着这么一个有用的,借往日收留的情分与圣上的这位新宠妃搭个线。

她向皇帝行礼过后就坐在了天子下首坐榻,而卫国长公主坐在了距离云滢最近的西侧坐榻。

“一年不见七哥,倒是清减了许多。”卫国长公主如今不过二十有六,又没有嫁过人,见到皇帝还是有几分少女时期的顽皮,“福生无量天尊,官家身旁的这位娘子想必就是云美人了。”

她在道观里也常常收到母亲的来信,自从陈太妃过世,皇帝对于后宫的兴致骤减,原本一月总有七八日会到内廷的,而后却数月不曾踏足,似乎是谁泄露了消息,叫圣上窥知了当年的隐情,才会斋戒数月。

而后圣上却又在宫宴上瞧中了一位舞姬,越级擢升,使得六宫侧目。

这些原本和她没什么关系——除了皇兄要她暂时抚养一段时日的延寿公主,这个侄女的生母同云美人有那么一点过节。

“你倒是眼尖,”圣上对这个妹妹能识得云滢并不意外:“想来老娘娘和太妃都已经将宫中的事情同你说了。”

卫国长公主知道皇帝要暂且将延寿公主寄养在她身边,也没有什么异议:“明嫣身子确实有些弱,贫道暂时奉旨为她祛灾消祸也没什么,但贫道离宫之后,公主总不能跟着贫道一同回玉清观。”

杨充媛与她算是表姐妹,也与公主生母同在九嫔,要把公主抱到身边来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连她都有些顾虑费力不讨好,生怕心力交瘁后还是没挡住这孩子半道夭折,更不要说久病缠绵的贤妃,每日喝着药,更没有这个心力管皇嗣。

这一点圣上倒不会叫自己的妹妹为难:“细君下面还没有收过徒弟,正好叫延寿认了你,将来即便再认了哪个嫔妃做母亲,也能受道家的庇护。”

燕国长公主望了一眼云滢,皇帝给延寿公主请替身的时候她还去凑热闹看了几眼,然而就因为王昭容半夜请人扰了云滢侍寝,居然直接叫公主真身出家了。

“外面传官家宠爱云娘子,臣最初听了还不相信,”燕国长公主缓缓开口道:“今日一见面才知道这是与官家一同驾幸长公主府的姑娘。”

云滢坐在一侧突然被人提起,下意识地握紧了桌案下的手,然而却被圣上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有纯红色的广袖堆叠遮掩,只能瞧见圣上一手支膝,身子稍稍向桌案侧靠拢了几分,朝向了燕国长公主的位置。

而这个像是倾听的动作无异给了燕国长公主一些鼓舞,她向云滢和善地笑了笑:“可见传闻不虚。”

云滢这个时候是应该谦虚一下的,但是皇帝突然碰了碰她掌心处细嫩的肌肤,那指腹上薄茧带来的粗粝质感把她吓了一跳,错失了推辞自谦的最佳时机。

江宜则对于燕国长公主的奉承话早就不以为然了,云娘子前一刻还能撒娇撒痴,哄得官家为她抄写佛经,共同出游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朕不到长公主府去,焉知徐景和敢对长公主无礼至此?”

燕国长公主不提这一茬还好,提起来圣上想起的不单单是那个兰膏檀香气与酒气交融的元夕夜出游和长公主府中轻柔曼妙的舞姬,还会想到那个不争气的驸马。

“他让长姐在舅姑面前执媳礼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在家中私养宠媵,”圣上提起他的名字仍然略皱了眉,仿佛说起他就叫人生出一种厌恶,“六个妾室,简直是闻所未闻!”

云滢也吃惊地侧身望了一眼圣上,她单知道御林军是在酒肆里将驸马带到御前的,而驸马后来又因为尚未酒醒而在御前失仪,没想到他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蓄养妾室。

本朝风俗延续前朝,为了不叫公主下嫁的时候受平民百姓家的委屈,驸马都尉的父母是要自动降一辈,就像是驸马的兄弟姐妹一样,这样公主与驸马的父母就是平辈,不必向舅姑②行屈膝礼。

但是为避前朝之祸,对于公主和驸马的管束也更严一些,其中以驸马为最,驸马须得出身清白,不得入朝任实职,更不能蓄养姬妾,与婢妾通『奸』。

且公主建府号称公主府,驸马并不能擅自居住,得有公主传召宠幸才能同寝一处,如同宫中对后宫嫔妃的要求一般。

先帝夺了徐景和入朝为官资格后也稍有补偿的心思,给了他一个虚衔任职,还恩赐了他族中子弟。

结果没想到他在先帝故去不足三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纳妾生子,甚至与几位亲贵去酒肆欢宴,化名为一个叫徐都郎的商贾,偶尔夜里留宿在酒肆里面同青楼女子共眠。

这对于皇室而言是极大的羞辱,太后知道之后也只是吩咐刑部只许审问驸马一人,不许再攀扯其他皇亲国戚。

左右刑不上士大夫,朝中风气重文,驸马进士出身,就算是犯了大错也只是削职流放,其族人连坐降官,没有牵连到徐氏以外的人。

而燕国长公主之所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博得这个弟弟怜爱,纯粹是因为她站在朝臣的一侧,不肯按照皇帝的意思同驸马和离,惹得圣上极为不悦,就对燕国长公主避而不见,既不召见,也不许她入宫求情。

朝臣对于驸马留宿酒肆这种丑事自然是极力抨击,但对长公主愿意同夫君相守,对舅姑执礼的做法大加赞赏,圣上若要他们下旨和离,反而是有伤二人的夫妻之情。

皇室嫁女向来让驸马家族苦不堪言,因此也有许多人愿意吹捧燕国长公主高尚坚贞的妇德,来为其他皇室的女子做一个榜样。

饶是卫国长公主出家已久,听见长姊的驸马都尉私下养了六个妾室也要呛一口茶的,“阿姐,爹爹当年把你许给他是因为你在樱桃宴上看中了他,他居然敢背着你养这么多小妾?”

燕国长公主在小自己将近二十岁的小妹妹的面前被圣上说起难堪事,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她央求地看向皇帝:“官家,七郎,您也知道臣和驸马并无子息,唯有一个女儿,他毕竟是嫡子,出去找那些民女也只是为了个徐家留后罢了。”

“何况……”她面露难色,说起夫妻之间的私房事,“驸马也不曾将那些女子带到臣面前,但凡臣来传召,驸马也会应召的。”

“臣的女儿好歹在婆家过得安乐,如今她的父亲骤然见弃于陛下,臣也怕会伤及了她。”

“非朕弃他,实则驸马有负皇恩。”圣上略有怒气,大致知道燕国长公主下面肯定还是要为她的丈夫求情:“长姐之女亦为朕所疼爱,大可晋封为公主,即便只为郡主,又有何人敢轻视皇室骨肉?”

燕国长公主连忙跪倒在地上,她也知道自己这样说不会得到皇帝的喜欢,几位宗亲姐妹也讨厌她为驸马纳妾开先河,弄得她们家里那位蠢蠢欲动。

“臣……也不敢奢求陛下宽容,只求放妾夫妻团圆,驸马经此一事已有悔意,断不敢再犯了。”

云滢察觉到圣上衣袖下捏了捏自己的手掌,虽然没有下狠手,但能叫人体察到他的克制与火气,便也学着圣上的样子反握回去,轻抚官家的手背,用那略带痒意的抚触,让圣上稍微平息一点怒意。

“长姐心意如此,朕复何言?”圣上冷笑了一声,也没有吩咐内侍搀扶她起身,还是卫国长公主看着有些尴尬,俯身到长姐的旁边把她扶起来坐好。

“阿姐糊涂,”卫国长公主也不愿意将事情在御前闹得太大,“岂不闻佛经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天下男子如此之多,岂止他一个徐家郎君,大不了叫娘娘和七哥再给你选一个驸马嘛!”

云滢见她一身道袍,人却在讲佛经,有些忍俊不禁,“嫔妾听闻卫国长公主是修道之人,不想劝人的时候也会说《心经》。”

话说完她突然想起来这位长公主的生母是杨太妃,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佛道一家,只要能将道理说通,倒也不拘是哪家的教义。”

卫国长公主轻声一笑,她只是茹素诵经,但别的事情上比这些出嫁的公主都要逍遥自在,“今年不是朝廷又到了开春闱的时候吗,七哥在名册上胡乱给长姐点一个,想来都比徐家那个强。”

徐氏郎君再怎么玉树临风、才冠京师,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哪比得上新晋的进士年轻英俊,少年意气?

“细君,说得有些过了。”圣上起初是听着妹妹在劝燕国长公主,并不说话,可是妹妹后面的话却有些不合圣意。

他又不是父皇,不愿意给皇室女子选新晋进士为驸马,省得配出来一对怨偶。

“既然长姐的心意始终不肯改变,朕也不愿勉强。”

圣上见燕国长公主拿出绢帕拭泪,稍感头痛地去揉了揉太阳穴,等她平静片刻才继续道:“长姐若同驸马一道赴任,自可夫妻团聚,若留在京师,来日国家大赦,驸马也能罪减一等,回京为布衣百姓。”

国家大赦那得是帝后病危祈福、御极大赦,或者是皇太子出生册立,燕国长公主瞧着皇帝后宫的情形,知晓这几件大事都不知道能等到何年何月才有,但知道皇帝现在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低声应了一句是。

“你也许久没有去清宁殿同母亲说说话了。”

圣上知晓她前几次请求入宫都是被拒了的,见她态度肯软一些,也想替她留些脸:“细君,你陪着长姐去清宁殿见一见,省得母后午后久睡,晚上反而走了困。”

云滢见两位公主起身求去,她也站起来回了一个礼,等她们走远以后才放心大胆地脱了鞋履,跪坐到圣上那一侧的榻上,在他身后轻轻按揉。

她刚才在两位长公主面前老实得像是一只鹌鹑,坐得笔直,一动也不动,现在却又不经允许跪坐在他身后,不甚正经地按摩着他头部的穴位。

按上一会儿手便垂下去环住了自己的颈项,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半点缝隙。

江宜则本想递一盏茶来给皇帝消消气,见圣上与云美人亲昵,也就打消了这份心思。

“官家为什么要这样生燕国长公主的气?”

云滢最开始是有些想帮一下长公主的,但没想到她反而落到了更不堪的境地:“驸马对她不敬也是驸马的错处,奴晓得您为什么生他的气,但长公主愿不愿意和离,那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么?”

不仅仅是皇室,朝野都认为姻缘乃是天赐的恩典,只要夫妻情愿过下去,总比和离或者休妻要强的。否则也不会有“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俗语了。

皇帝既然叫她听着,就没有不叫她发表意见的道理,云滢以为按照圣上素日的脾性,这样的事情如果燕国长公主不情愿,皇帝也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管一个庶姐的。

“有那么一个人总在桌下撩拨朕,自然不会叫人心情好起来。”

圣上感受到了她的不老实,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淡淡一笑,“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云滢见圣上坦然自若地在颠倒黑白,咬着唇道:“嫔妾做官家的嫔妃才几日,规矩总得一点点学。”

圣上伸手将背后这个仿佛是妖精化形的姑娘揽到怀中,不再拿她调侃,“当年赐婚这件事固然有长姐的错处,但事到如今,朕哀其不幸,亦怒其不争。”

“言官对于公主出降素来要求严苛,长姐纵容徐氏,将来总有人会今日之事来约束后世宗室。”圣上半阖了眼:“徐氏擅纳姬妾,合该一死,不过他之前有功名在身,倒不便赐自尽。”

驸马纳妾,这在以前是从未摆在过明面上来说的,公主在婆家有君臣尊卑的碾压优势,燕国长公主的驸马敢纳六个妾室传宗接代,朝野也在等着皇室拿个态度出来。

到底是赞成公主继续在舅姑面前嚣张跋扈,还是如平常人家的媳妇一般,恪守妇道,持礼守节。

圣上自己是有两个女儿,云滢只要猜一猜也想得到皇帝的立场,官家定然是更偏颇自己女儿一些的。

虽说天下臣民均为皇帝的子民,但也有掌心掌背之分。

何况圣上再怎么温和,心里总是会有九五至尊的傲气,除了朝堂纳谏,容不得别人来驳自己的颜面。

“阿滢,那你怎么看?”圣上轻轻抚弄云滢精致的眉眼,随口问道。

这种身体上的亲昵原本就容易令人松弛下来,尽管云滢的心因为那突然的称呼骤然跳了起来,但揽住她的人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官家要我来说……”

云滢的一些观点,其实是与卫国长公主不谋而合的,但是连皇帝的亲妹妹说那些话官家都不赞同,更不要说她了。

她默然片刻道:“我说出来您肯定是要生气的。”

“连说些好话奉承一下也不情愿吗?”

圣上笑着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瞧向她:“不过你说话叫人生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原也不曾真正叫朕顺遂一次。”

“嫔妾觉得徐家无嗣,确实有些可惜……”

云滢感受到皇帝揽住自己的手臂微微收紧,不禁莞尔:“所以应该让长公主多选几个面.首好好服侍才对,那六个妾室生不出孩子,长公主却有一女,说明问题该是驸马更多些才对。”

夫妻俩生不出孩子,大多数会将原因归咎到妻子的身上而去纳妾,但纳妾还生不出来,那分明就是丈夫的问题了。

“你说话确实叫人气恼。”圣上浅浅地责备了她的“自知之明”,但也只限于两人间的私语,“徐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岂能容忍外族血脉混淆?”

“那长公主不还是天家血脉,出身更尊贵荣耀么?”云滢起身笑道:“君臣尊卑,应该是驸马不该混淆公主的血脉才对。”

皇帝重规矩,她这样说话自然是不合礼法极了,但圣上想过了一遭,忽然又觉得这叫人又气又笑的话里有几分歪理,手悄悄往下去寻她柔软的腰。

云滢是最怕人摁住她的腰的,发觉后也顾不得尊卑,双手合在一处婉拒了天子的呵痒,下榻才来得及抱怨。

“奴就说讲出来一定要叫官家生气的,您还叫我来说,”云滢寻了自己的鞋履慌忙穿好,不怎么标准地福身向圣上请辞:“嫔妾今日出来的时间也太长些了,还请官家许嫔妾回去。”

“回去做什么?”圣上敛眉一笑,起身向云滢走近了些,莫名叫她有些胆怯,乖乖地跟随他到了书桌前面,准备伺候笔墨。

“阿滢,”他忽然缚住了她的手,眼中是云滢熟悉的温和,但天子却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咬了一下她莹白的耳垂,“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