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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9年。
“砰”
曹丕刚走到书房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想要推开门的手一滞,直到父亲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长他十岁的大哥在两年前的宛城之战意外身死之后,父亲的情绪就隐隐约约的有些烦躁。再加上最近连续突发事端,几日前竟还突生了那衣带诏事件,更令他父亲的怒火累积到了最高点。
刘协那小子居然也敢玩这一手?下衣带诏密谋诛杀他父亲?
曹丕冷冷地勾起嘴角,他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生在乱世,兄长猝死,他必须强迫自己开始用一个成年人的思维来思考。
虽然天下人都说他父亲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是因为他们都在嫉妒。那刘协在谁的手中都一样,之前的董卓,现在曹操。而且曹丕自认,刘协现在在他们手中,有吃有穿有体面,在这样的群雄逐鹿的东汉末年时期,这头诱人的鹿还被他们好生生地供养着没有杀掉,已经是格外的仁慈了。
看来就是给养得太好了,那头鹿都已经忘记究竟是谁在圈养着他了。
曹丕不屑地一笑,整了整衣袍,轻敲了门扉,等房内父亲应声之后,才恭敬地推门而入。
接着低头行礼的动作,曹丕环顾了一圈,发觉书房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凌乱,只是地上滚落着一只青玉麒麟镇纸,已经磕掉了一角,可怜巴巴地斜躺在那里。
曹丕有点心疼,因为他记得,这块青玉麒麟镇纸,是他大哥生前最喜欢的,却不敢夺父亲的心头之好,所以只能看准机会把玩几下。
“丕儿,汝可知这几日之事?”一个听起来颇有威严的嗓音传来,曹丕抬起头来,便看到书案上摊开的,正式那刘协用衣带所写的诏书,也不知道是哪个黄门的血涂写的,鲜血已经浸染成深红色,颇有几分惨烈的感觉。
“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权臣操贼,出自隔门,滥叨辅佐之阶,实有欺罔之罪……”
曹丕暗自默念,早看到“操贼”的两个字时,眼皮巨跳,连忙咬破舌尖强迫自己看下去。一条衣带,也就那么窄那么长,根本写不下太多的字。这条衣带诏最多也就百来字,曹丕很快就看完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冷哼一声道:“那车骑将军董承死有余辜。”这衣带诏传给的人就是董承,也是当今国舅,董承的女儿是刘协最宠爱的董妃。曹操在衣带诏事发之后,便在暴怒之下杀了董承满门,之后余怒未消,还持剑闯入宫中,在刘协面前杀死了那怀着五个月身孕的董妃。
“哦?那董妃……”曹操眯了眯双目,有意地引导着曹丕自己去思考,开始把他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原本他的长子曹昂极好,文武双全,聪慧敏之,又大了曹丕、曹彰、曹植等子十余岁,免去了继承权的纷忧。可现在因为曹昂惨死,他势必要重新培养继任者。
“杀鸡儆猴,斩草除根,善。”曹丕简短地评价道,看向父亲的目光中充满着毫不掩饰的崇拜,“至于圣上的心情,恐一时无法平复,如吾有姐姐便好了。”
曹操虎目中威光一闪,若有所思。
曹丕低头不语,却暗自懊恼自己一时得意而导致失言。他虽然没有姐姐,却有妹妹。父亲不会是想等妹妹年纪大一些,就送进宫去吧?这可是……曹丕偷眼看去,发现父亲正用手指敲着衣带诏上的那个“贼”字,不由暗自心惊。他知道父亲一向是喜怒不定,可无论是谁,被人指着鼻子骂是贼都不会简单得一笑置之吧?
曹丕一向有急智,瞥到连着和衣带诏一起被缴上来的那枚造型古朴的玉带钩,连忙道:“庄子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曹操一愣,随即抚掌大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善!善!”
曹丕知道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也甚为得意,还年幼的脸上根本藏不住情绪,小嘴角喜滋滋地弯了起来。
曹操越看这个次子越觉得喜爱,随手指了指桌上的那枚玉带钩道:“赏汝了,省得你再从老夫这里窃去!”
曹丕一怔,旋即大喜,知道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物事,但联系刚刚说的话,其中颇有深意。他双手恭敬地接过这玉带钩,郑重地颔首道:“诺。”
冰凉的玉带钩入手,曹丕小心地把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的拳头缩紧在衣袖中。他忽然从心底升起难以言喻的自信,像是拥有了庞大的目标和野心。待他再次看向脚边那个破裂的青玉麒麟镇纸时,便再也没有了任何可惜之感。
此时他居然想的是,幸好他大哥已经不在了……
公元204年,邺城。
甄宓对着铜镜,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本想好好梳理一下,但对着铜镜里那张憔悴的容颜,还是提不起半分精神。
曹操的人马已经把袁家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虽然他下令不许对袁家的人有任何怠慢之处,但甄宓很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曹操与他的公公袁绍虽然早年颇有交情,可是却已经因为群雄逐鹿连年征战而成为了死敌,她们这些所谓的家眷,和那些任人宰割的家畜却也没什么区别。
自从一个多月前,她的夫君袁熙和弟弟袁尚逃离邺城之后,她便以心如死灰。乱世之中,一个女子便如那无根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根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也不恨她的夫君袁熙,一个连母亲都可以抛弃的男人,难道还能指望他顾得上妻子吗?
甄宓苦笑,理智上知道袁熙的决定,是最好的选择了。她们女眷留在邺城,是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曹操向来对女眷优待,但却绝对不会容忍袁绍的亲子存活于世。所以袁熙和他的弟弟必须逃走,而在乱世中,男子都极难活命,更别提带上她了。
想必,此生再无相见之日了。
甄宓木然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连有人进了屋都没发觉,直到后者抚上了她的秀发,才神色复杂地在铜镜中迎上那人的目光。
“傻孩子,别再想了。”刘夫人拿起梳妆台上的金篦,一点点地梳着甄宓的长发,她知道自家儿媳妇在想什么,但是她不能让她再继续想下去了。女人的靠山就是丈夫,而她的丈夫袁绍已经身死,儿子们又在逃亡的路上,所以刘夫人现在唯一能够依仗的,就只有面前的这个儿媳妇了。
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
这句话广为流传并不是夸大其辞。李夫人没有见过那大乔小乔,可是就算与甄宓朝夕相对,她也还是忍不住被其美貌所吸引,无法移开目光。尤其甄宓正是处在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此时神色憔悴,肤色越发显得惨白,每亩更是如同那晕染的水墨画一般飘渺精致,表情狼狈中却又有着难以言喻的脆弱,让人大起怜意,保护欲大增,恨不得想要好好地护在怀里,不让她再受任何一点伤害。
刘夫人是抱着要甄宓好好梳妆打扮一番的念头,可是现在却又觉得她这副糗样,反而更具有震撼力,一时难以决断。
女子依附男子而生,就像藤蔓缠树树倒,那么再换一棵树缠绕又有何不可?刘夫人若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年老色衰,恐怕亲自上阵也绝不会有任何犹豫的。
毕竟活下去,才是最终的目的。为了活下去而付出些许代价,这在刘夫人看来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现在唯一的阻碍,反而是甄宓对袁熙的感情。
刘夫人舌灿如花般的开导着甄宓,但后者一想到自己需要委身服侍的,是那个和她公公袁绍年纪差不多的曹操,就根本无法接受。刘夫人忽然放下手中的金篦,也不再劝说,屋中变得一片沉默,屋外城中烧杀抢掠的呐喊尖叫哭泣声隐隐传来,让甄宓的脸色又白上了几分。
她瞬间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是嫁到了袁家,如果不是被好好地保护到现在,那么她恐怕也会和外面的那些女子一样,家破人亡,死无全尸。
甄宓悄悄地用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其实死也并不可怕,只是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和以前有了些许不一样。可是袁熙刚刚离开了一个月,她完全不能够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刘夫人却并未注意到甄宓的小动作,她凑到甄宓的耳边,低声说道:“吾听说,领兵而来的,是曹操的次子曹丕……”
后面的话隐去并未明言,她相信甄宓能听得懂。比起已经中年的曹操,刘夫人相信甄宓必定会选择才刚刚十八岁的曹丕。更何况后者没有任何家眷,现在还是曹操最看好的接班人,当真是如曹氏太子一样的存在。
甄宓按着自己的小腹,缓缓地看着自己在铜镜中点了点头。她件刘夫人喜滋滋地想要替她梳妆,便摇头阻止道:“这样就好。”下意识的,她并不想太过于浓妆艳抹。此时又不是出阁之日,她这一世唯一的一次盛装打扮。已经给了她的夫君。
刘夫人却误会了她的意思,心中暗赞甄宓无论淡妆浓抹都是那么的动人心弦。她让护卫找曹丕过府一叙,身为袁绍的遗孀,这点面子她还是可以有的。她带着甄宓来到大堂等候,不多时之后,便看到一名英挺的少年郎身穿铠甲大步流星步入残破的门扉。刘夫人拍了拍俯在她膝上的甄宓,示意她不需要太过于害怕。
甄宓根本就不敢抬起头,她只是盯着曹丕手中那依旧滴着血的长剑,心忖若是她夫君并未离去的话,这长剑上是否也会沾染上他的献血。
刘夫人和曹丕都说了什么,甄宓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刘夫人捧起了脸,然后漠然地看着曹丕脸上震惊和爱慕的神色。
啊……这样的表情,她看过的实在是太多了,几乎每个男人在看到她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连她的夫君也不曾例外。
甄宓麻木地想着,却觉得了无生趣。这样的活着,是不是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
曹丕好像慌慌张张地在身上找寻着什么东西,甄宓猜出来他必然是想要找出一个能代表他身份的信物,现在邺城中混乱不堪,他定是不能抽身,所以只能在她这里留一枚信物,如果有人想要对她不轨,也必然会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手。
甄宓垂下眼帘,这青年身上除了那柄滴着血的利剑,估计就只有虎符了吧?难不成他还能把虎符给她不成?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龙形的玉带钩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当她意识到这是多么贴身的东西时,双颊不禁涌上因为气愤而燃起的红潮。虽然她已经认命,但这样赤·裸裸的暗示,她实在是……实在是……
曹丕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身上也没有其它多余的信物,老实说,刘夫人的潜台词他还是听得懂的,在邺城根本没有人敢和他抢人,但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他父亲曹操。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想到了这枚玉带钩,因是父亲多年前给他的物事,想必若是父亲见之,应该会懂他的意思。
曹丕看到甄宓的耳尖都红透了,更是心痒难耐地想要挑起她的脸容一观,可是毕竟此处还有旁人。曹丕轻咳一声,把玉带钩硬塞到了甄宓的手中,之后叮嘱看守的士兵莫要惊扰她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邺城还需要镇压几日,曹丕即使想要偷懒都不能。
甄宓握着那犹带有对方炽热体温的玉带钩,忽然升起一股欲·望,她要活下去,不仅仅要活下去,还要名正言顺的生下袁熙的孩子。
她要让这个把他视为玩物的男人,后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