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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东郊华学门前聚集了大量学子。
沉稳肃穆的大门前人声鼎沸,不断有人蹦着,跳着,踮起脚尖去看华榜上张贴的录取名单。
“太好了!我被录取了!我被录取了!”
“这下要怎么和爹娘交代……”
“这几个名字……这是女子吗?难道女子也要和我们一起上课?她们都不要名节了?”
“听说女子有专门的学楼……难道是学绣花?”
“一千八百多人,只录取了前三百,那剩下的这么多人怎么办呢?”
“我是从岭南坐极天商会的货船来的,商会的人和我说好了,回去的时候也免费捎我一程……”
仇远往分发学生证的华学管事面前一站,原本围在周围的汉人学子纷纷自发避让,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什么名字,来自哪儿?”华学管事看他一眼。
“王斗星,黎州安抚司。”
华学管事在桌上几沓证件里翻找,片刻后,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木制名牌递给他:“收好了啊,没有学生证的开学进不了华学。”
仇远在这张写有他外貌特征的学生证上扫了一眼,收入怀中,问道:“我来之前,听说华学可以提供食宿……”
管事神色不耐,手指往一旁指去:“去华报上看。”
华报?
仇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许多已经领到学生证的新生进了华学大门,正围着大门不远的一处布告观看,议论纷纷。
他走去一看,榜上张贴的大幅字报样式奇特,最醒目的就是顶端“华学日报”四个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标注着今日的日期。
仇远迅速扫了几眼,发现华学的新奇之处远超他的想象。
首先是从未听说过的“三舍制”。
华学新生被划分为外舍生、内舍生与上舍生三舍,每舍设若干斋。
其次是“积分制”,每位新生的学习成绩量化为学分,外舍生三年毕业,成绩优秀者升入内舍;内舍生成绩优异者,可升入上舍。
六至十二岁的外舍生免收学费,由华学免费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十二岁以上,需缴纳一定束修。
对于家境贫困的学子,华学还提供“兼职”供学子以工代费。
至于一开始吸引仇远千里迢迢奔赴的课程设置,华报上有了更详细的解释。
华学所设课程众多,诸子百家进修自由,集齐十二种课程的合格证就可取得一张“结业证书”。华学每年会从优秀结业生中选出一名麒麟才子,授予一百两纹银的奖学金——几乎是朝廷四品大臣一年的俸禄。
许多新生围着华报指指点点:
“不知这第一年的华选之子会花落谁家……”
“要成为华选之子太难了……还不如想点实际的。华学的文武榜每年各有十个上榜名额,虽然没有奖学金,但能名列前茅,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荣誉。”
仇远在人群里扫了一遍,没看见武考当日举起大鼎的那个少年。
他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当日的三足圆鼎前,几个少年正看着大鼎跃跃欲试,在同伴的怂恿下,有一人试着上前想要抱起大鼎——
当然,他毫无疑问地失败了。
蠢货。
仇远在心里鄙夷。
几人离开后,他走上前,上下打量三足圆鼎,冥冥之中,腾飞在火纹里的四爪飞龙似乎在邀请他再现当日场景。
他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飞快上前一步握住大鼎大足,运气一举——
大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大概,三足离开了地面一寸。
在其他人看来之前,仇远低下头,健步如飞地走了。
绕过高大巍峨的黑色德碑,仇远忽然停下脚步。德碑下的三个少年中,有两人都朝他投来了视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仇远定定看着一动不动仰望德碑上方的少年,他看得专注,似乎浑然不觉他的出现。
他顺着少年的视线往德碑上一看,上面有两行和华学牌匾上字迹相似的句子,他眯着眼,默默读了出来: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仇远看不懂,但这不妨碍他一眼就看出里面的意思定然为他不屑。
谭光上前一步挡在秦曜渊面前,冷声道:“你屡次三番出现在我们面前,究竟是何用意?”
仇远咧嘴一笑,说:“大家往后都是同窗,碰面的机会多了去,兄台如此大惊小怪,难道是还在记恨我前几日当众胜了你的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输一次便要记在心里,你在我心里还排不上号。”
“如此最好。”仇远笑道:“因为以后,你输给我的时候还多着呢。”
武岳一把拉住迈出脚步的谭光,瞪着仇远道:“就因为开考那日我不小心撞了你?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小啊?”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仇远讽刺完,眼神越过两人,落到唯一没有开口说话的少年身上:“喂——”
秦曜渊直到这时才向他投去一眼。
仇远朝他走了过去,谭光和武岳立即如临大敌地往前走了一步。
“你想做什么?!”
仇远无视武岳的质问,目不转睛地看着面不改色的少年。
仇远找到他眼中的那一抹紫,勾唇笑道:“……你会明白的,我们才是一类人。”
“你——”
武岳想拦住他,仇远已经一个闪身站到了几步外的地方。
他看了被激怒的谭光武岳一眼,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转身往几栋学楼的方向走远了。
“这些南蛮子出生的时候用弯刀钻过脑门吧——”武岳抱怨道:“莫名其妙,简直有病!”
谭光看着秦曜渊,低声道:“此人阴毒,殿下一定要小心谨慎,提防他日后耍花样才是。”
秦曜渊从喉咙里应了一声,收回南蛮少年身上的视线,抬脚往华学三舍走去。
武岳和谭光连忙跟上。
……
浔阳楼天字号房,醴泉将一人领进。
个头只有五尺有余的蛊雕风尘仆仆,见了桌前的秦秾华就弯下膝盖行礼道:
“属下蛊雕,见过公主!”
秦秾华笑着请他坐下。
蛊雕是侏儒之身,幼时遭双亲遗弃,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乞丐,他规矩不多,秦秾华叫他坐,也就坐了。
反而是她身后的醴泉,看见蛊雕当真坐下,皱了皱眉头。
秦秾华笑道:“你用过午食了么?”
“赶得急,路上就吃了个半个馒头……”蛊雕面色发红,说:“……也来不及梳洗,让公主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的?见忠才是。”秦秾华笑道:“辛苦你亲自为我跑上一趟,我瞧你瘦了,估计路上吃得也不习惯。这浔阳楼的大厨手艺卓绝,你尽管吃,吃不完的打包带回义庄,我给孩子们每人都准备了一只烧鸡。”
“为公主效力,有什么辛苦的?”蛊雕眉飞色舞道:“属下这次南下,他们都当我是逃难的孤儿,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仇远出了鹤庆府后,一路北上,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南阳府,并非仇伦对外宣称的幼子南下求道。据他落脚客栈主人所说,他自称是往登州府投奔亲戚。之后,他大概是想办法顶替了别人的身份,属下无能,失去了他的踪迹。”
“杀了四个异母兄弟后潜逃夜奔之人去求道……求的是无情道吗?”秦秾华哂笑道:“无妨,你做得很好,接下来就交给醴泉吧。”
醴泉上前一步。
“你去严查京畿地区一年内出入城门的记录,一有可疑人士,立即上报。”
蛊雕拿起筷子的手又放下了,他神色讶异,欲言又止。
秦秾华笑道:“你是想问,为何是京畿地区?”
“公主明见……”蛊雕有些不好意思,说:“仇远狡诈,既然他自称往东北而去,那就一定是去了相反方向。为什么公主认为是京畿地区?”
“正是因为仇远狡诈。”秦秾华说:“此子夜奔之前必定已经想好潜逃计划,料定不论追踪之人是仇伦还是官府,在追踪前对他已经有所了解,他故意泄露要去登州府的消息,是想要让追踪之人反其道而行之,往西北方向调查。”
“既然断定追踪之人会反其道而行之,所以,仇远会反其道而再反其道。”
秦秾华说:“南阳府的东北方向本就不大,刨除仇远故意点出的登州府方向——除非他想出塞去放羊养马,否则,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京畿。”
蛊雕捋清其中关系,心服口服。
他放下筷子,朝秦秾华不伦不类地一抱拳,说:“公主英明!”
“你快吃罢,饭菜若是冷了就叫小二端下去热热。”秦秾华笑着说。
蛊雕中气十足地“喏”了一声。
秦秾华把天字号房间留给蛊雕,自己戴上帷帽走出房门。
醴泉说:“禀公主,华学刚刚传来消息,九皇子和两位伴读已经顺利入住宿舍。”
“等他下次回宫,是五月底了罢?”
“回公主,殿下在五月初的时候,可以趁田假机会回宫。”
田假是几乎每个私学都会设置的,为方便贫苦百姓家的孩子回家务农而生,华学同样设置了和大部分私学一样的几个假期,田假就是其中之一。
“结绿,日子记下,记得提前派人去接九皇子回宫。”
结绿一声应下,秦秾华正想再问问华学的事情,楼下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声音。
“神鬼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
秦秾华停下脚步,透过清透的白色帷幕看着楼下泾渭分明的一群男子。
这些男子中,既有身穿袈裟的和尚,也有穿道袍的道士,更多的是穿长袍的儒生,他们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称不上愉快,几个儒生更是横眉怒目,恨不得把伸出的食指戳到一名青巾葛衣男子脸上。
青巾葛衣的男子再度开口,正是先前否定神佛的那个刚直声音,他大声道:
“所谓因果,都是人的杜撰之说!人生好比同一棵桃树上结的果子,有的朝阳长得大些,有的遇上鸟儿把它啄了个洞,这完全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毫无因果可言,更非有神灵在其中插手!”
“蔡中敏!你简直就是在妖言惑众,这等大逆不道之语你也敢说!不怕遭天打雷劈吗?!”一名青衣儒生怒声道。
秦秾华听到第一句就已经有了不好的感觉,眼下这个突然冒出的名字,更是证实了她的猜想。
天寿二十六年,时任从七品国子监主簿的蔡中敏在浔阳楼公开驳斥佛道二教的有神论,反对因果报应说,认为世间无神,也无所谓“天的旨意”。
蔡中敏的言论被有心人捅到天寿帝面前,作为他否定“真龙天子”的证据,虽然有秦秾华居中调停,但仍不敌宗教界和民间的压力,最后以大不敬之罪,于第二年问斩西市。
蔡中敏是这个时代难能可贵的唯物主义者,秦秾华重生后一直想要保下他,只是没想到,这一世的浔阳楼大论辩这么早就发生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何况是人为杜撰出的恶鬼,究竟是出于敬畏,还是一己私欲?”
“你——”
“先生为何断定世上没有神鬼?”
一声清澈低柔的女声,为即将失控的火热场面注入一股清泉。
一楼大厅中,只差撸袖子肉搏的几人都不由抬起了头。
一名头戴帷帽,穿襦裙,披罗沙,身姿飘逸的女子从楼梯上缓缓走下,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名侍人。
“你能证明鬼神存在吗?”蔡中敏反应过来,立即反问道。
“是先生断言世上没有鬼神,自然该先生论证为何没有鬼神。”
“那些宣称能沟通鬼神之人,没有一个能证明鬼神的存在,反而叫我堪破许多借着鬼神之说招摇撞骗之人。要说妖言惑众,这些声称信了神佛就能走好运、投好胎的人,才是为了骗香火钱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阿弥陀佛……”穿袈裟的僧人神色悲悯,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听了这般惊世骇俗的言论,纷纷对蔡中敏指指点点,低声指责。
秦秾华说:“我听先生所言,先生是因为无法证明神鬼存在,所以才断定祂并不存在,是吗?”
蔡中敏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
“先生无法证明神鬼存在,岂能等同于神鬼并不存在?”
蔡中敏神色不快,刚要说话,秦秾华继续道: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被事物表象迷惑,或因认知所限,或因心中**,往往只坚信自己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东西,从这一方面来说,先生和他人并无不同。”
“能够证明鬼神不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说;和因为不能证明鬼神存在,因此否定鬼神之说,两者之中有本质区别。先生若想使人信服,便要拿出合情合理的论断依据出来,否则,仅凭一个不能证明鬼神存在就断定祂不存在,先生又和因为不能证明鬼神不存在,因此主张祂存在的信徒有何区别?”
“老子曾说,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知其荣,守其辱。意为号召世人平等对待一种事物的两个对立类别。这位道人,不知我说得可对?”
穿道袍的男子说:“姑娘慈悲,正是如此。”
秦秾华从帷帽下看向失了颜色的蔡中敏,缓缓道:“先生只知其白,不守其黑,因为先一步认定自己是正确的,于是和你看法不同者,便都是错的。先生只知黑白,却不知黑白之中,还可以有灰和其他颜色存在。”
女子语调沉稳有力,如溪涧清泉,令人心旷神怡。
一番话语说完后,厅内众人有的一脸茫然,有的半知半解,还有的人醐醍灌顶。
“蔡先生勿怪,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若先生不能认同,一笑而过即可。酒楼乃友人相聚之地,宜开怀大笑、推心置腹,何苦让风风雨雨,坏了一桌好菜呢?”
秦秾华笑了笑,低头从蔡中敏身边穿过,在众人注视下走出浔阳楼,上了一辆通体漆黑的马车。
有人这才因为驾车的独眼内侍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道:“这不是玉京公主么?!”
“什么?那是玉京公主?”
浔阳楼内霎时嘈杂起来,无数看客涌到大门和窗户,引颈眺望逐渐远去的黑色马车。
“阿弥陀佛——”穿袈裟的僧人叹了口气:“玉京公主有冰魂雪魄,非寻常人可比……”
道人甩了甩手中拂尘,一边低吟一边离去:“明月入怀,世人难及……”
看戏的普通百姓见没了好戏,也纷纷离去,原来针锋相对的大厅转眼又回到了此前喜乐融融的状态,只是大堂用餐之人,大多还望着呆立原地,口中喃喃自语的蔡中敏议论不停。
蔡中敏回过神时,已走出热闹的浔阳楼。
他依然不信鬼神,只是公主的一番话,让他认识到,他虽不信鬼神,但他同样无法证明鬼神不在,他和那些道士和尚没有多少区别。
而就在一炷香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比他们高贵,明智。
正所谓“众人皆醉,我独醒”。
殊不知,只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遮挡了眼睛,如公主所说,“只知其白,不守其黑”罢了。
蔡中敏为自己先前发表的言论而羞愧,他把自己说过的话翻来翻去的想,一会觉得自己这里说得词不达意,一会又觉得那里没有说出他的真实所想,总结下来就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若是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能整理出更有说服力的一番话语来说服公主。
怀着懊悔的心情,他步行回到自己家的巷口,一位眼睛上蒙着眼罩的男子把他拦了下来。
他惊道:“你不是……”
独眼内侍朝他低下头,平声道:“蔡主簿,玉京公主有请。”
蔡中敏满腹狐疑,跟着他来到毫无纹饰,通体漆黑的马车前,果然见到摘了帷帽的玉京公主。
“微臣见过玉京公主——”
蔡中敏连忙行礼,玉京公主请他起来后,笑道:“我刚刚的话,是否让蔡主簿感到不快了?”
“微臣不敢。公主所言,并无不对,是微臣太过自大了。”蔡中敏揖手说完,又赶紧加了一句:“但微臣还是不信鬼神之说。”
“无妨,我找先生,也不是为了此事。”
蔡中敏愣住:“公主不是来问罪的?”
“我若要问罪,浔阳楼时就是最好的时候,何必等到只有你我时再来旧事重提?”
“那公主是……”
“先生才华横溢,涉猎百家,我想请先生著一本蒙学之书,作为华学的初级教材之一。书的署名是先生的,同时,华学会给予先生一笔不菲的稿费,待时机成熟后,此书还会通过既明书坊流通大朔各地,为天下读书人所皆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蔡中敏越发摸不清公主的用意,他一脸不解,迟疑道:“微臣不会在书中承认神鬼一说。”
“先生当然不必。”秦秾华笑道:“我并非佛教徒,也非道教徒。我在浔阳楼打断先生,只是担心先生言论被有心人利用,惹火烧身。”
“原来如此!”蔡中敏一脸羞愧:“微臣实在愚钝,多谢公主苦心……”
“如今误会既已解开,不知先生是否愿为我华学添砖加瓦?”
“微臣不胜惶恐!只是……不知公主为何会选中微臣?”蔡中敏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微臣只是一介从七品主簿,远不比翰林院诸位学士博古通今……”
“先生勿要妄自菲薄,我既敢托付先生重任,便是相信先生能够不负期待。”秦秾华笑道:“这本启蒙书,我想要将它用于华学所有蒙学的孩子,不论男女。我希望先生在著作这本书的时候,能够有教无类,不带偏见。”
蔡中敏神色一凛,揖手道:“微臣必尽力完成公主所托。”
“先生著完初稿后,可将书稿交给既明书坊的掌柜。”
“喏。”
“那便拜托先生了。”
关上车门后,马车渐渐驶远。
结绿看着手拿一册书卷开始阅读的秦秾华,神色纠结。
秦秾华头也不抬,说:“憋着不难受么?有什么话就说罢。”
“公主……公主当真不信世上有神吗?”结绿说。
秦秾华望着手中书卷,似笑非笑道: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结绿一愣。
她话语轻柔,眉眼清丽如春花秋月,只是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清冷之意:
“若为我所用,便是真神。若不能,便是邪魔。”
“既为邪魔,自有斩妖除魔之人,又与我有何干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