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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要决定自己在何时,于何地,用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章。
骄傲、有尊严、不畏惧、不惊惶地结束这一程。
远山埋入了夜色,又是一个无月之夜。
屋里的炭盆燃烧着,木炭灼烧的细微声音惊醒了沉溺在回忆之中的纪云禾。如远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过往画面也尽数消失在纪云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时,在纪云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两热菜,小半碗米饭被她捧在手中,方桌对面,坐着一个黑衣银发、面色不善的男子,纪云禾抬头,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
他抱着手,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坐着,蓝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转开,这般直勾勾地盯着她,或者说……监视。
“吃完。”见纪云禾长久不动筷子,长意开口命令。
“我吃不下了。”纪云禾无奈,也有些讨饶地说,“没有胃口,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我吃完了就行。”
“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与他初相见,已经过了六年了,而今,纪云禾觉着,这个鲛人比一开始的时候,真是蛮横霸道了无数倍。
但……这怎能怪他……
纪云禾一声叹息,只得认命地又端起了碗,夹了两三粒米,送进自己嘴里。
她开始吃饭,长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饭的快慢,他只是想让她吃饭,而且他还要监视她吃饭,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点都不能少。只是别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纪云禾偏偏是太阳下山了才起床开始吃饭。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来饭菜之后,便会锁门离开,直到下一个饭点到来的时候,她们才会用钥匙打开房门,送来新的饭食,拿走用过的餐盘。
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侍女离开之后,在这个彻底锁死的房间里,那个统治了整个北境的鲛人会悄无声息地到来,坐在纪云禾的对面,看着她,也逼迫着她把食物全部吞进肚子里。
如果不是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错,长意直接将人从房间窗户里扔了出去,怕是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纪云禾几乎一粒一粒地扒拉着米饭,眼看着小半碗米饭终于要扒拉完了,对面那尊“神”又一脸不开心地将一盘菜推到纪云禾面前。
“菜。”
没有废话,只有命令。
纪云禾是真的不想吃东西,自打被长意带来北境,关在这湖心岛的院中后,她每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前一天更加虚弱。她不想吃东西,甚至觉得咀嚼这个动作也很费劲。
但长意不许。不许她饿着,不许她由着自己的喜好不食或者挑食……
还有很多“不许”,是在纪云禾来到这个小院之后,长意给她立下的“规矩”。
长意不许别人来看她,即便纪云禾知道洛锦桑和翟晓星如今也在北境驭妖台。
长意也不许她离开,所以将她困在三楼,设下禁制,还让人用大锁锁着她。重重防备,更胜她被关在国师府的时候。
长意还不许她见太阳,这屋子白天的时候窗户是推不开的,唯有到“晨曦暮霭”之时,纪云禾方可看到一些朝阳初升与日暮夕阳的景色。
长意像一个暴君,想把控纪云禾这个人的衣食住行,甚至恨不能控制她吸入呼出的气息,他想掌控她的方方面面。
最过分的是……他不许她死。
如果老天爷是个人,当他拨弄纪云禾的时间刻度时,长意或许会砍下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剁到烂掉。
他说:“纪云禾,在我想折磨你时,你得活着。”
纪云禾回想起长意先前对她说过的话,她嘴角微微勾了起来。这个鲛人长意啊,还是太天真,让纪云禾每天看着长意的脸吃饭,这算什么折磨呀。
这明明是对她余生最大的善意。
但她还是很贪心,所以还会向长意提出要求:“长意,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放我出去走一天,我回来一天,你放我出去走两天,我再回来两天,你放我出去一个月,我下个月就好好回来待在这里,每天你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不行。”长意看着盘中,“最后一块。”
纪云禾又叹了口气,认命地夹起了盘中最后一块青菜。
冬日的北境,兵荒马乱的时候,要想吃一口新鲜的青菜有多不容易,纪云禾知道,但她没有多说,张嘴吞下。
而便是这一块青菜,勾起了纪云禾肠胃中的酸气翻涌,她神色微变,喉头一紧,一个字也没来得及说,一转头趴在屋里浇花的水桶边,将刚吃进去的东西又全部吐了出来,直到开始呕出泛酸的水,也未见停止。
纪云禾胃中一阵剧痛,在几乎连酸水都吐完之后,又狠狠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这口血涌出,便一发不可收拾,纪云禾跪倒在地,浑身忍不住打寒战,冷汗一颗颗滴下,让她像是从凉水里面捞起来的一样。忽然间,有只手按在她的背上,一丝一缕的凉意从那手掌之中传来,压住她身体中躁动不安的血液。
然后胃里的疼痛慢慢平息了下去,周身的冷汗也收了,纪云禾缓了许久,眼前才又重新看清东西。她微微侧过头,看见的是蹲在地上的长意。
他如今再也不是那个被囚在牢中的鲛人了,他是整个北境的主人,撑起了能与大成王朝相抗的领域。他身份尊贵,被人尊重以至敬畏。
而此时,他蹲在她身边,这一瞬间,让纪云禾恍惚回到了六年前的驭妖谷地牢,这个鲛人的目光依旧清澈,内心依旧温柔且赤诚。他没有仇恨,没有计较,他只会对纪云禾说,我接下会受伤,但你会死。
纪云禾看着长意,沙哑道:“长意,我……命不久矣。”
放在她后背的手微微用力,涌入她身体的气息更多了一些。这也让纪云禾有更多力气和他说话:“你就让我走吧……”
“我不会让你走。”
“我想抓着最后的时间,四处走走,如果有幸,我还能走回家乡,落叶归根……”
“你不可以。”
“……那也不算完全辜负了父母给的这一条命……”
近乎鸡同鸭讲一般说完,纪云禾有些力竭地往后倒去。
她轻得像鸿毛,飘入长意的怀里,只拂动了长意的几缕银发。
纪云禾眼睛紧闭,长意的眼神被垂下的银发遮挡,只露出了他微微抿着的唇。房间里沉默了许久。
屋外飘起了鹅毛大雪,夜静得吓人。
长意紧紧扣住纪云禾瘦削得几乎没有肉的胳膊,神色挣扎:“我不许。”他的声音好似被雪花承载,飘飘摇摇,徐徐落下,沉寂在了雪地之中,再不见痕迹。
纪云禾再醒过来的时候,还是深夜,屋内烛火跳跃着,上好的银炭烧出来的火让屋内暖意绵绵,而紧闭的窗户外,是北境特有的风雪呼啸之声,这般苦寒的夜里,不知又要埋葬多少这世上挣扎的人。
可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死了说不定反而还是一种解脱。
纪云禾坐起身来,而另一边,坐在桌前烛火边的黑衣男子也微微抬头,瞥了一眼纪云禾。
纪云禾面色苍白,撑起身子的手枯瘦得可怕,在烛火的阴影下,凸起的骨骼与血管让她的手背看起来更加瘆人。
长意手中握着文书的手微微一紧,而他的目光却转了回去,落在文字上,看起来对坐起来的人无半分关心。
纪云禾则是没有避讳地看着他的背影,打量了好一会儿,好奇地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在他手臂遮挡之外,纪云禾远远地能看见文书上隐约写着“国师府”“青羽鸾鸟”几个字。
月余前,从驭妖谷逃走的青羽鸾鸟在北境重出人世,让顺德公主吃下败仗,险些身亡,大国师被引来北境,与青羽鸾鸟在北境苦寒地的山川之间大战十数日而未归。
长意独闯国师府带走了她,杀了顺德公主,火烧国师府,而后……而后纪云禾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打她被关到了这个湖心小院起,她每天看到的人,除了被长意丢出去的丫头江微妍,就是偶尔在她楼下走过的打扫奴仆,当然……还有长意。
奴仆们什么都不告诉她,长意也是。
此时在信件上看到这些词,让纪云禾隐约有一种还与外界尚有关联的错觉,她继续好奇地问长意:“你独闯国师府,别的不说,光是让顺德公主身亡这一条……依我对大国师的了解,他也不会安然坐于一方。他可有找你麻烦?”
长意闻言,这才微微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纪云禾说:“依你对大国师的了解……”他神色冷淡,且带着七分不悦,“他当如何找我麻烦?”
纪云禾一愣,她本以为长意不会搭理她,甚至会斥责这些事与她无关,却没想到他竟然切了一个这么清奇的角度,让纪云禾一时无法作答。
“他……”纪云禾琢磨了一会儿,以问为答,“就什么都没做?”
长意转过头,将手中信件放在烛火上点燃,一直等火焰快烧到他的指尖,他修长的手指才松开,一挥衣袖,拂散尘埃,他站起身来,话题这才回到了纪云禾猜想的道路上——
“这些事,与你无关。”
果不其然,还是无甚新意的应答。
纪云禾看着长意即将离开的身影,道:“那这世间,还有什么事与我相关?”
长意离开的脚步微微一顿,没有作答。
纪云禾便接着道:“长意,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你也会关着我?”她垂头看着自己枯瘦苍白的指尖,“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最讨厌什么,所以,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我,惩罚我,你想让我痛苦,也想让我绝望……”纪云禾笑了笑,“你成功了。”
冰蓝色的眼瞳颜色似乎深了一瞬,长意终于开口:“那真是,太好了。”
留下这句话,长意的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屋内的炭火不知疲惫地燃烧着,纪云禾也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外面的簌簌风雪便毫不客气地拍在了她的脸上。寒风刺骨,几乎要将她脸上本就不多的肉都尽数剐掉。
纪云禾在风中站了片刻,直到身上的热气尽数散去,她才将窗户一关,往梳妆镜前一坐,盯着镜中的自己道:“虽是有些对不起他,但这也太苦了些。”纪云禾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脸上的干枯与疲惫怎么也掩盖不住,她叹气道:“求长意是出不去了,在这屋里待着,半点风光没看到,身子也养不好,饭吃不下,还得吐血……”
纪云禾张开手掌,催动身体里的力量,让沉寂已久的黑色气息从食指之上冒出来,黑色气息挣扎着,毫无规则地跳动。纪云禾眼中微光波动,看着它道:“左右没几天可活了,折腾一番,又有何妨?”
言罢,一团黑色的星星之火自她指尖燃起。
与此同时,在茫茫大雪的另一边。
大成国的都城,月色辽阔,都城之中正是宵禁时,四处肃静。京师未落雪,但非常寒凉。
国师府中,大国师的房间内,重重素白的纱帐之中,一红衣女子喷出的气息在空中缭绕成白雾。她躺在床上,左腿、双手、脖子,乃至整张脸,全部被白色的绷带裹住,唯留了一张嘴和一只眼睛在外面。
她望着床榻边的灯架,一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火焰,她口中吐出的白雾越发急促,那眼神之中的惊恐也越发难以掩饰,她胸腔剧烈地起伏,但奈何四肢均已没有知觉,丝毫无法动弹。她只得用力呼吸,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之声。
那一星半点的火焰,在她眼中好似燃烧成了那一天的漫天烈焰,灼烧她的喉咙,沸腾她的血液,附着在她的皮肤上,任由她如何哭喊都不消失。
她的皮肤又感受到了疼痛,痛得让她的心灵都几乎扭曲。
直至一张男子清冷的脸出现在她面前,为她遮挡住了床边的那一点火光。就像那天一样,当他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火都被扑灭,他就像神明,再一次不管千里万里,都能救下她……
“汝菱。”
顺德公主稍稍冷静了下来。
师父……
她想喊,但什么也喊不出来。在这个人出现之后,她周身的灼痛感慢慢消失,呼吸也渐渐平顺了下来。
大国师对她道:“今日这服药,虽然喝了会有些痛苦,但能治好你的喉咙。”大国师扶她起来,将这碗药喂给了她。
苦药入腹,顺德公主突然目光一怔,喉咙像是被人用双手扼住,她突然大大地张开嘴,想要呼吸,但呼吸不了,窒息的痛苦让她想要剧烈挣扎,但无力的四肢只表现出来丝丝颤抖。
她眼中充血,充满渴望地望着身边端着药碗的大国师。
师父……
她想求救,但大国师只端着药碗站在一边,他看着她,却又不是完全在看她。他想要治好她,却好似又对她没有丝毫怜惜。终于,窒息的痛苦慢慢隐去。
顺德公主缓了许久……
“师父……”
她终于沙哑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及至此刻,大国师方才点了点头,可脸上也未见丝毫笑意。“药物有效,汝菱,再过不久,我一定能治好你的脸。”
她用露出的一只眼睛盯着大国师:“师父……你是想治我,还是要治我的脸?”
“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问题。”大国师直言。
他从来不回答愚蠢的人与愚蠢的问题。大国师转身离开。
被褥之下,顺德公主的手指微微收紧,被灼烧得乌黑的指尖将床榻上的名贵绸缎紧紧攥在掌心。
纪云禾在白天的时候好好睡了一觉,晚上送饭的丫头换了一个。这丫头文静,放下食盒便走了。长意也如往常一般过来“巡视”,看着她乖乖地吃完了今天的饭食,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来了两个活人,偏偏一点活气都没有,纪云禾开始想念那个喜欢作妖的江微妍了。
纪云禾拆了自己的床帏,给自己缝了一个大斗篷,穿在身上,帅气干练。
她推开窗户,今夜雪晴,皓月千里,无风无云,正是赏月好时候。
她将手伸出窗户外,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便又想将头探出窗户外,但脸刚刚凑到窗户边,便感到了一股凉凉的寒意,再往上贴,窗户边便出现了蓝色的符文禁制。
手能伸出去,脑袋出不去,长意这禁制设得还真是有余地。
纪云禾笑笑,指尖黑气闪烁。
她不确定能不能打破长意的禁制,但如果打破了,她就只有发足狂奔,抓紧时间往远处的大雪山跑去。等入了深山,天高地远,饶是长意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到时候,她与这些故人怕是再也不会相见了。
纪云禾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内,深吸一口气,如果说她现在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期限,那么,就让她为自己自私地活一次吧。
下定决心,纪云禾催动身体中的力量,霎时间,九条黑色的大尾巴在她身后荡开,纪云禾手中结印,黑色气息在她掌中凝聚,她一掌拍在窗户的蓝色禁制上。
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整座楼阁登时一晃,楼阁之外传来仆从的惊呼之声。
蓝色禁制与黑气相互抵抗,不消片刻,在纪云禾灌注全力的这一击之下,禁制应声而破。
破掉禁制,纪云禾立即收手,但这一击之后,纪云禾陡觉气弱,她的身体到底是支撑不住这般消耗。
而她知道,禁制破裂,长意应该立马就能感受到,她必须此刻就跑,不然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没有耽搁,纪云禾踏上窗框,纵身一跃!她斗篷翻飞,宛如一只展翅的苍鹰,迎着凛冽的寒风,似在这一刻挣断了房间内无数无形的铁链,迎向皓月繁星。
在她冲出窗户的这一瞬,楼下已有住在湖心岛的仆从拥出。
仆从们看着从窗户里飞出来的纪云禾,有人惊讶于她身后九条诡异的大尾巴,有人骇然于她竟然敢打破长意的禁制,有人慌张呼喊着快去通知大人。
但纪云禾看也未看他们一眼,踏过几个屋檐,身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湖心小院之中,徒留满院的惊慌。
寒风猎猎,刺骨冰冷,将她的脸刮得通红,纪云禾却感到了久违的畅快。
胸腔里那口从六年前郁结至今的气,好似在这一瞬间都被刺骨寒风刮散了一般,纪云禾仰头看着月色,放眼远山,只觉神清气爽。胸腔因为剧烈奔跑而引起的疼痛没有让她感到难受,只让她感受到自己生命燃烧的热量。
活着。没错,她还那么好好地活着。
一路奔至湖心岛边缘,无人追来,四周一片寂静,纪云禾看着面前辽阔的湖面,湖面已经不知结了多厚的冰,她一步踏上冰面,继续往远山覆雪处奔跑着。
她的速度已经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却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像个小孩一样,为自己的胡闹笑得停不下来。
但最终她膝盖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在冰面上,一滚滚出了好几丈的距离,斗篷裹着她在冰面上滑了好久,终于停下来。
纪云禾已然跑不动了,九条尾巴也尽数消失了,她却躺在冰面上放声大笑。
终于,她笑累了,呈大字躺着,看着月亮,看着明星,喘出的粗气化成的白雾似乎也化成了天边的云,给明月和星空更添一分朦胧的美。
她在冰面上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听到有脚步声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她不用转头,便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而纪云禾没有力气再跑了,她的身体不似她的心,还有折腾的能力。
“这是一次浪漫的出逃,长意。”她看着明月道,“我觉得我像个勇士,在心中对抗魔王。”
“魔王”站在一旁,冰蓝色的眼瞳冷冷地看着她,声音比气温更冷,他道:“起来。地上凉。”说的是关心的话语,语调却是那么不友好。
对长意来说,追赶现在的纪云禾真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纪云禾此时方觉逃跑之前自己想得天真。又或者,她内心其实是知道这个结局的,但她并不后悔这样做,她甚至觉得,在她死的那一刻,她也不会后悔今天的折腾。
“勇士”纪云禾脑袋一转,看着站在一旁的“魔王”长意,英勇地开口:“月亮多好看,你陪我躺一会儿呗。”
“魔王”不苟言笑,甚至语气更加不好了:“起来。”
“勇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屁股贴在冰面上,身体像只海星,往旁边挪了一点:“不起。”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挑战“魔王”的权威了。他一点头:“好。”
话音一落,长意指尖一动,只听“咔咔”几声脆响,纪云禾躺着的冰面下方陡然蹿出几道水柱,在纪云禾未反应过来时,水柱分别抓住了纪云禾的四肢和颈项,将她举了起来。
“哎!”
水柱温热,在寒夜里升腾着白气,抓着纪云禾的四肢,非但不冷,还温热了她先前凉透的四肢。纪云禾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开。
她不起,长意便要将她抬回去……
长意在前面走,纪云禾被几根水柱抬着,在后面跟着。
“长意……”
长意并不搭理。
“我是风风光光打破禁制出来的,这般回去,太不体面了些。”
长意一声冷笑:“要体面,何必打破禁制。”
这个鲛人……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其实是在生她的气呢。
纪云禾笑道:“我今日精神养得好,便想着活动活动,左右没拆你房子,没跑掉,也没出多大乱子,你便放开我,让我自己走吧,这般抬回去,多不雅。”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转头看纪云禾:“我放了你,你好好走。”
纪云禾保证:“你放了我,我好好走。”
水柱撤去,纪云禾双脚落地,在冰面上站稳了,而落下去的水没一会儿就又结成了脚下的冰。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转身继续在前面带路,而纪云禾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长意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纪云禾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霎时间,纪云禾九条尾巴再次凌空飘出,她脚踏冰面,再次转身要跑,可是纪云禾刚一转身跃出一丈,身前便是黑影闪动,银发蓝眸之人瞬间转到她的身前,纪云禾微惊,没来得及抬手,长意便一手擒住纪云禾的脖子,将她从空中拉到冰面上。
长意手指没有用力,只是制住了纪云禾的行动。他面色铁青,盯着纪云禾,近乎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还像当年一样,会相信你所有言语吗?你以为你还能骗我?……”话音未落,长意倏尔抬手,一把抓住纪云禾从他背后绕过来想要偷袭他的一条黑色尾巴。他直勾勾地盯着纪云禾,连眼睛也未转一下,“你以为,你还能伤我?”
不能了。
此时,长意仅凭周遭气息变化,便足以制住纪云禾的所有举动。他们现在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或者说,从开始到现在,论武力,纪云禾一直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年她能刺他一剑,是因为那一剑他根本没有想要躲。
长意手上一用力,妖力通过纪云禾的黑色尾巴传到她身体之中,她只觉胸腔一痛,登时所有的力量散去,她四肢脱力,只得盯着长意,任由他摆布。
“纪云禾,你现在在我手中。”他盯着纪云禾,那蓝色的眼瞳里好似起了波澜,变得如下暴雨的大海一般,深沉一片,“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要自由,我不会给你,你要落叶归根,我也不会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俯身,唇凑到了纪云禾的耳边,“你只能在我手中,哪儿都不能去。”
寒凉夜里,长意微微张开唇,热气喷洒到纪云禾的耳边,让纪云禾从耳朵一直颤抖到了指尖,半个身子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
正在她猜不出他要做什么的时候,纪云禾只觉右边耳骨狠狠一痛,竟是被长意咬了一口!
这一口将纪云禾咬得破皮流血,却在纪云禾的耳朵上种下了一个蓝色的印记。
“你……做什么……”纪云禾哑声道。
长意的手指抚过纪云禾流血的耳朵,血迹登时被他抹去,唯留下一个细小的蓝色符文印记,烙在她的耳朵上。
“除了我身边……”他说,“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不会给你容身之地。”
纪云禾被带回了湖心小院之中,再次被关了起来,这一次,禁制严苛得连手也伸不出去了。
所谓的作死就会真的死,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但纪云禾没有后悔。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从窗户踏出去的那一刻,也记得那晚畅快的狂奔,还有力竭之后躺在冰面上的舒适开心——寒风是甜的,夜空是亮的,一切都那么美妙和痛快。
那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的味道。
而有了那一夜之后,纪云禾仿佛少了很多遗憾似的,她看着这重重禁制,有一天忽然就想到,她便是此刻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念一起,便再难压下。
长意留在纪云禾耳朵上的印记,她研究了两天,实在没研究出它的用途。
她做驭妖师多年,知道有的妖怪会在自己捕获的“猎物”身上做各种各样的标记来表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或许长意只是想通过这个东西告诉她,她已经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她是他的所有物。
尽管在所有人看来,目前事实就是这样。但纪云禾不承认。
就像以前,顺德公主认为长意是她的,而纪云禾绝不承认一样。
事至如今,纪云禾也不认为她是长意的人。
她是属于她自己的,在驭妖谷的时候是,在国师府的时候是,现在,在这湖心岛小院的阁楼之中,也是。
她这一生,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也被迫做了许多选择,或悲伤,或无奈,艰难隐忍地走到现在,被命运拉扯、摆弄、左右。
但宿命从未让她真正臣服。
林沧澜用毒药控制她,她便一直在谋划夺取解药。顺德公主以酷刑折辱她,她也从不服软。
她一直在和命运争夺她生命的主导权,有赢有输,但没有放弃,一直争到如今。
纪云禾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脸枯瘦,眼窝深陷,面色苍白,她和命运争到如今,可谓惨烈至极。从前,她在争“生”,而如今,她想和命运换个玩法。
她想争“死”。
她想要决定自己在何时,于何地,用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章。
骄傲、有尊严、不畏惧、不惊惶地结束这一程。
而今的纪云禾,没有杂事要忙,于是她用所有的时间来思考这个事情,设计、谋划、思考,然后做取舍和决断。一如她从前想方设法地在驭妖谷中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同伴一样。
这湖心岛的阁楼禁制,靠现在的纪云禾是怎么也打不破的,所以她唯一能死的地方,就是这阁楼的几分地里。不过没关系,做谋划总得有舍有得,她的最终目的是死亡,时间、地点、用哪种方式,都是可以妥协的,达到最终目的最重要。
且她现在的这个目的,只要瞻前,不用顾后,可谓是十分简单直接,毕竟……善后是活人的事情。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就是怎么达到这个目的。这件事情有点难,因为她和长意的目的相冲突了——长意不让她死。
纪云禾在独处的时候,将阁楼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武器。
自刎是不行了,跳楼又撞不出去,想饿死自己吧,每天定点送到的三餐还得被人盯着吃进嘴里。
难不成憋口气,憋死自己吗?
她倒是试了试,日出睡觉的时候,她把被子都蒙在了自己头上,紧紧地捂住,没一会儿就开始气闷,但气闷之后她的手就没有了力气,竟然就这样趴在被子里呼哧呼哧睡了一天。
醒来的时候,除了觉得鼻子有些不舒服,也没其他不适。
纪云禾还把目光放到了房梁上,想着用床单拧根绳,往房梁上一挂,吊死也行。
纪云禾觉得这法子可行,但是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剪子。
这才想起原来上次她用剪子将床帏剪了,做成斗篷逃出去后,长意将她的剪子也给没收了。她便把床单扒拉了下来。可床单一抖,布料飘然落下的时候,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脸煞神。
长意一脸不开心地负手站在纪云禾面前。
床单软塌塌地垂坠在地。
纪云禾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长意,一时间还以为这个床单是个什么道具,突然来了一出大变活人。
“你……什么时候来的?”纪云禾看了看自己房间的大门,“这不是饭还没送到吗……”
长意黑着脸,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只道:“你又要做什么?”
“我……”纪云禾又把床单抖了两下,“我觉得床单有些脏了,抖抖。”
“抖完了?”
“嗯。”
“铺回去。”
长意背着手,盯着纪云禾将床单又规规矩矩地铺了回去,然后一脸不高兴地走得无影无踪,和来时一样。
纪云禾往床上一坐,觉得自己出师不利。但通过这件事她也明白了,这个鲛人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能很快地洞察她的一举一动。这次还好没有露出马脚,不然之后的事办起来更加麻烦。
看来……不能用缓慢的方法自尽了。
纪云禾摸着下巴,愁得长叹一声。
她看向屋内的炭火,这拿炭烧屋子的方法怕是也不行。指不定火还没燃起来呢,大冰山就瞬间赶过来了……
不过……纪云禾看着屋内无声燃烧的炭火,倏尔想起了先前她被关在国师府地牢的时候,大国师曾给她看过的书。大国师喜欢的人曾经游历天下,写了数本游记,游记中,除了一些天文地理、山川湖泊的记载,还有一些闲散趣闻。
她隐约记得,其中有一章曾写过,北方某贵胄家中,曾用一种名叫“红罗炭”的木炭来取暖,此种木炭用名贵的硬木制成,灰白却不爆,可用时间也极长,且十分温暖。但贵胄家中幼子常常早夭,女眷寿命皆不长,男子也常患疾病,甚至在一天夜里,家主与夫人尽数丧命。而家主与夫人死亡之后,据说面色安详,犹似还在梦中,并无狰狞之相。当地的人认为是此宅风水不好,有妖怪作乱,家主与夫人皆被妖怪吸去了神魂。
但著书之人探究之后发现,是他们用的木炭和房屋不通风造成的惨案,著书人将其称为“炭毒”。
纪云禾之所以对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在看完文章之后还曾与大国师探讨过一番。
纪云禾说,世间很多人都将自己不理解的事归类为妖怪作乱,是以对妖怪心生嫌恶,难得还有一人愿意如此费力不讨好地去查明真相,写在书中,虽然这书最后没什么人看见……
大国师闻言只道:“她较真。”
当初纪云禾只感慨大国师是个深情的人,他喜欢的女子也甚是可惜。但如今纪云禾想起这段事,只觉欢欣鼓舞得想要跳起来。
她这屋里的窗户,她想开也没人愿意给她开,本就是常常关着。而她身体弱,大可称自己畏寒惧冷,让仆从多拿几盆炭火来,甚至可以点名要名贵的红罗炭,仆从就算觉得奇怪,也只会当她矫情。而长意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起疑心。
多烧几盆炭,憋个一整天,第二天悄无声息地去了,面色安详,犹似在梦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她死得蹊跷,因为她本就体弱,众人只会觉得她是在梦中死去的。
这可谓是最妙的一个死法了。
纪云禾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欢欣雀跃。
她期待地往桌子边上一坐,等到仆从送了饭来,纪云禾叫住她没让她走,待得长意来了,她便跟长意说:“我这屋子太冷了,有了一盆炭火还是让我手脚冰凉,待会儿便多给我送几盆炭火来吧。”
长意没有疑心,淡淡地“嗯”了一声。
侍女领命,正要离去,纪云禾问道:“院里有红罗炭吗?我以前听说那种炭是最好的。”
侍女恭恭敬敬地回答:“有的。”
纪云禾点头:“多拿几盆过来吧,这天越来越冷了。”
侍女没有应是,直到长意点了头,她才恭敬地离开了。
纪云禾心满意足地捧起了碗,她看了一眼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长意今天似乎事务繁忙,手里还拿着一封长长的文书在皱眉看着。
察觉到纪云禾的目光,长意目光离开文书,看向纪云禾。却见纪云禾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她笑得温和且平静,长意本因文书而烦躁的情绪微微缓了缓,他眉头渐舒,将文书放下。
“有事?”他依旧冷冷地问着。
“没事。”纪云禾道,“只是觉得你如今越发有威严了,和以前相比,这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但凡纪云禾提到“以前”二字,长意心情便不会好。他冷哼一声,再次拿起了文书:“拜你所赐。”
纪云禾笑笑,乖乖地吃了一口饭,宛如在闲聊家常一般,道:“但你的面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甚至比以前更有成熟的味道了。”
长意目光聚焦的地方又从文书转到了纪云禾的脸上。
纪云禾今天非常乖巧,吃一口饭,吃一口菜,细嚼慢咽,半点不用人催。他心头有些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来是如何奇怪。
直到纪云禾将碗中的米饭和菜都吃完,长意也合上了文书。他起身要走,往常这时候,纪云禾都是催着他离开的。他的目光对她来说像是监视。长意心里明明白白的。
但今天,纪云禾忽然开了口:“长意。”她留住了他的脚步。
长意转头,但见纪云禾眉眼弯弯,笑容让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几分,恍惚间,长意好似又一次看到了十方阵中,深渊水潭边上,那个拉着他的手笑着跃入黑暗的女子,她是那么坚忍美好,充满诱惑。
同样的笑容,同样让人猜不透她笑容背后的心绪。
“长意,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也最好的人……”
她的话,让长意袖中的手攥紧了文书。
她接着道:“也是最温柔、最善良的人。六年前,如果不是那般场景,我或许会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或许还会想和你做你们鲛人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双人。”
长意看着她,并不避讳她的眼神,四目相接,谈不上缠绵,也说不上厮杀,这瞬间的静默宛如深海暗流,将他们两人的情绪都吞噬带走,流向无尽的深渊。
烛光斑驳间,长意竟依稀觉得纪云禾眸中似有泪光。一眨眼,她的黑瞳却又清晰可见。
长意沉默了片刻,打量她:“事到如今,再说此话,你又有何图?”语调坚硬,犹似磐石。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好,我知道了。”
再无纠结,长意转身离去。房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纪云禾坐在椅子上,静静等着两三侍女将她要的红罗炭送上来。
她坐了很久,直到侍女来了将炭放下,又收拾一番,问她:“姑娘,炭火够了吗?”
纪云禾看着屋子里的炭盆,嫣红的炭火迷人得像少女的脸颊,此时仍是寒冬,而纪云禾却仿佛来到了三月春花渐开的花海。
春风一拂,携着春花与暖阳,酥了眉眼脸颊,便令这寒冰般坚硬的脊梁骨也化了水,柔软了下来。
纪云禾看着这嫣红,倏尔笑出了声来。
够了够了,想说的话也都说出口了。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