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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潮卷来,涌入了落珠港。瞬间只见白茫茫一片,数十丈高的巨浪滔天而来,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叶城城墙,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连可以装载上千名战士的木兰巨舟都上下剧烈颠簸,令人站不住脚。
青砂急忙喝令下属放倒桅杆、重抛第二遍的锚,同时下令增加两艘冲锋舟,前去风浪的中心搜救落水者——今年的潮水显然有些不同寻常,不是一浪推着一浪,居然在落珠港口形成了一个奇特的急速回旋,壁立而起,高达数丈,宛如一个巨大的蓝色旋涡。
“很妖啊……”琉璃喃喃,被这种超出自然力的现象震惊,“怎么回事?”
“哎呀!”忽然间听到冲锋舟上的士兵叫了起来,“快看!”
只见呼啸旋转的水墙后,影影绰绰映出两个人影来,正在飞速地移动——人影之间不时绽放出闪电般的光华,映射在水幕上,刺眼夺目。
“这是什么?”岸上和船上无数人啧啧,目瞪口呆,“里头有神仙么?”
一语未毕,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从旋涡里被抛了出来。正落到船的附近——“殷仙子?!”冲锋舟上的人惊呼起来,看着落到水面的白衣女子,“是殷仙子么?”
“还愣着干嘛?”忽然间有人低声怒吼,“救人!”
那个声音虽低,却有着一股威慑力。众人回过神来,发现一艘小舟疾驰而来——驾舟闯入风浪里的,居然是年轻的镇国公!
本来应该在望海楼上陪伴白帝和藩王的慕容隽此刻出现在这里,穿透了风浪,满身湿透,脸色比水里的女子更加苍白,慕容隽也不说什么,对众人低喝了一声,居然就甩去了外袍玉带,扑通一声从船里跳下海,朝着殷夜来游去!
“城主!”所有人失声惊呼,“小心!”
海皇祭是一年一度的大潮之日,海潮的力量达到了顶点,即便是水性极好的弄潮儿也不敢一个人下水。然而,身为叶城城主的慕容隽,居然就之样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显然,他的水性并不好,在十月冰冷的海水里奋力游着,努力地一寸寸接近,终于趁着一个大浪的力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又一个大浪打来,巨大的力量扯住了她,要把她从他手里夺走。
“堇然!”急切之下,他喊着她的本名,用力地抓着她。手腕上的那种力度似乎令昏迷的殷夜来也短暂地醒了过来,她的眼神微微睁开了一下,从他脸上轻轻扫过,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眼神复杂莫辩。
“堇然?”他用力把她的头托出水面,贴近她的唇边倾听,“不是又做梦了吧?”他听到她喃喃地说,嘴角忽然浮出了一丝笑意,头忽然一沉,贴着他的肩膀垂落,再无知觉。
那一瞬,慕容隽有一种恍惚。
如果真是做梦就好了……如果中间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好了。让这一刻回到十年前那个海皇祭,让他能够抓住在海潮中忽然消逝的少女,让彼此在那个十字路口不再擦身而过——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就应该像现在这个样子吧?
没有分别,没有流离,没有沦落,也没有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叫白墨宸的男人——他寻到了她,将她托出汹涌的时间之海,同归彼岸。相握的双手从此永不分开。
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罢了。
看着叶城城主救起了殷夜来,飞速掉头回岸上寻找医生,青砂若有所思——传说叶城城主手段高超
、沉稳圆滑,怎么今天一看也不过如此?居然为了一个美人亲身犯险,传出去不又是一个笑柄?
殷夜来被救起后,海里那一道奇怪的潮水还在不停回旋,越卷越高,竟然形成了一道水墙,将靠近的所有人都阻挡在外!旋涡附近风浪极大,冲锋小舟不等靠近便纷纷翻覆,根本无法闯进去打捞落水者。
“不行啊,校尉!”落水的士兵扒住小舟边缘重新冒出头来,抹了一把脸,“还是等风浪小一点再进去吧!——否则不但人救不上来,我们的人还要白白死一批!”
青砂蹙眉看着落珠港口,喃喃:“奇怪……”
是的,这绝不是潮汐引起的自然现象!琉璃看着那一片风浪激荡的区域,感觉到了这一片滔天的风浪里充斥着杀气和汹涌灵力的交锋,令她透不过气来——那算蓝色里有什么隐约浮沉,令她觉得不舒服。
仔细看去,那是一双映在水墙上的眼睛,湛碧色,冰冷而没有温度,在风浪里忽隐忽现——奇怪,为什么那么熟悉?在哪里……在哪里看到过呢?无数的片段、剪影的脑海里浮沉,仿佛随着大潮上下飘动,然而,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影子在她脑里浮浮沉沉,几度散开又重叠在一起,令她心神缭乱。
“哎呀!”她猛然醒悟过来,大叫一声。
“怎么了,九公主?”黎缜被她吓了一跳,然而一回头,只听扑通一声响,琉璃居然双手一撑船舷,从巨舰上直接跳入了海里!
“九公主!”所有人都被吓人一大跳,失声惊呼。青砂不等黎缜吩咐,立刻亲自跳下大船去救人——广漠王唯一的女儿在自己的船上出事,只怕是白帅亲自来,也保不住他的命!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只听砰的一声,水面轰然碎裂!
那一道巨大的旋涡忽然由内而外地爆裂开来,水墙四分五裂,朝外急速飞散,仿佛是一千发火炮一起发射,落在了水里——那种可怖的力量在落珠港外部海面上瞬间释放,横向推来,顿时在港口内引发了接近十丈高的巨浪!
不但所有的小舟都被掀翻,连木兰舟巨舰都左右剧烈摇晃,轰然翻覆!
巨大的军舰在大浪中倾斜,倒扣过来,船上的军士纷纷在惊呼声里跳离船舰——就在数百位战士从船上各自跃下的时候,水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衣衫华丽的黑胖子,捂着胸口咳嗽,一咳就吐陨一大口的血。他不停地吐着血,吃力地划着手臂,攀上了身侧一艘翻过来的小舟。
等他拖着一身的血爬上湿漉漉的船底板之后,回手封住了胸腹部右侧的一条伤口——那条切口长达两尺,几乎侧向破开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在划到心脏附近的时候陡然停止,这个人早就已经去了黄泉之路。
“奶奶的……下手真辣啊,龙!”清欢喃喃地骂着,回顾了一眼波涛汹涌的海面,眼神狠厉,“如果不是老子拼出一条命来,差点就死在你手里!”
他一边骂着一边往水里啐了一口,从怀里摸出一丸丹药嚼下,疼得满脸横肉都在抖——方才最后一击里,两个人都用出了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
当“九问”对上“九问”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剑技高下顿时立判:
溯光虽然先受了伤,但身手的轻灵、出招的精妙依旧远非他可以比拟。然而,他打架却一贯性在“不要命”三个字,不管龙的那一招已经是杀招,直取自己的心口,还是不顾一切地使出了那一招“问天何寿”,将光剑狠狠刺向对方!
当两人的距离近到一臂时,他依旧不避不闪。
溯光的眼神里反而掠过一丝动摇,在辟天剑刺入对手胸口的最后一刹那,手腕一转,将剑锋的方向偏转——那一剑从清欢的右侧胸口直划而落,直到腹部,却只是浅浅一道。然而,就在溯光手下留情的同一瞬间,清欢那一剑也已到,拼着自己被一剑剖腹,毫不留情直刺而来,大喝一声,将半截的剑茫深深地送进了对方的胸口!
溯光清瘦的身躯被光剑刺穿,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清欢是何等人物?这个空桑的剑圣童年从贫寒里发家,一生过的是刀口舔血、大碗喝酒大称分金的日子,性格张扬,悍不畏死。此刻杀得兴起,一剑穿胸后,本来想顺势一绞,将这个鲛人的五脏六腑全部震碎——然而,在看到对方眼神的瞬间,忽然间感觉到有一股雪水兜头泼下,顿时熄灭了熊熊杀戮之心。
溯光在看着他,眼神是如此的悲哀,竟然并无愤怒也无绝望。
当血从手指间沁出来时,清欢清楚地看到他掌心的那个金轮在缓缓旋转,发出光芒——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掌心也是一热,透出金色的光芒来。
“麒麟……”溯光抓着空透胸膛的半截光剑,低声问他,“为什么?”
他的脸因为剧痛而苍白,但是眼睛一直不曾离开过清欢的脸,那双湛碧色的瞳孔里充满了苦痛、无奈和不可相信——是的,他终究不忍对组织里的同伴下杀手,然而,对方却翻脸不留情,毫不犹豫地将利剑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在最后一刻,他原本也可以选择同归于尽的招式,然而,却还是收了手。
“不管给出什么理由,我也不允许别人杀她!”清欢只觉得心头一震,竟然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不耐烦起来,厉叱,“就算这一切是真的,为什么我们不去杀了破军,却要来杀这些无辜的女人?欺软怕硬,算什么东西!”
“谁也杀不了破军!”溯光厉声,“一旦让其觉醒,这个世间无人可以抵挡!”
“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等他真的醒了再说,给我少废话!”清欢烦躁起来,大声咆哮,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地将剑在溯光身体里一绞,迅速抽出!剑气纵横,顿时割裂了五脏六腑,血飞溅而起。
“麒麟!”溯光一掌击出,将他打飞。就在那一瞬,仿佛再也无力维持,四周呼啸不散的水之墙轰然倒塌,兜头压下来,眼前充斥了白茫茫的水雾。
清欢被怒潮高高地抛了起来,甩了出去。
在落回水面的瞬间,他因为剧痛而昏迷了一瞬,然而超强的体力和经验让他强迫着自己很快又醒了回来。清欢吃力地游过去,把附近一条倾覆的小船翻过来,爬进去瘫坐在里面。喘息了半晌,等缓过一口气来时,便挣扎着抬手包扎好了伤口。
“要杀我妹子,门儿都没有!”他喃啁的骂着,眼里满是凶光,仿佛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混码头的痞子时期。说到这里,忽地蹙眉沉吟,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如果杀了龙的消息一传出去,自己和夜来都不用活了!
杀了同一个组织的成员,不知道会什么样的惩罚?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一不做二不休,去把白塔顶上负责组织中联络的“凤凰”也给杀了么?
那个什么“星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清欢在船上想了片刻,忽地把牙齿一咬,忍住钻心的疼痛,在怒海中驾舟远去。
头顶的海面还在翻腾汹涌,然而琉璃在水下潜行,却是安然无恙。
她佩戴着避水珠的耳坠,因此在落入水里的一瞬,身周的水面便如同被利刃分割一样的悄然退让,让她得以缓缓下沉,仿佛在陆地上一样的自在。
一入水,她顾不得欣赏从未见过的海底奇观,只是焦急地四顾:那个落入海里的“海皇”扮演者在哪里?他和殷仙子同时被风浪吹落大海,殷仙子已经获救,那个人又怎么样了?会不会受伤,是不是溺水?——会有人去救他么?
那个人,和自己日前在八井坊看到的鲛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她越想越焦急,四处搜寻对方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落珠港是一个深水港,港口的海域依旧有一百多丈的深度,她在水里缓慢下沉着,一时间居然还没有落到底。在下沉中,头顶明亮的光线越来越暗,显示着水域深度的变化。当沉到港口海底的时候,身侧已经是一片幽暗的蓝黑色,几乎看不见一丈之外的任何东西。
忽然,琉璃感觉自己的脚踩上了柔软的东西,那是沉积在腐土和海苔。
落珠港是叶城入海口,平时潮水汹涌,因此海底的堆积物尚不多,只陷到她小腿——她在海底踉跄走着,不时看到有奇形怪状的鱼类顺着潮水游弋而过,在她身侧留下一抹抹淡淡的鳞光。还有失事的船只残骸倾斜在海床上,被海水锈蚀得只剩下伶仃的骨架,布满锈斑,舱门黑洞洞的如同死去的人深陷的眼睛。
潮水在呼啸来去,穿过这些残骸,发出陆地上闻所未闻的诡异声音。
琉璃看着这一切,有些好奇又有些恐惧——难道,自己还没有真正飞上过天空,却先来到了海底么?
已经潜到了海底,四下里还看不到那个人的影子。
琉璃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又是慌乱又是恐惧,在幽暗的海底摸索着潜行,想喊叫,却发现至今为止自己还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甚至连他到底是鲛人,是空桑人,还是冰族都不知道。
她在幽蓝色的海底往前走,又焦急又无措,不知道去向哪里——然而,就在她走过一个海沟的瞬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似乎是一只虚无而冰冷的手从海水里伸出来,轻柔地拉了她一下。
琉璃瞬地回头,眼角首先瞥见了一抹奇特的光华。
——那一瞬,她在海底失声惊呼。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海水深处,静静地凝望着她,双手缓缓合拢在胸口,对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那个女子穿着一袭紫衣,有着奇特的银色长发和紫色的眼眸,身姿轻盈——不知道为何,在看到的一瞬,琉璃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奇异的熟稔感觉,似乎在不知何处的梦境里曾经与她相见——不,不是鲛人。她就这样轻轻地悬浮在海水深处,没有呼吸的迹象,甚至没有生命的迹象,就如一个触手即碎的苍白水泡,美丽得不真实。
“谁?”她脱口,“你是谁?”
那个紫衣女子默默地看着她,忽然将手指竖起,指了指某一个方向。
“什么?”琉璃莫名地问。
紫衣女子没有回答,转过身,径直向着海沟的深处飘去——然而,就在那一瞬,琉璃再度惊讶地脱口叫了起来。她的后背!
那个女子的后背,竟然是空的!
仿佛被什么吞噬过,她的整个躯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壳,里面的血肉都已消融殆尽,没有五脏和骨骼——潮水在空空的躯体里回旋流转,发出一种奇特诡异的微声。
琉璃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仿佛知道她的感受,那个紫衣女子回过头来,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她的笑容非常美丽,竟然不逊色于艳绝云荒的殷夜来,然而却更多了一种凄凉婉约的味道——她指了指琉璃胸口挂着的那块古玉,合起了手掌,忽然对着她再度恭谨地深深一礼。
“怎么了?”琉璃吃了一惊。
——这个女人行的,居然是她们族里的古礼!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是水泡的破灭,那个虚浮在水里的女子幻影忽然消失了。
“等一等!你……”琉璃脱口,往她消失了的那个地方奔了过去,急切地伸出双手——然而水流穿过她的手指,那个幻影如同流光一样的泯灭了踪影。
怎么……怎么回事呢?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她要告诉自己什么?
琉璃站在海沟的边缘发怔。忽然间,她的眼角瞥见了一丝微微的光——那是一抹奇特的光华,和海底游弋的鱼类完全不同,在海沟最深处的凹角里,随着水流一明一灭。
她连忙朝着那个方向奔过去,然而却什么也没有。海沟的最深处,只有丛生的海藻,茂盛得直到人腰,在幽暗的海底顺着洋流起伏,仿佛是海之魔女披散着长发,缓缓梳头。
寻觅了片刻,她终于发现了光的来源——那是一把斜插在海底的剑,剑柄上镶嵌着一粒紫色的明珠,发出幽幽的暗彩。
“剑?”琉璃诧异,吃力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海藻走过去。
那果然是一把黑色的长剑,仿佛是从海面上坠下,斜斜地插在海床上。长剑入手沉重,不知用什么材料铸成,漆黑无光,古朴钝拙——剑脊上镶嵌着两个错金的古体字:辟天。
“辟天剑?”琉璃失声惊呼,知道这是空桑皇帝才持有的神物——这把剑,不是数百年前在西恭帝驾崩之后,就消失在云荒了么?怎么会沉入了这落珠港的海底?此刻,一股潜流涌来,水藻的深处漂浮起一丝微微的蓝色,她顺着看过去,忽然睁大了眼睛——她踉跄走过去,用剑胡乱地拨开那些缠绕的水藻,俯下身看去。
大海的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斜卧在海底,只有长发漂浮在苍白的颊边,就如同一缕缕蓝色的雾,将他的容颜衬得虚幻如梦。那是一个鲛人。不知道在这冰冷的海底躺了多久,海砂堆满了他苍白的指间,似乎要将他慢慢埋葬在大海深处——他是如此安静而美,仿佛是沉睡在光阴深处的大理石像,或者是她在故乡神殿壁画里看到的神“”。
只看了第一眼,她便遇雷击。
是他?是他么?是那个她一直追逐的背影么?
琉璃怔怔地看着,往前走了一步,凑到他面前,俯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宁静的脸,忽然,鬼使神差地俯下身,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唇上传来冰凉而柔软的感觉,仿佛亲吻到的是一面冰墙——那一瞬,她终于“啊”了一声:
是的,是他!他终于找到他了!
这就是那个八井坊偶遇的路见不平的男子,也是那个坐在楼头饮酒的客人,更是那个风浪中和殷仙子对舞一曲《魂归》的舞者!就是她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这个人。
琉璃在怀里摸索着,摸到了那一滴鲛人泪,用手指捏着,轻轻放在了他的眼角。那一粒明珠在他苍白的面容上闪烁,就如同一滴凝固的泪水。
那一瞬,又有奇怪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过——
大漠的风沙,炉火温暖的小屋,黎明的窗前,一个低声诉说着什么的侧影,以及幽暗的光线折射出的那一道泪痕……这一切是如此的模糊而遥远,仿佛被潮水冲散的沙滩城堡,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到底是哪里见过呢?为什么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如此熟悉,仿佛是梦里相见或者前生相识?
多么可笑啊……前生?人类,或者鲛人的生命,和自己怎会相干?
她就这样站在海底,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鲛人,甚至忘了去确认眼前的人是否还活着。直到有一蓬淡淡的红笼罩在那个人的身侧,琉璃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她这才留意到他受了伤,那个伤口之大,几乎贯穿了整个胸口。
“糟了!”琉璃再也顾不得什么,将辟天剑斜插在背后,俯下身,将那个鲛人吃力地横抱起来——有水的浮力,他显得很轻,轻到几乎没有重量,她一动,立刻用力过猛,几乎抱着他摔倒在海底。
“怎么……怎么那么冷啊?”刚一接触到,琉璃猛然一颤,一意识地一松手。
鲛人的血是没有温度的,这她并不是不知道——然而,怀里的这个男子却是如此的冰冷,仿佛是用冰雕出来的塑像,令她的血脉几乎凝结。这种冷意,完全不属于鲛人一族、甚至不属于任何活着的生命!
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这种彻骨的冰冷,对她来说都是那么似曾相识。
“不管了,先弄上岸去再说!”琉璃迟疑了一下,撕下衣袖,在手掌上厚厚缠了几圈,咬着牙,重新将那个人从海藻丛里拉了起来。
她吸了一口气,脚尖一踩海底,整个人便轻飘飘地往上浮了起来。
估计现在是退潮的时候了,头顶的光渐渐增强,显示着上方海水的厚度在变薄。她隐约看到几具尸体在海里浮沉,有些是溺毙的百姓,更多的却是没有头的躯体,腔子里还在不停地渗出一缕缕的红色——想来那是军舰上被斩首的冰夷的尸体,随着倾覆的船滚落到了大海,充斥了港口。
琉璃抱着那个鲛人,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浮沉着的尸体,加快了速度。
头顶渐渐可以看到几大片的黑影,那是一些翻覆、或者停栖着的大船,还有无数的小舟穿梭其间,不停地有绳索抛下海面,有人影潜入水下搜寻。
琉璃远远地绕开了那些人,从港口外的一片荒僻浅滩处浮出水面。已经是十月的冬天,虽然佩戴了避水珠,入水不湿,然而一出海面还是觉得瑟瑟发抖。她吹了一声口哨,只听扑拉拉一声响,头顶天空骤然变暗,两只巨大的黑鸟和朱鸟飞临,盘旋在她身侧的海面上。
“阿黑,阿朱,我们回去。”
她把那个昏迷的鲛人努力地托上黑鸟的背,然后自己跨上了朱鸟。
无论缇骑统领都铎和叶城城主怎样小心谨慎,步步防备,盛大的海皇祭最后还是以一片混乱收尾——在海国的使者面前丢了面子,白帝有些扫兴,脸色很是难看,不等海皇祭彻底结束,就带着新欢天香回了行宫。其他藩王看到镇国公办砸了这次海皇祭,都有些幸灾乐祸:为了赔罪,只怕这次慕容隽又要破费不少了。
镇国公府立刻出动人手清查现场,到处寻找剩下的那个落水的男舞者,也搜了冬郎所在的戏班——然而,结果却令人震惊:那个应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在海里的男舞者,居然还好好的在戏台角落里躺着昏睡。
镇国公府的人把他推醒,厉声喝问,结果冬郎却似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劲地说自己刚在集市里唱完了戏,刚准备去码头参加海皇祭的舞蹈,居然不知为何就困得不行,一睡过头,只怕要耽误了海皇祭的演出——说着就连忙站起来往码头跑,浑然不知道外面海皇祭早已结束,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
这一切看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唯独海国来的使者,摇光岛主溯源,看到这一幕却脸色凝重,想了一想,带着随从来到落珠港码头前,反复地搜寻着,看着海面。
“岛主,怎么了?”随同前来的海国侍从忐忑地问,“您在找什么?”
“没什么。”摇光岛主淡淡回答,咳嗽着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侍从们拥上来,连忙抖开一袭皮裘裹住岛主——岛主有着三代之内的人类血统,所以生命是一般鲛人的三分之一,如今才二百余岁,已经是相当于普通人的七十岁了,身体衰弱多病,在冬天被北风一吹,不出问题才怪呢。
摇光岛主咳嗽着上了马车,最后回顾了一眼那片空荡荡的大海。
——看来冒充舞者混入海皇祭的溯光,到此刻已经顺利走脱了……也中,作为一个鲛人,海国的皇太子怎么可能会因为掉落大海而出事呢?
他望着潮水渐渐退去的海面,有些诧异:
此刻溯光不是应该在遥远的从极冰渊,和暗鳕一起守护着龙冢么?他为什么要扮成海皇苏摩,出现在海皇祭上?万年迢迢,离龙神的“换形”已经只有一年不到的时间,在这样的关键的时刻,作为海国皇太子的他为什么会忽然来到云荒大陆?
——龙神转生在即,皇太子却离开了龙冢,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尽快禀告给伏波海皇。
殷夜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星海云庭的柔软床榻上。
纯金的小帘钩还在荡着,纱帐外,隐约看到春菀和秋蝉忙碌的身影,还有一大帮姐妹簇拥在床头,旁边老鸨不停地碎碎念着什么,走进走出地使唤下人——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是从地狱忽然间又回到了人世。
“夜来!”看到她一睁开眼睛,有人大喊了一声抓住了她的手。她吃力地看向那个泪眼朦胧的女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咳嗽着低声:“傅……傅寿?”
“你醒了?”傅寿喜极而泣,“你醒了!”
登时哗啦啦一圈人围上来,珠围翠绕,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美人儿,个个握着手帕擦眼泪,口里嘟囔着:“夜来姐姐醒了?真的?没事了吧?吓死人了……”
这些都是叶城青楼里数得着的红人儿,无不受过殷夜来的照拂。除了国色楼的天香没有来之外,几乎是十大花魁全到齐了。平日如果要宴请这些女人,只怕没有上万金铢一场都请不齐全,此刻却是不约而同地济济一堂,莺歌燕舞,好生热闹。
“姐姐真是福大命大,”那些美女七嘴八舌地围着殷夜来,“我们都吓死了!”
“那个浪,真的太吓人了……居然那么高!”
“是啊!如果不是城主跳下海把你救起来,姐姐只怕凶多吉少了呢。”
“是么?”殷夜来苍白的颊上浮起一个莫测的笑,“城主真是好人。”
“是啊,姐姐昏迷了一夜,城主就在榻边衣不解带地守了一夜,”绛珠却语义深长,望着她,掩口一笑,“不过,当听御医说姐姐伤情好转,即将醒来,他却又偏偏早早的回去了,连留下见一面都不肯——还真是奇怪呢。”
殷夜来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地咳嗽着,就着春菀手里喝了一口药,刚一动,肋下便是一阵剧痛。她探手摸了摸,那儿的血已经止住了,但是却有一种寒意,一直牵连到她的五脏六腑,令她体内的气脉紊乱无法凝聚。
她刚喝了一口药,就猛烈地咳嗽起来,连忙拿过布巾捂住嘴。
“小姐!”春菀惊呼着上前,“你……”
“我没事,”殷夜来均匀了喘息,微弱地笑着,示意她别在那么多姐妹面前惊慌失措,然后把那块布巾收到了床底——布巾上沾染的药汁中,夹杂着点点的褐色血块。
经过这一场剧烈的搏杀,自己病势看来又恶仑。这个在十年前就坏掉了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呢?如果不是因为他,可能今天就会长眠在那一片碧海中了吧?
模模糊糊中,她犹自记得那个人来到身边,奋力将自己从海里托出的那一瞬。那是她失去意识前,脑海里最后一个镜头——那一瞬,心里不是没有感动。当他在怒潮里不顾一切抓住自己的手时,她甚至以为是十年前的岁月又回来了。
而这一次他抓住了她,他们将永不再分离。
可是,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恍惚错觉。
——而他,也在她醒来之前悄然离开。
是啊,怎能不走呢?他有着太多的负累和顾忌。
她想起日间在街头人群里看到的那个少女,明丽而活泼,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顾忌地攀在他的肩头,亲密地窃窃私语——虽然只是一眼瞥过,但她注意到那个少女的衣服上绣着卡洛蒙家的萨朗鹰纹章,是广漠王卡洛蒙世家的象征。而她的耳垂上戴着的,赫然是那一对慕容家世代只传给新妇的避水珠!
原来,他毕竟选到了理想中的妻子。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亲密地站在街头,看着彩车上走过的自己,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呢?她只听到那个少女毫无避忌的说自己年老色衰——声声刺耳,态度却坦然,仿佛只是一个孩子说出啊实情。可是……他呢?他会怎么回答?他会怎么向她描述他们的过往,而那个少女,又会怎样评论她的过去和现在呢?
她默默地想着,心思如潮起落。
“夜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傅寿却是在一边担心地看着她,急切道,“你年年都去海皇祭上跳舞,哪一次会出这样的事情?那风浪也太邪门了……你还算幸运,那个男舞者,据说到现在还不落不明呢!”
“是么?那个人……”殷夜来眼神蓦地一变,刚要说什么,忽听有人走到了门口,劈头说了一句,声如洪钟:“都给我回去!我妹子刚好一点,你们这一群娘们,别在这儿唧唧喳喳的惹人心烦。”
这话说的粗鲁,然而殷夜来听到却忍不住微微一笑:“哥?”
“九爷?”傅寿失声,惊喜万分地回过头去。
站在门口的果然是那个胖子,衣衫华美,满身珠光宝气,只是额头和手臂上都绑着白带,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他一来,就对着一屋子的女人一脸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那些莺莺燕燕知道这个九爷是叶城青楼里有名的暴脾气,嘴里抱怨,对殷夜来慰问了几句,便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出去。唯独傅寿留在最后,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忍不住心里的关切,低低问了一句:“九爷,这几日不见,你……你好么?”
“嗯,”清欢不耐烦地应了一声,却不看她的眼睛,“好!”
“可是……”傅寿瞟了一眼他身上的绷带,嘴唇动了动,还是不敢多嘴,只是低声婉转地道:“那天九爷不告而别,真让人担了半天的心。”
“没什么,赶着有急事,”清欢越发不耐烦,“等忙完了再去红袖楼找你。”
“那好,我等着爷来。”傅寿欢喜起来,眼睛在他脸上一瞟,轻声叮咛,“九爷要保重身体……有事不要强撑着。这世上钱是赚不完的,身体却只有一个。”
“好了好了,知道了……”清欢胡乱挥着手,“别啰嗦了,快走快走。”
看得傅寿一步一回首地走下了楼,殷夜来在榻上拥着被子笑了一声。
“笑什么?”清欢关上了门,瞪了她一眼。
“我是笑你,心里明明喜欢人家,非要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来——摆什么大爷架子啊?”殷夜来白了他一眼,“小心人家碰你的钉子碰多了,某一天转了心真的不理你了。那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惦记这些?”清欢咬牙切齿,然而刚一跺脚,却哎呀了一声,只看到一股血箭从肋下射出,登时染红了衣服。
“哥!”殷夜来吃了一惊,顾不得什么,从床上赤足跳下。然而刚一举步,便因为牵动了伤口,一个踉跄跌倒在他身侧,同时也哎呦了一声不能动弹。
两兄妹就这样躺在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地笑了起来。
“怎么搞的?你是从哪里落回这一身伤?”殷夜来蹙眉看着他,“被人揍了么?可别传出去丢了剑圣一门的脸。”
“哎……真是好多年了!”清欢仰天躺着,看着屋顶,忽然一拍地板,没头没脑的叫了一声,“好多年我们两个兄妹没有这样痛快地联手和别人打上一架了!”
“联手?”殷夜来吃了一惊,旋即明白过来,“难道也是‘那个人’伤了你?”
“是。”清欢咬着牙,眼里有狰狞的神情一闪而逝,低声:“放心,我已经把那家伙给宰了……居然要我们两个人联手才能做掉,他娘的,真是太强了。”
殷夜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脸色渐渐苍白。
“怎么了?”清欢不解,拍了拍她的肩膀,“跟你说我已经把他宰了,别担心。”
“你……”殷夜来的声音低了下去,“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怎么了?”清欢莫名其妙。
“你怎么能在对方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再杀了他?!我已经和他动过手了,你再去和他对战,岂不是乘人之危么?”殷夜来蹙眉,语气不知不觉地厉声起来,“你是剑圣啊!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如果兰缬师父在的话……”
“去他见鬼的剑圣!”清欢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我才不管他什么清规戒律七不准八禁止,谁要杀你,老子先杀了谁!”他用力捶着地板,结果牵动身上伤口,忍不住又哎呦了一声,痛得脸抽搐。
“……”殷夜来本想再说什么,然而看到他这番模样,又沉默下去。
是的,自从儿时在码头上相识,清欢从本性上从来都是一个追逐金钱的商贾,而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剑侠。哪怕他接掌了剑圣一门。何况,今天如果不是他赶来,那个神秘的鲛人一定早就在海里把自己杀了。
“好啦,我也知道今天下午做的有点过火,但我也是没办法不是?”清欢语气软了下去,嘀咕,“其实还不都怪你?如果不是当年你不辞而别,当剑圣这种麻烦事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殷夜来叹了口气:“但愿历代剑圣的在天之灵原谅你。”
说到这里,她忽地打了个激灵,似想起了什么,霍地转过头看着他,眼神有些奇怪,看得清欢有些不自在起来。
“怎么?”他摸了摸脸,“我的脸难道也被打肿了不成?”
“你前些天不是说要离开叶城去西荒么?走之前还把这压箱底的宝贝都给了我,”殷夜来从怀里拿出那一本帐薄还给他,眼神犀利,“为什么忽然又回来了?——难道你早就知道我在海皇祭上会出事?”
清欢手微笑一抖,拿过殷夜来交回的帐薄,看也不看地收入怀里。
“那个‘海皇’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殷夜来喃喃,“这个人不是普通人——他从哪里学来的九问?而且,他居然还有辟天剑!太不可思议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问题,清欢沉默了良久,还是硬生生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别想了,好好休息。等明天我送你去云隐山庄。”
“云隐山庄?”殷夜来吃了一惊。
——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里便是剑圣一门最隐秘的修炼之地。而她,自从十年前和师门断绝关系之后,便再也不曾去过那里。
“是的,只有那里还稍微安全点。”清欢喃喃,“要知道那个鲛人虽然被我杀了,但难保他没有其余同党——如今你我都重伤在身,哪里是那一群人的对手?”
他一口气说出来那么多,显然是早已深思熟虑过。
“哪一群人?”殷夜来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天来的这个不是一般的杀手,分明是一等一的绝世高手!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别胡思乱想了,”清欢截断了她,“可能只是你运气太衰,惹来凶星上身而已。”
不等她再说什么,他把她扶回了榻上:“你好好休息,我连夜去准备马车——等明天你情况稍微好一点,我就带你离开叶城。”
“恐怕不行。”殷夜来愕然,咳嗽着断然拒绝。
“怎么?”清欢诧异。
“没有墨宸的同意,我哪里都去不了。”殷夜来低声道,眼里的表情平静而微妙,“如果他不让我离开,那么就算是死,我也只能死在叶城。”
清欢大怒,刚要说什么,忽然脸色一变,嘘的一声按住了她的肩膀,指尖铮然弹出了一缕寒光,压低了声音:“窗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