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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见夏因为颠簸的气流醒来,正赶上坐在走近道座位的Serena伸长胳膊用飞行模式下的手机拍窗外。
“碰着你了?”Serena惊慌地收回手,“我把你吵醒了?”
见夏摇摇头,“我跟你换座位吧,我坐外面,你靠窗。”
看见夏毫不迟疑地起身,Serena识时务地接受了好意。见夏刚醒,还有些受不住光,眯着眼,透过Serena的手机屏幕看窗外,飞机正穿越一片丘陵,只有零零散散的流云,能见度很好。
“真好,”Serena感慨,“不会拍到飞机翅膀。”
陈见夏调侃道:“可以发朋友圈了,别人看得出来这位置是公务舱。”
“那我得分组可见,不能让别的同事看见。”Serena被说中心思,也笑了。
“没关系的,”陈见夏从前方座椅背后的封兜取出矿泉水瓶,拧开,“公司报销是按额度,不按舱位,只要赶上这种2折公务舱,我们都会抢,你又没违反规定。很多大企业就不是这样了。”
“我听我别的同学说了,他们公司规定得很严,有时候红眼航班的公务舱才四百多块钱,高铁一等座要五百,但她领导的级别就是最多只能坐一等座,还要提前打申请,哪怕多一百块也不能超标准坐公务舱……”
Serena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刚入职的小朋友总是在木讷腼腆和亢奋过度之间切换,陈见夏能理解,或许对方会因为这段旅途中的对话给自己的职场生涯狠狠打个勾,别上一朵小红花——“今日和部门领导拉近了关系,‘社会化’程度加十分”。
她刚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刚上小学的时候,刚上初中的时候,刚去振华的时候,刚踏在樟宜国际机场老旧地毯上的时候……紧张、试探、观察、讨好,有时候觉得人与人之间性格天差地别,有时候又觉得,怎么可以像到这种地步,相似到无趣。
Serena是管理培训生,八月底刚入职,正在轮岗中,正好轮进了陈见夏的部门。她是上海本地人,大学在香港读,去新加坡做交换生期间通过内推进了这家公司实习,最终拿到了returnoffer,被派回上海分部。公司创始人是程序员起家,公司没上市,规模不大却拥有完整的内部邮件系统和内网聊天软件,用户名都是“英文名·姓氏”的形式,小姑娘第一次过来攀亲戚,说自己也姓陈,是本家,陈见夏笑着逗她,不是一个陈,你叫SerenaChan。我是Chen。
陈见夏读大学的时候也用过Chan,又改了回来,对于“装”这件事,她总有种羞耻感,好像冥冥中有神在看她,不知不觉竟做到了慎独。
或许应该再睡一会儿,见夏却睡不着了。Serena拍得太起劲儿,丝毫没意识到下了飞机之后,她们将面临怎样的暴风骤雨。
年轻真好。永远好奇,永远坐在人生第一次航程中。
Serena感染到了陈见夏,她也抻脖子过去,透过飞机狭小的双层窗看到下面薄雾中山脉上零星的白雪。
“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看见山,十几秒钟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从山尖尖沿着山脊向下辐射出花朵一样的形状,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小时候铁罐子里的黄油曲奇。”
陈见夏感觉到Serena惊异的目光,这平平常常却触及心底秘密的话比刚才十几句刻意讨好的话都亲昵,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愣住了,连见夏朝她疲惫一笑都没反应过来。小女孩脑子里还有很多程式化的故事和感慨没有讲,或许是职业教育中心的老师教的,或许是师兄师姐们的经验,要跟一个前辈拉近关系是有模式可循的,先聊什么,再聊什么,什么时候可以约饭,什么时候可以私下讲无关利益的其他同事坏话……
铁罐子曲奇什么的,的确是超纲了。
陈见夏拉上眼罩,将座椅向后靠,再次酝酿睡意。
不只是铁罐子里的曲奇,还有地理书上画得一样九曲十八弯的河道,傍晚天边遮不住落日、光芒从缝隙如岩浆奔涌而出的积云……她坐得直直的,眼睛都舍不得眨,从天光明亮盯到夜幕降临,最后用衣服蒙头,将自己与机舱内的明亮灯光隔离,透过有些脏污的双层机窗,看到了满天繁星,碎钻般洒满视野,闪耀得令她彻底失语,忘记了悲欢离合,包括自己的存在。
那一刻,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这就是一个人类离天空最近的时刻了。她终究不是会飞的鸟,只是“钢铁鸟”腹中的一粒草籽,会落地生根,动弹不得。
初冬时节,乍一下飞机,任谁都感慨上海比北京暖,在出租车排队处等了一会儿,寒气慢慢沁透身体。
大自然有耐心。
她们直接回了延安西路的公司,正好够时间赶在下午的高管签约仪式前买咖啡和鸡肉卷。上电梯的时候竟然正好碰见了大老板Frank,Serena整个人像只奓毛的猫,第一反应是退出去等下一班,被见夏拉住。
她知道这是新人的本能反应,Serena不是故意的,但也做过头了。写字楼电梯是公用的,他们公司也不过买了两层,又不是地主,别的公司午饭归来的上班族都挤上来了,她们又有什么好装假的。
Frank笑眯眯地看着Serena手里的星巴克,说,没有我的份吗?
Serena:“啊,我,那个……”
陈见夏解围,从纸袋里拿出买咖啡的单据,说,Frank,报销一下。
早年程序员出身的Frank向来喜欢穿不带任何logo的毛衣、Polo衫和球鞋,看上去是个平易近人的爷爷,见夏也就陪他演。
Frank哈哈笑了,事情就过去了。
到了19层,见夏用手挡住电梯门,等老板离开,和Serena一起假装要去20层,到了之后又重新在电梯间按向下键。Serena感激地碰碰见夏的胳膊,说,Jen,谢谢你。
见夏歪头,装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又不是多大的恩情,工作几年自然就学会了,她不想倚老卖老。
就在这时20层一端的电子自动门开了,HRD抱着文件匆匆走出来,碰见Serena便皱眉:“打你电话怎么不接?”眼神往下移到她手中的咖啡纸杯,脸色更沉了。
不等她解释,对方便继续往另一端走,在电子门前刷卡,头也不回,“你来一趟。”
Serena手里的咖啡好像突然变得烫手了。陈见夏主动接过来,说,去吧。
电梯叮的一声,见夏回想着HRD起范儿的样子,心里明白,戏要开始了。
公司的报告厅已经很久没用过了,见夏印象中上一次坐在这里还是去年被关系好的HR拉来,给Serena的上一届管理培训生做入职orientation,那时候坐在第一排的是一群美籍、新加坡籍华裔高管,此时此刻,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批志得意满的新领导,今天“签约仪式”的主角。
一百多人的报告厅竟然坐满了,不光像陈见夏这样的中层一个不落,很多普通员工也挤进来站在走道上看。议程和主持人HRD本人一样无聊,还没开始五分钟,见夏就有点困了。
直到穿着旗袍的Serena捧着硕大的硬壳签约书走进门。
陈见夏呆住了。
红色暗纹短旗袍,下面是肉色丝袜和黑色丝绒面料的横带玛丽珍鞋,头发是刚绾上去的,发根是黑的,染的部分有些掉色,让这一身的违和感更强烈了。
陈见夏掏出手机,发现Serena在半小时前给自己打过两个电话,她忙着和部门同事对周报,没有接到。
这样的签约仪式,穿着这种样式旗袍的礼仪小姐,见夏小时候便在电视上见过,好像没什么问题——站在一旁,跟富贵牡丹或青瓷大花瓶融为一体,在适当的时候上前,递上硬壳本和签字笔,双方签完之后再帮忙交换,保持微笑就好,是规矩体统,是天经地义的流程的一部分。
如此天经地义。那么此时她内心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陈见夏注意到Serena的嘴角,好像坠着两块巨石,垮下来,被强行牵上去,又垮下来……她眼神低垂,只是很偶尔地瞟向第一排的角落,那里坐着Serena喜欢的人,信誓旦旦地画了个饼将她招进来的人。
曾经也是意气风发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青年才俊,不知道他此刻坐在那个位置,算不算沉得住气。
不过能肯定的是,他定然没工夫去注意一个小女孩隐秘的爱恋与羞耻了。陈见夏想起这个男人永远熨烫得妥帖的衬衫和得体的举动,突然觉得有什么变冷了。或许冷的是她自己的眼神。
手机在西装外套兜里振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郑玉清。
不是不想标注“妈妈”,只是安全起见,防诈骗才这样做的。见夏自己都信了。
她挂断,然后回复信息:“在开会。”
电话又进来了,不知道是没耐心看她的信息,还是根本不想看。陈见夏再次挂断。
忽然觉得报告厅的空气凝固了,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傍晚开始下雨。细细密密的,气若游丝,迷蒙地飘在空中,仿佛没力气落地。水汽裹住了城市,反倒像是行人误闯进去蒙了满身。
目的地不远,于是大家路过了好几家便利店都没有买伞。等到集体坐在店门口冰凉的铁质小圆凳上等位,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雨一点一点不露声色地下大了,像一场围猎。
见夏再次感慨,大自然果然有耐心。
同事们坐成一长排,陈见夏特意挑了最边边的位置,听不大清楚他们聊什么,隐约都是些网上的段子,什么南方的冷是化学攻击,北方的冷是物理攻击之类的,聊不下去了便问门口接待的服务生叫到多少号了,再转头问手里攥着号的Serena咱们是多少号。
来来回回五六遍,Serena勉强的笑中带着犹疑,连大桌A22都记不住,任谁都会怀疑这群老同事在整人。
夜晚彻底降临,雨还是没停,不知什么时候起,寒意已经浸透了外衣,有人感叹,果然不能小看上海,网上都说……
刚才这段子不是讲过了吗?化学攻击,知道了,大桌A22。陈见夏蹙眉腹诽,但男同事没因为她躲在角落就放过她:“Jean,你觉得呢?你是北方人。”
男同事分不清Jen、Jean和Jane,但不妨碍他对她有意思,大家都察觉到了。公司走廊里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对她吹过口哨,恐怕都有老婆孩子了,做人倒是真自由。
陈见夏笑笑说,我也好久没回老家了,南冷北冷都是冷,头疼腿疼都是疼。趁现在我去买几把伞吧,一会儿吃完饭下大了就麻烦了。
Serena急匆匆把号递给别人,紧跟着陈见夏,说,我和Jen一起去!
路上见夏没有提签约仪式的事情,也没有提自己漏接的两个电话,她觉得解释无用,更没必要。倒是Serena主动问,Jen你看见邮件了吗?下一轮校招你去吗?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见夏微微扬起脸让雨丝落在脸上:“刚发的?还没查。去哪儿啊?”
“南京。”
陈见夏不言,Serena以为自己没头没尾的两个字让她不悦了,连忙压低声音将来龙去脉都讲清楚:“我也是刚接到的通知,按道理不应该我来发,但他们都拿新管培生当实习生用。”
也当行政用,也当花瓶用。她们默契地没有继续。
Serena平复了一下,继续说:“好像是Frank和南京建立了一些新的关系,新的物流仓储选址可能放在那边,会有政策方方面面的支持,所以临时想要在仙林大学城加两场宣讲,单开一场笔试,这样学生们就不用往上海跑了,也算支持基建了。”
陈见夏又想起那个电梯里笑眯眯的、干干瘦瘦的精明老头。
Frank是新加坡华人,总公司开在美国,第一个全资子公司在新加坡注册,正好符合见夏他们这些中国——新加坡SM留学生项目毕业后“服务期”的工作要求。近十年,Frank的战略布局是大中华,引了一群外籍华人亲信派驻到上海和北京,开拓出了两个分公司和两个半自动化大型物流仓库。
但就是水土不服,业绩半死不活,一直靠海外净利润给大中华区输血续命。
就在一个月前,另一群中年高管空降,几乎全是本地人。以陈见夏为代表的中层管理群近来异常沉默,都在揣测Frank的用意。
中午食堂吃饭,一边是老同事,一边是新管理层,英语和上海话双声道,让人深恨砖缝不够宽,不能端着餐盘直接遁地。今天的签约仪式同理,虽然“精英”剩不下几个了,还是在报告厅划出了楚河汉界。
Serena轻声说:“HRD没有提,但我主动抄送你了……她没有说一定要你去。HRD说,都靠自愿,不强求。是我自作主张把邮件抄送给你的。”
帮本地新高管们撕破公司的口子的就是HRD,一个从不化妆的女人,永远穿差不多的灰色西装套裙,裙子在膝盖下两厘米,脚踩三厘米的黑色厚跟单鞋,头发盘得比《哈利·波特》里的麦格教授还紧。
从来不笑。
HRD以前供职于一家大型国企,来公司比见夏还早,但夹在一群优越感明显的外籍精英中,几乎将不得志写在了脑门上。去年年底老东家并购,引发风暴,她的老朋友虽然内斗失败被清出了系统,但谁也没想到,一场秘密谈话后,Frank竟答应了她,将她所有老同事一起打包签进了这家洋公司。
人生果然草蛇灰线伏行千里。
南京?建仓?招生?
这是要他们中层站队表态了。见夏想。
Frank吃不消大中华区再这样继续烧钱,即便是多年亲信,他也深恨那群外籍精英在本土市场装×不成、屡屡碰壁的败绩。老板一旦下定决心,一个大战略丢下来,全公司一起劈叉,中层一度发个邮件都胆战心惊,不知道究竟该把哪边的领导邮箱放在收件人最前列。
Frank最头痛的就是政府关系和本土化。如果Serena说的是真的,那南京建仓的事必然是新管理层找对了门路,占了上风。
其实就算没这个消息,见夏自己也早就发现了。
她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吹口哨的、名叫David的新领导的样子。立领紫色Polo衫,大logo金扣皮带怕不是放到了最后一个孔才勉强系得上,脑袋光亮,下巴一撮小山羊胡倒旺盛,站在走廊手里夹根烟,还好没点着。
他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见夏抱着文件经过,对他礼貌点头,他竟吹了声响亮的口哨。陈见夏顿了顿,平静地回头看他——不料,困惑的居然是对方。
他真心不明白这声口哨究竟哪里吹得不对。
见夏打听到这位陌生新高管的title居然是高级公关经理,下午便给内审部门发了邮件。
那是第一次,邮件石沉大海。
职场动物能嗅到草原上刮起的第一缕北风,那是迁徙的信号。陈见夏见微知著,感觉到了Frank的决心——他既然要用这批人,就要放手让他们试,方方面面大大小小,包括那个假模假式的反骚扰举报系统,都一起被“localization”了。
便利店的门开了,一室明亮,见夏问Serena,你为什么提醒我?
Serena语塞。
见夏没指望得到答案。这个问题本来就出格了,她应该挽上Serena的胳膊,说,幸亏你告诉我,现在斗得太厉害了,信息跟不上说不定就被当枪使了,还好有你。
但见夏还是问了。面上波澜不惊,听到南京两个字的时候,见夏就有点恍惚,没有心思戴假面了。
Serena忽然哭了,说,Jen,我今天丑吗?我觉得自己好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