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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诗橡胶厂。
“芭蕾舞鞋,鞋底里面有一块橡胶鞋板,鞋底外有一块皮质底。我们艾诗主要生产橡胶制鞋板,刚还有一个分厂,生产皮革。”
“所以玉兰所有的舞鞋,都是委托我们厂生产的。”
树荫下蝉鸣阵阵,盛君殊和艾诗厂的负责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在太阳炙烤的街面上,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张森。
负责人顺着盛君殊的目光看过去,迎面三三两两的女工相携而行,下身牛仔裤,上身穿的就是绘有白玉兰的蓝色工厂制服。
“不是我们不配合,是我们厂的女工有三千多个人,流动性很强。有的人可能干几个月就走了。要找一个以前干过的人,这难度太大了。”
盛君殊说:“她一只眼睛坏了,左手臂骨折,一只脚掌外翻,应该很好找。”
负责人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盛先生,我们厂有规定的,不招残疾人。”
盛君殊沉吟片刻,停下来侧头看着他:“工伤呢?”
负责人仰头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这几年工伤赔偿的,没有伤这么重的。再早的,2000年以前的,我就不清楚了,那时候我没调过来,厂子记录也查证不了。”
盛君殊和张森对视一眼。
跟负责人握手告别,张森不住地拿广告传单扇着风,一脸愁苦地:“老板,这、这这艾诗厂找不到人咋、咋办?”
盛君殊默过了片刻,猛然转了个向:“回长海小区看看,有没有有水的地方。”
“为啥呀?”
“她第一次出现,反复对李梦梦说过的话。”
对了——
无论第一次在诊所,还是第二次在出租屋内,她说的只一句话:“妹,我口渴。”
*
长海小区年代久远,大概修建于英统治时期,几栋以连廊连在一起的居民楼,围出一个狭小中庭。
建筑外立面剥落,楼道里散发着常年发霉腐朽的味道。
盛君殊扫一眼,楼房连得密不透风,光线很差,中庭小而阴暗。外国人大概不讲究这个,但按照传统风水,这楼的布局并不好,没开口,万恶汇于中庭。
长海小区在世纪之初翻新过几次,但都是小动,没条件挖掘人工湖,只靠喷泉景观创造一点水景。但是没过多久,喷泉就因为资金问题停喷了。
喷泉已经干涸。张森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里面全是垃圾尘土和装化肥的塑料袋子。
“还有就只剩下排水明沟了,但是不不下雨,明沟也不、不能保证时刻有水。”
盛君殊站在喷泉旁边,仰头看着楼宇圈出的小块灰白色的逼仄天空。
这个小区里一处有水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会呢?
“咕噜噜——”张森闭了一下眼,忙捂住了自己争气的肚子,好饿好饿好饿,老板您听到了吗?
“咕咕噜噜——”更响亮的一声。
盛君殊被这惊雷一震,终于想起来看表:“两点了?先吃饭吧。”
长海小区外面是细窄的老街,饭店也有,不过都是苍蝇馆子,小小的门脸,门口斜放一块木板,算是招牌。
沿街走着,张森走到一家店面前,突然蹲下来:“老板等、等一下,我系鞋带。”
盛君殊扭头一看,木板上拿粉笔写着“本店特色:古法烧鸡”,旁边画一只鸡腿;再一扫张森脚上一双光溜溜的皮鞋,顿了顿,迈腿走进了店里:“就这家吧。”
反正也只是对付一顿饭。
小店里,头顶吊扇呼哧呼哧地扇着热风,桌上摆了小卷皱巴巴的卫生纸。坐在小板凳上,等待上菜的过程中,盛君殊垂眸看着手机,一言不发。
张森习以为常,自己放松地看菜单。
这么多年来,一旦盛君殊想不通什么,就会有一段时间不大说话,其实是在脑子里颠过来倒过去捋线索,整个人是放空的,这时候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多半敷衍。
但是不一样的是,他从前只是自己发呆,这还是第一次玩着手机沉默。
张森这就有点好奇了,悄悄绕到盛君殊后头,想看看他看什么视频,结果一眼就看见那一排扎眼的冒着桃心的粉红色的按钮:“与TA通话”“给TA喂食”“自动发球”。
这熟悉的界面,张森的三角眼微微睁大——
老板他妈的竟然又……
盛君殊漫不经心地瞧着手机屏幕。
他当时选摄像头,并不是故意选这一款。只是因为这一款平时可以伪装成小盒子,还能在暗处角落把晃动的物体拍得极清楚、同时还能随时在手机上同步的,恰好就是一款多功能的宠物摄像。
这个宠物摄像软件有个功能,一旦红外摄像头感知到前面有物体晃动,就会自动开机,同时给他的手机上提示一条推送信息,提醒主人“不要错过美好的瞬间”。
刚才收到推送的这个,是安在床底下的那个摄像头发出的。他下意识点开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片黑,大约是衡南不慎碰到了床,误导了摄像头。
他也没有及时退出去,只是微抿嘴唇,静静地看着这片黑发呆。
可是片刻后,镜头前忽然有了一缕光线,随即是过曝的一片惨白,好一会儿,镜头暗下来,什么东西抖来抖去的,慢慢现了形。
绿油油的小叶片晃动着,一盆小小的千叶吊兰,被一只手推过来。
旋即,一张小小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
张森倏地被吓跑了,捂着脸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
盛君殊暂时无心去想衡南为什么会在床底下,因为他心里正想案子,感官反应有点迟钝。
另一方面,因为衡南是趴着进来的,手上握着一只手电筒,少女胳膊肘撑着地,身上只薄薄一件薄荷色吊带睡裙,衣领松垮垮地垂下来,镜头里大片瓷白的肌肤都清晰可见。
盛君殊的睫毛动了一下,皱起眉,伸出一只手掌,立刻挡住了镜头下方师妹若隐若现的勾,自己给画面裁了个边,接着看下去。
衡南整个儿钻了进来,两只胳膊垫着,躲在了床底下以后,脸上神色变得轻松惬意,就在这小空间里拿细长的手指同千叶吊兰嬉戏。
过程很无聊,她戳一下吊兰精,吊兰精的叶子向后闪躲,没戳着,一回合就结束;下一回合,吊兰伸出藤蔓卷她的手指,衡南向后抽手,还是给卷着了,于是她就输了。
就这样,吊兰精居然能高兴得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跟她嘤嘤嘤的细软哭声全然不匹配。
衡南听了这笑声,眉头微蹙,片刻后,也忍不住趴着臂弯里耸动肩膀,要不是床下空间低矮,她能打起滚来。
盛君殊调整了个姿势,手指挪动了一下,不慎碰到了下面一个按钮。
“和TA通话。”
正此时,桌上“咣”地放下一个大盘子,东北店主中气十足:“来,二位的古法烧鸡。”
“……”盛君殊头皮一麻。
再低下头,一阵强光射过来,手机又过曝白屏了。片刻后,镜头被一张凑近的狐疑的脸蛋占据。
这种摄像头,都有点镜头变形。少女举着手电,离得这么近,几乎贴在镜头上,就越发显得眼睛硕大,而下巴尖细。
那一双眼睛形状流畅,端庄雅丽的扇形褶,截断在要人命处,留下眼尾一段欲说还休的起翘。
硬而浓黑的睫毛根根翘起,极尽妩媚,下面偏偏是一对冷淬宝石一样的瞳孔,黑而亮得闪光,霜雪擦洗过一样,冷傲而戒备。
盛君殊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衡南的眼睛。
原来印象里,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端庄而毫无棱角的衡南,竟然有这样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
下一刻,这双无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蔑的笑,再然后……
摄像头刺啦了一下,彻底黑屏了。
盛君殊:“……”
张森本来有些担忧,但是古法烧鸡很快压住了这种担忧,他面前已经高高兴兴地堆起了高高一摞鸡骨头,没注意盛君殊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盛君殊才拆开一次性筷子,往头尾看了看:“老板,你们的筷子好像发霉了。”
老板只是瞭了一眼,倚在厨房门口,懒洋洋道:“咋整?我们这苍蝇馆子,凑合着用呗,不比大饭店,伺候不起贵人。”
打这俩人一进来起,店主就有点犯嘀咕。看那一身名贵西装,往这小店里钻,屁事肯定多。
盛君殊把筷子搁在桌上,拿纸巾小心地擦了一圈碗沿,眼也不抬:“储物柜左边墙皮渗水,筷子和米桶不能放那儿,会霉的。”
店主暴躁的看笑话的脸慢慢地有些变了,隐隐发白,直直看着二人,半晌没吐出字来。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定他,温声道:“麻烦去右边第二格抽屉里,拿一双备用的给我。”
片刻后,老板双手把新的筷子双手递过来,一个劲儿打量他,手有点打颤:“小兄弟是混哪道的?”
做生意的,多少迷信,本地传说,有时财神爷借道人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给碰上了。”做小生意的。”盛君殊随手接过来,熟练地拆开筷子,相互磨了磨,桌上一并,开始吃鸡,“经济危机,现在生意不好做。”
张森有点意外地看着盛君殊,敏锐地觉察到盛君殊心不在焉,且心情不大好。
他平日里比较佛,人骂他都当没听见。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才会不着意拿掌门的派头,还爱顾左右而言他,越顾左右而言他,越把人吓得够呛。
却不知道是因为在长海小区没找到水,还是……
盛君殊余光瞥见老板还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扫一眼菜单:“再来一份绿豆百合汤。”
老板“哎”了一声,如蒙大赦,转身便走。
既然还愿意点单,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快步从厨房走出来,陪笑道:“您稍坐会儿,水桶里没水了,得去巷口接点,可能有点慢。”
张森道了谢,盛君殊却忽然道:“等一下。”
老板战战兢兢回过身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盛君殊问:“巷口有一个水龙头?”
“是呀,有一个水池,在我们几个店共用的室外厨房里头。”
*
“滴答,滴答……”
三个人站在水泥垒成的水槽前面。水槽里面斜放着一个绿色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龙头是金属的,套了一段白色塑料软管,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
张森盯着那小小的水龙头,感叹道:“这就叫、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全不费功夫。”
小店老板拿着桶接水,目光有点害怕地在两人中间逡巡:“咱,咱一会儿还搁店里吃饭不?”
盛君殊拿了几张崭新的零钱,折起来,顺势揣在老板衬衣兜里,轻轻拍了一下:“一会儿回去,外面抽根烟。先把钱付了,桌子别收。”
老板冷汗都下来了,讪笑道:“客气,客气了。”
待老板提着水桶回去,张森开始仰头四顾。
“找什么呢?”
“找摄、摄像头啊。”张森说,“坏了,这巷子里没,没有摄像头。”
盛君殊有点疑惑:“用不着那么高科技。”
说着,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水龙头,龙头发出嗡嗡的声音,“看这儿。”
张森把头凑过去,左看右看没看出个什么来,半晌,蓦然反应过来,不锈钢的水龙头表面,倒映出了他变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