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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有些复杂。
盛君殊一手扶着观众席的椅背,微微躬身。
观众席本就暗,微弱的舞台照灯只能勾勒出他的身形,他将衡南完全笼罩在靠近腹部的阴影里。
旁人看来,这两个人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干什么。
盛君殊的冷汗也顺着脖子往下淌。他宁愿衡南直接昏过去算了,他扛回去就完事,但是她偏没有。
衡南坐在椅子上,膝上摊着速写本,手里捏着根快写秃了的铅笔,疯狂地滑动纸张,一页写满了,哗啦——像西风刮走落叶,又猛地翻一页。
她还在说话:“师兄……”
呜咽着,声音很急切:“你帮帮我……”
盛君殊去握她冰凉的手,被她不受控制地铅笔狠狠扎了一下,衡南的话从闭合的齿缝艰难地挤出来,“她要写,你不能拦着……”
“那怎么办?”盛君殊又去摸她的脸,摸到一手冷汗。
衡南哼道:“天书……”
盛君殊立即把手放在她胸口。
贴近常人的胸膛能感觉到心跳,这会他却只能感觉到里面像有只蜂鸟正在拍翅。
他听见衡南喉咙里咕咚咽血的声音,脑袋一嗡:“吐出来算了!”
“不行!”衡南眼神一狠。
她不想昏,她不想睡那么长的周期,最后只能靠阳炎体救济。
既然已经跟天书同体,这种事以后少不了。
她得习惯。
只狠了一下,又开始吸气,呜呜地掉眼泪,“我太疼了师兄……”
“……”盛君殊背上冷汗交叠,“咯嘣”将她衣领扯开,手钻进去贴在正中间的皮肤。
阳炎之气输进去,好像滴了血在鲨鱼群里,马上就被风卷残云地吞噬。
是这儿吗?
等下,好像不是正中间……
衡南哭得胸腔抽动,眼泪下雨一样打在他手背上,他底下的皮肤发热,心里也跟着泛酸。
左边右边?
他慌乱中用力回想当时的B超画面。
“抱歉了。”两手拉住两边,用力一拽,衬衣又“嗤”地往下撕开些许,毛边的布料边角压在黑色抹胸的边际,半遮半掩,衬得皮肤莹白。
“扣是后面开的。”衡南低眼看,呜呜地哭着往前一倾,给他留出空挡,手底下又“哗啦”翻了一页。
“不用解这个。”盛君殊浑身冒汗,如此严肃的时刻,竟让她逗笑了片刻,将她摁回靠背上。
向左探去,感觉到天书的位置,伸出两指斜着,以全身之力压住,调动浑身阳炎之气全部一齐灌入。
“……”衡南抽泣得更大声。
也太他妈用力了吧。
“好点了吗?”盛君殊额头上的汗挂至睫毛上,眨了一下眼睛,落下在眼里,激得他闭了闭眼。他能感觉到天书受阳炎之气压制,已经慢慢平息了。
衡南有气无力地疯狂点头。
好多了,她现在已经分不出来到底是天书在痛还是被人按爆的痛。
盛君殊维持着这个动作,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从外套口袋勾出一根肚腹圆润的钢笔,再慢慢地将衡南手上越来越慢的铅笔头缓缓抽出:“写不出来了。”
他用的是哄诱、商榷的口吻:“换根好写的吧。”
衡南看着他一只手完成了夹出铅笔、拆下钢笔笔帽再递过笔来的动作,几根手指缓慢地协调配合,像表演一场手指魔术。
……她现在看见盛君殊的手指就会歪,别过脸去,右手不受控制地接过了笔。
笔尖只在纸面上墩了个点,就听见一声叹息,随即右手的桎梏猛地一松。
“她”走了。
衡南瞬间摊在了椅背上,像经历完一场大考。
“那个……”
陌生声音骤然炸响在耳边。
盛君殊差点被吓得心脏停跳,瞬间将外套脱下来盖住衡南的脸,动作一气呵成。
他面色不善地转过来。
女演员吓得一哆嗦,她刚才亲眼看见女生衣衫不整、大汗淋漓、双眼无神地摊在座位上。
眼前的男人也是汗湿后背,露了腰线。
虽然这里隐蔽,但这么多人都在,这真的……
这简直……
她挤了半天,才从笑容里挤出甜腻的声音,摆着手倒退着走:“真的不好意思……”
盛君殊看着她。
“我是想说……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盛君殊回头,看看不远处呆若木鸡的其他演员。顿了数秒,勾出一个放弃挣扎的微笑。
“慢走。”
*
日式包厢,小桌中间是个极简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小玫瑰。
靠近衡南摆着沸腾的寿喜锅。衡南裹在西装里,袖子垂下,盛君殊眼看就要掉进锅里,抓住袖子挽了好几圈。衡南顾不上说话,筷子还游在汤里捞着。
“师兄你的饭还吃吗?”
她的声音弱弱的,虚弱的目光隔着锅里飘出的雾气,投射在盛君殊手边的米饭上。小碗旁边摊着他看了一半的速写本。
他赶紧把饭给她端过去:“还要加点什么吗?”
衡南摇头,摇得别在耳后的头发丝滑落下来。
按盛君殊一贯的作风,都折腾成这样了,肯定是先回酒店换件衣服。但是衡南说她再不吃饭就要死了,当场蹲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只好把衡南拎进最近的餐厅。
衡南整整吃了两碗饭才缓过来。
没想到不昏的通灵这么劳心劳神,还不如躺着入个丹境。
三毛双掌一合,接住了掉下来的蛤蜊壳,小心地放回桌子上。
“是孟恬。”她戳着米饭说。
盛君殊也看到了顶上的那行花体英文。
这样的文艺摘抄,在孟恬的朋友圈见过。
“孟恬不在死亡的寝室,徘徊在重光剧场?”
三毛看看两个人的脸:“说不定也是跟我一样来看剧的呢。”
盛君殊翻动速写本。
通灵时,孟恬的笔迹潦草,好像是发泄地记着日记。幸好她习惯写手账,卡通型字体尚可辨别。
她记录了三件事。
三件在盛君殊看来,很小的事。
一件事是夏末,孟恬半夜被热醒,枕巾被汗浸湿,发现有人把空调关了。
月光打在弓起的脚背上,蹑手蹑脚,“滴”地一声嗡鸣。室友似乎烦躁地翻了个身。
空调冷风吹出来,她爬上床铺,安然入眠。
躺下没五分钟,耳边传来“滴”的轻响,冷风戛然而止。
孟恬霍地坐起来。
室友的手还放在遥控器上。
“开会空调吧。”
“太冷了。”
“可是我觉得很热……我热得睡不着。”
女孩仰头看她,她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非常清晰,“空调没有开一晚上的。”
“我们家就是开一晚上的。”
“这是在你们家吗?”女孩可笑地看着她,“吹得我关节会痛。”
“可是不开我热得睡不着啊。”
“我没有不让你开,只是你不能那么自私开一晚上……”
“你说谁自私?”
她们的声音从不愿打扰别人的耳语,变成普通音量的对话,再到拔高的争吵。
另外两个人一定醒了,磨牙和呼噜声全都消失,但她们只是静静躺在床上。
空气安静异常。
“我不想跟你吵……”对面的女孩开始哽咽,“但你可不可以讲点道理啊?”
“你哭什么?”孟恬很诧异,“我没有欺负你吧,你为什么哭?好,关了关了吧。”
女孩却握住她拿遥控器的手腕:“不,不是这一次的问题。”
然后门被敲开了。
原来因为深夜动静太大,吵醒了隔壁寝室的同学,楼长进来询问情况,口气很严厉。
那个女生,一下子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阿姨,要么我搬出去吧。”
她说:“我忍了很久了,实在是跟孟恬住不下去了……”
……
孟恬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着,很迷惑。
为什么从一件事,扯到完全无干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另外两个同学仍然在装睡,不为她说一句话?难道她们也这样觉得?
这样的默认,是被夜色包裹的利剑,插入心口,加剧了难堪。
第二件事,是孟恬随班级同学一起去春游。
那家冰场的老板,是孟恬妈妈的同学,所以她拥有七张打折券,现场刚好七个人。女孩子都抓着她的胳膊又蹦又跳:“太爱你了孟恬。”
栏门一开,少男少女一窝蜂地涌进器材室挑选冰刀。
她换冰刀时,十分忐忑,大着嗓门笑道:“你们知道吗,我平衡能力特别差。”
大家忙着嗡嗡嘤嘤地说话,谁也没注意她,有一个女孩听见了,回复了一句:“谁不是呢。”又匆忙跟上刚才的聊天。
可是那个说“谁不是呢”的女孩,平举手臂在冰上滑动时,就像只优雅的天鹅,裙摆在身后飘飞,一圈一圈。
也有不会滑的女孩,在冰上踉踉跄跄,连累扶她的男生一起滑稽地摔得老远,两个人跪在地上,红着鼻头指着对方大笑。
会滑的,不会滑的,在这片冰面上都很自在。
除了她。
她一手扒着栏杆不敢放,一手拉着永远不肯脱下的厚重的黑色裙摆,站在入口处。
也有人陪在她身边。
一群人在一起,无论出于道义或者责任,都不可能让她落单。
扶她的男生心痒地盯着场中的同学,忍不住催促:“孟恬,我们也过去吧,别一直呆在门口啊。”
她尴尬地笑着说好。
她不敢用力扶他,怕他觉得太重,另一只手扶着墙艰难地走着,说了几个冷笑话,男生也笑了,然后她尖叫一声,摔了。
背着地摔出去,裙子往上翻,粗壮的大腿和安全裤露出来了。从她身边滑过的陌生人,嘴里轻轻“嚯”了一声,笑着别过脸去。
她惶恐地拉下裙摆。
“不用不用。”腿摔得那么痛,痛得她快要哭出来了,可她对扶她的男生摆摆手,放下裙摆大声笑着说,“你拉不动我的,小心把你拉摔了,哈哈哈哈。”
男生也跟着笑了。
她自己艰难地站起来。
这一跤没把腿摔坏,倒是路过的人那句轻轻的“嚯”,一下把所有的兴致给撞成粉末了。
她的心情,经常被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击溃。
她滑得更加小心,更加不快乐,好像背负了全世界的目光,带着千钧重的枷锁。
越是小心,越是摔跤。又摔了几跤,她越来越沮丧,对着扶她的男生笑道:“我就说我平衡能力太差嘛,我还是先出去坐会吧。”
只要有一个人挽留,她就能不出场。
可是那个男孩用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看她,又回头羡慕地看着场中又笑又闹的其他同学:“好吧,你多休息会。”
坐在换冰刀的长椅上,孟恬抱着湿淋淋的裙摆,看着男孩的滑向场中的背影。
那么轻松,高兴,如释重负。
好像落单的孤雁急着飞向雁群。
“孟恬,不要紧吧?”女孩子们滑了一圈过来,趴在围栏上看她,一排排靓丽的面孔,一声声脆生生的招呼,额头上是肆意快乐后的的细汗,脸上泛着兴奋的红。
她黝黑的皮肤,缺乏运动的身体,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颜色。
她笑着冲她们挥了挥手。
她休息了很久。
场上传出少年少女们活力满满的笑闹,没人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没人问她休息好了吗,可以上场了吗。
原来七张优惠券的余热,十五分钟不到便被抛在脑后。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母亲。
现在她由溜冰场的长椅,挪到了西餐厅长椅:“你怎么又来了?”
母亲忙着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罐一罐的高级汽水分发给大家。
有的人推拒说“阿姨不用”,母亲会露出熟稔的甜得发腻的笑容,用她最讨厌的表情和声调,像演小品那样说:“别跟阿姨客气!都是孟恬的好朋友,平时那么照顾孟恬,这一点吃的你们都收下啊,谁也不许不要。”
大家忙道:“谢谢,谢谢阿姨。”
“还要什么吃的,跟孟恬讲,不要客气。阿姨马上过来给你们买。”
母亲鞍前马后,倒完了饮料,最后悄悄埋掉了单。
她退出去,就好像精心堆好了一个漂亮的大沙堡,小心翼翼地抽掉了手,生怕碰掉一个角。
“孟恬,跟同学好好玩,妈妈走了啊。”
母亲安顿好一切,转身离去,套装裙子还有办公室椅坐出的褶皱,甚至有来不及打理的汗渍。
她想叫住母亲,可是没有勇气。
她还是不争气地舍不得这个沙堡。
第三件事,是在辅导员办公室里。
辅导员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杨,说话声音细细的,很温柔。
孟恬很喜欢她。因为辅导员虽然很忙,却会时不时地会找她聊两句,了解她最近学习生活的近况,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次数多了,她就把杨老师当做好朋友,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她也从来没有不耐烦。
有一天,同学告诉她,杨老师让她马上去办公室一趟。
孟恬在校园的另一个角,以为杨老师出了什么急事,一路狂奔过去,防晒霜像融化的雪糕往下流淌,脖子上、脸上都是汗水,领子也歪了。
进门的时候,却发现辅导员换了身崭新的黑色连衣裙、黑发梳得顺直,手里正摆弄着相机,抬起头,脸上是精心画过的妆容:“孟恬?”
“来。”她笑着冲她招招手,“和老师拍个合照。”
“合……照?”孟恬僵了一下,“可不可以不照相。”
杨老师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俩一起照,这么害羞啊?”
“不是害羞……”她鼓起勇气说,“老师,我不喜欢拍照,我……”
“没关系,就拍一张。”杨老师捋了捋乌玉般的头发,把她轻轻拉到了三脚架前,温柔地笑着说,“留个纪念嘛,来吧。”
拍完几张照片,孟恬小心地问:“能不给别人发吗?”
杨老师看着照片,很满意:“照得挺好——我怎么会给别人发呢?”
过了一个礼拜,一个“买家秀与卖家秀”的恶搞表情包刷爆了公共基础课的大群,无数人在“哈哈哈哈”时,孟恬看见了自己,被用一条红色的“对比分界线”,划成了买家秀。
她暴怒地找到了做表情包的人,问出了原图的来源。
抖着手打开校园网时,她在首页看到了这张高清放大的合照。
“优秀辅导员——杨娟娟:关注学生心理问题。”
左边是一如往常靓丽的,自信笑着的杨老师。
右边,是一个裙子歪斜、皮肤黝黑、眼神畏缩、厚唇发紫,防晒霜在额角流下一道一道的,肿胀的,强行对着镜头笑的可怕的怪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