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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与云滢到清宁殿以后,果然太后的神色如常,没看出来有什么不满的,寻常说些吉利话,太后便没什么教导人的逆耳忠言想说了、
又不是新人进宫,新后一是皇帝自己选的,夫妻和睦与否那就全看他们自己,二来皇后也不是没接触过宫务,想来如今比太后还能清楚一些,她说与不说,云滢也是个有成算的。
太后自然没什么同皇后教导的,就算是她说了那种雨露均沾的话,恐怕对皇后而言也是过耳旁风,她午后起来的时候一扫疲倦,心情正好,看见皇帝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调侃几句,催他出去。
“吾不过是同皇后说几句话,又不把人怎么样,偏你还杵在这里,皇帝不嫌丢人的吗?”太后嗔了他一句:“你到福宁殿去看会儿折子不好么?”
往常如果逢上元夕三日放灯或者年节、大婚与其他因为各种事情而导致的辍朝,皇帝虽然不见大臣,但总也还是勤勉的好孩子,不用她这个做母亲的操心,但是这一回册封礼,皇帝这三日间大概是真的连折子也不打算批了。
云滢穿着皇后的礼服坐在一侧,其实哪怕见过太后许多回,但是她心里还是有些发怵的,有圣上在她身边,反而会更安心些。
“阿娘说的是,不过儿子也有两三日不曾侍奉在母亲身侧了,想着同阿娘多亲近一些。”
太后不想他如今这样会找说辞,没好气道:“到外面去,七郎怎么长了年纪,却越发没出息了!”
圣上起身告退,云滢一会儿还要去见嫔妃们的,可能是因为那些人现下都归她管辖,云滢多了几分新奇,害怕倒是没有,反而不想叫他陪着,显得有些懦弱,只肯自己去见。
太后从前也是容色倾城的美人,她执政这些年更是注重保养,说起来六十多岁的人反而比外面四十多岁的还强些,然而一场大病之后,人的那一口气松下去了,身上也便不妥帖起来了,云滢能看出,她老得实在是太明显了。
不是那种正常的老去,而是颧骨挂不住肉,说话的中气也不够足,有些下世的前兆。
英雄落幕,美人迟暮,最是叫人伤感。
她等着皇帝退出去以后,才看向云滢:“吾也不打算瞒着皇后,左不过是这些日子的事情,皇帝怕是忌讳,你初登后位,大抵也不敢张罗,担心伤了和皇帝的情分,但是私下里也该安排了。”
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身体状况,太医大概也同皇帝说过了,只是圣上在自己面前时从来都不会谈到这一点,无论他们之间曾经有过多少恩义仇怨,曾经看得那么重,到了这个时候都如鸿毛一般轻。
皇帝必然是知道的,所以除了在他中意云氏之外,才想着尽快在她还没咽气的时候册封新皇后。
后宫这些事情应该是皇后操持的,她的身后事办的体面与否,都取决于宫闱中新的执权柄者。
皇后对操持婚嫁喜丧还不明白,见圣上忌讳可能就不会现下着手去办,但实际上她办不好才会招人笑话,皇帝也不是那么不开明的人,他会不高兴应该是不愿意明面上办容易叫自己知道,而不是不愿意皇后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云滢看见太后凝重神色,知道这不需要自己忙不迭地开口劝慰,仍半低头,看太后身前那一块,听太后说话。
“吾知道七郎是一个孝顺的人。”太后现在说起来毫不避讳,同之前那种不愿意承认的态度大相径庭:“但可惜他却不是从我腹中生出来的,养恩还完了,便要去还生恩。”
皇帝现下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愿意暂且在自己生母名分上这事回避,但是再过上一年呢,等出了孝期,照旧还是要抬他的生母。
“吾不愿意同那个女人枕在一处,你好生劝一劝他,抬位归抬位,别叫她进正室来。”
先帝只有两位皇后,他敬重发妻,也是真心喜爱太后,所以设置了两个后位陪寝,一个给了元后,另一个给继后。
皇帝要想再塞一个生母进来,倒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我替她修建妃陵,又赐给了她封号,现下连儿子也要还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说了这么一点话,就有些疲倦了:“太妃也是抚养过七郎的,吾去世之后,不许有人慢待她,杨婉容是她的侄女,又养过你,叫她们一块住着,也好有一个伴。”
杨婉容作为皇帝的嫔妃,自然是不能同太妃住在一起的,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云滢也不好擅自答应:“母后想多了,儿臣虽然善妒,但杨婉容是陛下旧人,儿臣不会苛待她的。”
班婕妤为避赵氏姊妹而入长信宫侍奉太后,那时候她还有复宠的可能,只是皇帝已经心灰意冷,而赵氏姊妹如日中天,嫉恨她怀过子嗣,屡次针对。
不过圣上说过不会再有旁人,杨婉容虽然有一个公主养着,但云滢对一个安分守己的嫔妃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感触:“何况现下儿臣手忙脚乱,德妃与婉容好歹还能帮衬一些。”
“这是她自己的心愿,皇后不必多虑。”
太后淡淡道:“我就这么一点心愿,全写在遗诏里面了,皇后到时候去同圣上明说,听与不听就在他了。”
新皇后不是她一手选上来的,也不是出自同她有关系的世家门阀,而是圣上自己选的,哪怕从道义上来说,皇后应该孝顺她,但是云滢确实没有什么情分和必要因为她和皇帝闹翻。
当然就算是她亲手提拔上来的皇后郑氏与秦氏,其实也不见得会尽心尽力,反倒是云滢,皇帝爱重她,多少也能听一些她的话。
“你生下圣上的长子,于社稷有功,皇帝又喜欢你,当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太后轻声一笑:“有些时候吾真的很羡慕你,皇后有了丈夫的宠爱,也有子嗣傍身,如今连中宫的位置都坐得,当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先后有皇子,而她有先帝的宠爱,两人一直和睦得很,而她做了皇后之后也与杨妃相好,每个人各有遗憾,终不得圆满。
然而她什么都有了。
太后自己便是叫人羡慕得很了,如今现在却要来羡慕她了,云滢觉得有些惶恐:“娘娘说笑了,妾不敢当。”
“现在又没有别人在,你何必如此?”太后神色淡淡,她的眼神略有些慈爱,“你劝着些他,少行房事,你最受宠爱,难免多子,妇人生孩子是鬼门关,好歹歇一歇,再同官家生几位皇子和公主。”
圣上多子多福是福气,但是皇后受宠,接二连三地生皇子却不是什么好事,这太亏身子,难不成皇帝四五十岁了,再立第四个皇后,那还成什么样子!
云滢没想到太后会同她说这些,心底莫名有些感动,但是太后不待她说些什么,黯然一笑:“你若是身子不好,便护不住你自己的皇子,万一早逝,会叫七郎伤心。”
太后说的这样直白,云滢反而有些释然,太后对圣上自然要比对她好多了,关怀她是为了皇帝也并不稀奇。
“成了,下去吧。”太后恹恹道:“娘娘的好日子,我不留你,皇帝大约还在外面等你,别叫官家等久了。”
云滢应声起身告退,圣上果然在外殿等着她,他一个人执了一盏茶在细品,见云滢一脸平静地出来,方才起身相迎:“阿娘同你说什么了?”
她摇了摇头,主动将手递给皇帝,“七郎,娘娘叫咱们回去。”
圣上与皇后的轿辇是一前一后相随的,但是上面如今并没有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云滢许久没出来,对禁宫中这些寻常景色也十分有兴趣,愿意同皇帝在宫中多逛一逛,“都怪七郎,我好久都没有出来了。”
“谁不放你出来,不是阿滢坐月子吗?”圣上也愿意陪着皇后多走一走,只是他却不能接受这样的冤屈,“如今阿滢身子好了,想出来多久朕都陪着。”
“那不也是圣上的祸,否则我哪里用得着坐月子,”云滢轻声一笑,揶揄他道:“恐怕也再没第二个人折腾我了。”
“娘娘说得是,”圣上随手在御苑摘了一朵海棠花,簪到云滢的发髻上,“这事确实不便假手于人,只能亲力亲为。”
禁宫虽然不算大,但是处处精致,实在算是一个开阔心境的好去处,圣上今日的心情好得很,轻轻揽住她的腰肢笑道:“看来阿滢的腰是不酸了,现在说话精神了许多。”
“七郎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不理解,”云滢从鬓上将花摘了下来,轻嗅道:“海棠艳而无味,我不大喜欢。”
圣上知道她爱簪牡丹,不过是觉得偶尔换个样式也好,“阿滢今日的发冠珠翠华丽,甚少有叫人可以下手的地方,牡丹花型硕|大艳丽,怕是有些簪不住,反而叫你狼狈。”
杨婉容本来是得了坤宁殿的吩咐,皇后今日不会在辰时召见她们,所以午后才与周婕妤一道结伴而行,午后向皇后去请安。
如果按照一般去请安的路途,她们是不会与帝后相遇的,但是遥遥望见御驾,不自主地又往这边凑了凑。
隔着层层叠叠的花影枝蔓,杨婉容能明显地看到,圣上被皇后拿了他亲自簪的海棠放在掌中,隐隐能听见帝后笑语。
“我不管簪不簪得住,就是喜欢又好看又香的,七郎怎么说,我也是不戴的,您自己折花就自己戴。”皇后轻声抱怨道:“海棠的颜色有些显老。”
圣上连半点不高兴的意思也没有,反倒是真的将花簪到了自己头上,笑吟吟地望向她:“是有些不衬皇后的年纪,朕倒是不怕出丑,咱们再去寻你喜欢的好不好?”
周婕妤听了这话,心里再怎么不是滋味,面上总还是平静的,她等帝后携手往旁边去的时候,才同杨婉容说起:“从前在行宫时官家这般待娘娘,那个时候圣上却是不肯在黑纱帽旁簪这个的。”
“说来她原本是姐姐的养女,如今却得陛下独宠,我倒是要恭贺您了。”
作为养母,养女儿进献给官家一是为了绵延子嗣,二是为了给自己助力,但是杨婉容升迁居然不如一个养女,也够叫人笑话的了。
但是杨婉容毕竟有太妃和公主,又与皇后有些关系,将来衣食无忧也是真的。
杨婉容倒是第一次见帝后如此,她神色略怔住,但还是恢复了正常:“妹妹慎言,如今娘娘才是国母,你说这些旧事可真没什么意思。”
她不是不羡慕云滢能得圣上的喜爱,但她已经有意搬去侍奉姑母,自绝恩宠,专心养育公主,这些东西倒也没什么可以斤斤计较的。
只要皇后在,圣上第一时间便能注意到她,任凭她肆意挥霍这份爱宠,而始终如一,也只有见到娘娘的时候,陛下的面上才会不自觉地露出笑意,这种情形从前她在秦后的身上从不曾见过。
其实只要陛下真心喜欢,那些出身地位和名利又有什么要紧的?
与其试图费心讨好皇后,将来从她手中漏一点恩宠给自己,还不如落得清净,说不定皇后还就是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躲得远远的,比凑近些讨人嫌好多了。
她的姑母当年就是如此,太后既然受宠,她便一心一意抚养皇帝,然而如今的皇后大约没有插手前朝的意思,圣上更是腾出空闲,准备亲自看护这个儿子,所以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养一个公主在身边,圣上总是不会忘记她这个人的。
“婕妤之前曾占过秦庶人的道路,如今却是不成的,”杨婉容莞尔一笑,吩咐人先抬了仪仗走,“如今这位却不成,官家也不会允许你僭越的。”
她这话说的也不算差,毕竟新后的册封已经比照了天子娶元妻的规格,圣上当然不会愿意叫别人轻视皇后,更不会让一个早早无宠的婕妤占了他心爱女子的道。
“多为柔嘉想一想,她的婚事与实封可与咱们这位娘娘与皇长子离不开。”
杨婉容留下了轻飘飘的一句话,毕竟当年圣上许诺给皇后腹中孩子的封邑可是国朝从无前例的,柔嘉虽然是圣上的长女,但也得等到将来圣上与皇后为她指婚,才能享有实封,如果能有一千户就算是十分好的了。
这些人家还没出生就已经都有了。
甚至将来皇后将内廷的权柄都捏在手中,虽说圣上对自己的女儿是再爱惜不过的,但皇后要给她的女儿配一个不怎么样的驸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在皇后和长子,与她和女儿之间非要做一个抉择,那么圣上绝对不会选她的。
……
而遥远的静心寺,曾经的秦庶人、如今的妙华法师早在年前就被圣上勒令出宫,她如今已经不再是皇城里尊贵的国母,每日天不亮就要去做早课,或者轮值到她去洗厨房用具或者做素食,就得起来更早,而平日里一些洒扫浆洗的事情也得自己做。
圣上待她比待郑氏绝情得多,当年元后被废,身边还是有伺候的人,不过是带发修行,每天吃斋念佛,不必做粗活的,然而她身边的亲信宦官和宫人都被杖毙了,皇帝大概是觉得她身边就算是宦官也防不住,对她当真做到了不闻不问,任她自生自灭。
她从前没有人试毒是不会吃饭的,但现在吃东西却坦然许多,皇帝和云滢要是想着怎么样,实际上她防也防不住,索性便不防着了,除了下雨天常常会胸部胀痛,她现在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皇帝册封新后的那一日大赦天下,连带着静心寺也过了一次节,主持特地让厨房做了每人一份的红糖糍粑,吩咐她们为圣上与新后祈福,她却头一回没有吃那些东西,借口来了月事不敢进入大殿污染宝像,而偷偷跑到了寺院山门附近,隔着高高的红墙,试图眺望远方。
她对这些流程都太熟悉了,佛殿里呢喃的声音,仿佛是宫中在奏乐,而这种感觉,几乎叫人回到了她刚被册封的那一日,她坐在坤宁殿里等着圣驾过来,紧张而期待。
但是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很快就结束了,她毕竟不是坐在坤宁殿里的新后,而圣上,也与她黄泉不复相见了。
第二日,妙华法师便又病倒了,据说是因为心生外向,而又谎称来了月事逃避祈福,所以主持要罚她跪在佛殿里擦桌擦地,用功德来抵消罪过。
……
云滢起初觉得做皇后也算是一桩美差,坐在上首受人参拜,训斥嫔妃们,当真威风极了,可是她做贵妃的时候就已经受过了,因此真的做了皇后之后再见这些嫔妃只觉得无聊。
她做贵妃的时候还有人觉得前途未定,就算是坐到贵妃的位置上,将来或许也会遭到什么不测,然而如今事情都定下来了,圣上也满心惦记着皇后,没什么好争的。
嫔妃们一个个老实得很,皇后随便说什么都有人接着捧着,这样的事情其实她体验久了就没趣儿了。
后来圣驾从福宁殿过来,嫔妃们也就都散了,皇帝在这事方面也清楚得很,所以没对她们有什么不好的话,直接叫人吩咐赏赐,便让人都回去了。
云滢同圣上腻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他不得不去前面见一会儿大臣,才分开片刻。
新婚夫妻总是和谐而热烈的,一夜也不肯停歇,云滢瞧着圣上披衣起身离开,自己却是累得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直到腹中有些饿了,才吩咐宫人进来替她梳洗打扮,让人把三七也抱过来。
皇长子在刚出生的时候常常与圣上皇后在一处,乳母便也得跟着陪在一处,伴君如伴虎,免不了要心惊胆战,但现在皇后出了月子,圣上自然将那份疼爱儿子的心思与精力又移到了他的母亲身上,也只有抽空的时候瞧一瞧,夜间是不留皇子陪着帝后一道睡的,她带起孩子来不免轻松了许多。
宫人们给皇后挽的都是些轻松发式,皇后今日不准备出去,大约也没有命妇过来,自然还是松散些好,云滢瞧着三七好奇地看向自己,眼睛明亮有神,对母亲依恋得不行,心下一片柔软,还是让乳母把孩子给自己抱一抱,逗着孩子玩耍。
云滢对于做母亲还是不熟练的,她不知道孩子这个时候总盯着人看,一方面是想看看大人在做些什么,另一方面是馋了。
他母亲做的事情已经结束,再也不能吸引到他了,因此也就只有狠狠去嗅云滢身上那明显的奶香味,手摁在云滢的身前,叫她支撑不住。
乳母大惊失色,她是知道女子本来就饱胀的胸口被孩子这样按下去,不说衣服湿了一大片,怎么也得叫皇后疼上好久的,忙跪了下去,膝行到皇后身边,想要把孩子抱过来。
“圣人恕罪,是奴不仔细,没将三七喂饱,惊扰到了皇后娘娘。”
但是云滢疼倒是不疼的,身前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有一点惊讶孩子的食量:“算了算了,小孩子懂什么饥饱,只要闻到就想吃,你们平日得多控制他,不能随着孩子的性子。”
不过云滢说着说着,也有许多不好意思,她暗啐了一句,“不正经。”
乳母以为皇后笑着说的是皇长子,但是近前服侍的宫人却知道娘娘说的是谁。
官家原先每次见到皇后给孩子挤出一点的时候心疼她消耗太大,总是不许她挤的太多,稍微有一点,够皇长子尝一尝就够了,但是皇帝放在自己身上,可就全然不是这个样子了。
反而说什么堵不如疏,他这样做了,将来会更充盈一些。
才一两夜呢,她就再也没觉得胸口胀疼了,但也被人气得不成。
岫玉本来是站在一侧看着宫人们给云滢梳妆的,但是一个宫人将她招到了帘外,低头私语了几句,岫玉才回到云滢的身侧,“娘娘,河间郡王递牌子入宫,想问一问您,见是不见?”
河间郡王本来就是皇帝的儿子,而如今圣上有了亲生的儿子,当然不会把权柄交给一个外人,自从他出宫以后,和宫中几乎是断了联系,而如今进宫也需要递牌子了。
云滢从圣上口中知道他要过来拜见自己略有些诧异,但还是将自己的心情收拾好,准备梳妆见他。
“玉牒上他还是官家的儿子,我身为嫡母,怎么能不见?”
云滢叫人给自己换一身更庄重些的衣服,换一个发髻,“官家也不是不知道,他进宫总得先去见他父亲,而后再来见我,就是不知道他人是不是还在宫中住着,我好歹也有个准备,让内侍把梧桐苑打扫一遍。”
先皇后在的时候就单独辟出了梧桐苑给这位养子的,但是宫中人的性子云滢也是都清楚的,秦氏被废,她生子成为皇后,而这个周王的儿子大约是不可能有机会回来住的,所以平常也不会对梧桐苑像是住着人的时候那么打扫仔细认真。
“就请郡王先去见过圣上,再来见我和他弟弟就好。”
云滢从前对郡王的感觉或许也只是一个深宫寂寥的孩子,孤苦无依,圣上对他一点也喜欢不起来,而且因为他的身份甚至要诛杀河间郡王为了三七扫平权杖上的荆棘。
然而现在她真的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怎么对待这个养子也是难题。
皇帝之前说想要把他寄养在某个嫔妃的名下,但是云滢总觉得有些棘手,德妃没精力管人,地位又高,而杨婉容已经有了一个公主,又有意避世侍奉太妃,当然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剩下的人里,她又没有几个看得上的,更没有适合抚养皇子的。
云滢换了华美的衣裙端坐在坤宁正殿,时不时去逗一逗孩子,三七是个安静的性子,就算是醒着的时候也不爱哭,只喜欢笑,就连太后看到他之后心下的病都好了不少,要不是清宁殿常常用药,也不会每隔几日才叫人抱着去瞧一瞧。
但是她换了衣裳总得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内侍通传圣上与河间郡王到来,云滢微微一惊,起身相迎皇帝,站在上首侧请安,调侃道:“陛下方才在内殿用过的茶本来有侍茶宫人想要倒了,但奴却觉得甚是可惜,好在奴没有叫人直接换了,现下大约还是温的。”
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茶一时半会儿冷不了,可是圣上未免回来得太快些,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出去,就同河间郡王一起回来了。
这两父子从来不大在一起出现,云滢倒也觉得很是不一般。
倒像是她在福宁殿里做女官的时候了,本来以为圣上不会返回来,但他不但在元夕当晚带她去外面逛灯会,还带着河间郡王一起,叫她忐忑不安,又觉得有一个年龄相近的人跟着会好些。
“浓茶倒是也合朕的口味,叫人端上来,”
圣上对于云滢的揶揄已经习惯了不少,虽说圣上在外人面前会要颜面,又或者河间郡王在皇帝的眼中本来就是外人,不过圣上现在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恐怕朕的娘娘也拿不出来罢?”
云滢吩咐人给圣上换了一盏新煮的茶,坐下来同河间郡王说道:“介仁今天来的倒是很早,阿娘不知道你喜欢喝些什么,你是喜欢喝茶,还是喜欢喝熟水或者是米浆?”
河间郡王听见云滢这样刻意地称呼自己,显示出两人母子的身份,心下也会觉得好笑,就是她不这样说,他也得这么称呼,假设他比她还大,也得叫一声娘的。
“回阿娘的话,儿臣喝什么都好,全凭母亲的意思。”河间郡王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关切,但是又不明显:“早听闻阿娘生三七的时候经历了许多凶险,只是儿子是外男,不好轻易进来,只在外面为您诵经祈福。”
他似乎脸上多了一点肉,看来即便是周王府不够舒心,也是要比宫中强一些的,云滢略生出些感慨,她不管河间郡王此举是真心还是出于对新嫡母的讨好,笑着让人给他上了和皇帝一样的茶,道了一句有心。
“儿臣今日过来,实则是向双亲辞行,”他平静地谢过了恩,对云滢行了叩拜礼,“爹爹已经封儿臣钦差副使,明日便离京沿黄河而行,行纠察安抚之责,整治水利。”
“怎么好端端的要授人官职?”云滢惊异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圣上,发现皇帝也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可介仁不过才十三岁,郎君未免太心急了些。”
黄河水利,何等重要,哪里能交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不是叫人笑话,也怀疑圣上有借刀杀人的心思。
从太|祖皇帝以来,许多官员都因为水利而获罪,一个小孩子,将这些事情办得好,羞了那些大人的脸,而如果是办不好,皇帝能拿人怎么办,是要依律革职,还是要判斩监候?
“十三岁怎么早了,朕十三岁的时候已经开始履行监国之责,也不见人说晚,”圣上责备地看了一眼云滢,大约是说她慈母多败儿,“娘娘别这样瞧朕,等三七到了十三岁的时候,也该出来办事了。”
河间郡王听见圣上这样说,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但是他心里也像明镜一样,圣上说的意思是要他同皇后的孩子履行储君监国之责,而不是像他这样,履行臣子辅佐之责。
云滢没想到皇帝还对孩子有这样的心思,偏偏三七太小了,皇帝说什么,他也只是笑,仿佛赞同皇帝说的话,叫他的母亲不好反驳。
只是云滢却知道,圣上对这个孩子给予了多大的期望,将来这孩子大一点的时候会有多累。
“既然您不分彼此,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云滢换上了得体的笑容,叫人拿出些备给河间郡王的礼物,“阿娘也不知道有什么可送你的,就是一对玉如意,并一套宫衣官靴,外加上一些打赏人的金银瓜子,你路上用得着。”
治水是又脏又累的,钱确实是必备的,河间郡王却不好同云滢明说,他谢过了皇后,叫人拿了一个盒子过来,“儿臣也有一样东西要相赠母亲,这是儿臣在梧桐苑所养母猫所生的一对奶猫,我想娘娘会喜欢,所以就拿了过来,博娘娘一笑。”
宫中的猫舍有许多名贵的品种,圣上又对皇后这样依顺,云滢想要什么样的猫不可能要不到,但总归是小辈孝顺的礼物,云滢还是笑着让岫玉收下了:“没想到介仁平日里还会有养猫狗的爱好,这猫的父母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品相也不输给那些名品。”
河间郡王一笑,却不好回答。
这是他在梧桐苑随便捡的一只猫,他觉得那只猫分外合他的眼缘,哪怕自己在宫中过得并不如意,但其实也会十分不舍叫一只母猫饿死,就捡回来亲自照看,只是如今出宫办差,他竟也不知道将这两个小东西托付给谁更合适些。
想来想去,也就是当今的云皇后,会比较合适来养它们,托付给她,她也会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皇后,他都会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神明指引,他每每见到云滢,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河间郡王同云滢的交集本来就不多,又不像是与秦氏那般,真有十几岁的差距,不会惹人非议,他进宫是为辞行,不能在皇后的寝宫里逗留太久,与圣上与皇后说了一阵话,未及用膳时分的时候就告辞出宫。
云滢一是知道皇帝对这个养子不大喜欢,不好留他用膳,二来想想周王府中或许置办的送行宴吃着更舒心些,总比宫中规矩少些,让人送了他出宫,转头与皇帝抱怨。
“七郎之前不是说把孩子寄养在嫔妃身边吗,怎么又想到叫他出去治水,”云滢回头瞥了他一眼:“亏您想的出,十三岁的孩子,又从来没有出去过,还不如叫人回周王府,省得这样辛苦。”
做皇帝的儿子,未免也太辛苦了。
“这是他自己向朕求来的,辛苦也是应该,”圣上等河间郡王出了殿门,才叫人把三七抱在怀里,轻声哄一哄:“朕原本是有意将他记在杨氏名下,她位份不算低,又安分守己,挂名养一子一女也应当。”
中宫嫡出的名分自然不可能给一个外人了,但是河间郡王会请辞出京是圣上也不曾料到的,他淡淡一笑:“其实出去朕也不会派他什么外差,左不过是顺着黄河附近游览,随着人勘测地形,更辛苦危险的事情还有旁人做的。”
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来做这么艰巨的任务,皇帝还不至于这样,“他请辞的心这般坚定,朕也不好留他的。”
若河间郡王真的是皇帝的儿子还好,偏偏他不是,那些官员岂会将他小心捧着哄着?
云滢在这里这么想着,不免发愁地看了看三七:“他小小年纪就要经历磨练,三七将来却是受着咱们两个宠爱长大的,万一比不上介仁,不够叫后世笑话的!”
她现在还真觉得慈母败儿,看着三七还觉得发愁。
“术业有专攻,介仁学水利也是好事,三七是要同太子太傅学习帝王之道的,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
圣上勉强忍着笑,安抚云滢的焦虑:“帝王之道,在于驭人,做君主与臣子原本就是不同的。”
河间郡王身边所跟随的人当然都是圣上的亲信,皇帝对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即便他要联络外臣,总也得有机会和有亲信才行。
“十三岁监国的太子也不是没有,也都是一边读书一边跟着去学朕怎么做的。”
圣上看见云滢不赞同,便随口笑道:“不过阿滢做一个慈母也好,三七在十三岁的时候做监国太子,朕不免要管教得严厉一些,阿滢在内廷辅助,张弛有道,也不至于揠苗助长。”
“说来朕记得阿滢将你二姐放出宫后,想着开一家药馆,不知道怎么样了?”
圣上见云滢将手指伸给三七抓着玩,还是不大赞成他的意思,便不会强求,这事还有好多年的,哪有夫妻两个为了十几年后的事情反目成仇的。
“过了这样久,官家竟然还记得,”云滢神色缓和了许多,轻声笑道:“她去年就开起来了,您私心里又偏着我家的人,还给她题了匾,又将宫廷供奉有一部分都交给她了,这生意自然好。”
皇帝不大问皇后母家的事情,毕竟御史台盯着这些外戚比他还要紧,只要不出格,圣上也只是偶尔也会问一问,今年赐些什么东西。
云滢想一想,年尾的时候云佩托人捎了一封信进宫,说她钱赚得太多,想要出去走一走,已经将生意托付给了可靠的人,或许随着市舶司的人出去见一见世面也不知道。
她们姊妹成家之后彼此都是彼此偶尔能顾一顾,但是更多的还是看自己的决定,云佩不愿意待在汴梁安享尊荣也是她自己的心愿,只要她身上带着国朝的通关文书和证明身份的东西,日月所照之地,大抵都不会为难她的。
……
河间郡王出去办差也不算是过分艰苦,比起普通百姓,他受的辛苦也不算些什么,他从汴梁开始,一路逆流而上,正使有些时候不让他参与的事情,他索性就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而这种时候他往往也是最清闲的,经常可以出去遍寻名刹古寺游玩,寻找文人墨客留下来的题词,和方丈们说一说话。
等到他再回到天子脚下,已经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太后已崩,彼时皇帝在洛阳以皇太子之名为云皇后修建了一座佛寺,听闻耗费了许多工匠的心血,工匠里面还有不少异族人。
他本来不是一个爱好奇的人,但西京洛阳恰好是最后一站,皇后当年出京赏给他的金瓜子还剩下许多,索性便一道捐了,当做是布施功德
河间郡王漫步其中,细细欣赏新落成佛寺的宏伟壮观,圣上是舍得为皇后用钱的,这座佛寺与东京汴梁的大相国寺几乎可以相提并论。
佛寺依山傍水,附近树木郁郁葱葱,山石上有巨大的佛家雕像,显然是已经有风水术士掐算之后的选址,但有些奇怪的是,寺院内部却有一群异族的画师,弄着与中原人不同的颜料,在研究壁画。